奉俊昊電影宇宙入門指南
一部《殺人回憶》，讓很多人發現了韓國電影；一部《雪國列車》，將一個好萊塢範式之外的“反烏托邦”故事帶入全球觀眾的主流視野；一部《寄生蟲》，寫下韓國電影在今年戛納電影節上的高光時刻。
不久前結束的第 72 屆戛納電影節上，《寄生蟲》力壓昆汀的《好萊塢往事》和阿莫多瓦的《痛苦與榮耀》全票折桂。
三部影片，有一個共同的導演、編劇和作者：奉俊昊。
這個名字，稱得上是近年來韓國電影界最引人注目的文化輸出。
相比第一梯隊國內同行們的表現——李滄東距離戛納金棕櫚的一步之遙，樸贊鬱未曾全面打開的國際市場——奉俊昊取得的成績堪稱韓國影人的一次“出埃及記”，比之洪尚秀的文藝“小清新”，他也更能顯出一個“世界級導演”的格局。
美國電影媒體 IndieWire 評論，“奉俊昊本身就是一種電影類型”。
一個非常高的評價，卻又非常地恰如其分：
我要拍我想看，但卻沒人拍的電影。我所做的，只是想要為大部分的觀眾提供 一種更新鮮的感覺和方式。
從本土的“奇蹟”到無爭議的全球認可，奉俊昊走出了一種 C 位的哲學。
而如果我們換一個角度，從內容去理解，事實上，他的影片為底層生活、階級差異、資本剝削等現實社會的邊緣議題尋找到了“多數”，用類型片的慣例，做出了反類型的意義表達，用藝術片的選題，贏得了商業片的觀眾，簡直是神級操作。
他是怎麼做到的？
正如王家衛對四字標題永恆的迷戀，賈樟柯的作品命名所攜帶的文學和地域色彩，姜文的影片名稱所傳達出的強烈且明確的主體氣息，自成風格的個性派導演，都有一門獨特的、有辨識度的片名美學。
這是他們最淺顯的問題意識的外露，也是建立一個完整的電影宇宙和世界觀的起點。
所以，解碼奉俊昊，不妨從他的片名入手。
《殺人回憶》
（2003）
凝視記憶，也凝視深淵
2003 年，韓國電影史佳作頻出，勢頭堪比世界電影史的 1994。
這一年，樸贊鬱的《老男孩》、金基德的《春夏秋冬又一春》、“韓國低成本娛樂片第一人”康佑碩的《實尾島》、金知雲的《薔花，紅蓮》、郭在容的《假如愛有天意》展開了同期競技。
《殺人回憶》正是在此時，登頂了“韓影巔峰”。
在這之前，奉俊昊拍了兩支短片《白色人》（White Man，1994）和《支離滅裂》（Incoherence，1994），前者深描了一箇中產白領面對暴力和異化日常時的冷漠及“犬儒”，後者“一窺男性的話語和權力背後，隱密不為人知的「尷尬」縫隙”，25 歲的兩部習作，片名隱喻主題，立意已相當透徹。
服完兵役後，奉俊昊在自己的長片處女作《綁架門口狗》（Barking Dogs Never Bite，2000）中注入了大量的思考，但在這個文本中，他以往的社會學觀察視角失效了，通過一隻狗帶出的“羅生門”式批判不僅沒能兼顧故事本身，影片的邏輯框架也並不成熟，奉俊昊日後總結，“《綁架門口狗》敗在主題不明確”。
大學講師捉藏鄰居家的狗洩憤，厭倦辦公室工作的祕書借尋狗上電視，奉俊昊坦言，“用殺狗的小事來表現過多的思想也是問題”。
直到《殺人回憶》，“大師相”初現。
這是一個沒有主語的片名。
影片取材於 1986-1991 年震驚韓國社會的一起系列姦殺案，“殺人”是事件，“回憶”則需要重建。
《殺人回憶》的細節、佈景、人物的表演無一不再現出一種時代的質感，時間與空間的真實效果如同復刻。
對於這件現實中的懸案，奉俊昊的導演方法論是將嫌疑導向每一個角色，懸疑無處不在，又在劇情推進過程中一個個被解除。換句話說，影片中的出場人物並非天然無罪。
與此同時，或隱或現的視覺與心理恐懼無時無刻不在指向那個缺席的、無名的犯案者，不斷受害的女性們的悲情命運，卻早已穿透具體的歷史時空。
憤怒的共情落在了劇情肌理的細部，一隻手的特徵、一個鞋套、一首歌……都既是破案的蛛絲馬跡，又是驅動情節發展的線索。
而警方的一次次行動，最終證明不過是捕風捉影。如果說，片中的主人公—警察—警局系統是結構性的無能，那麼，奉俊昊的故事板上也充分捕捉和還原了韓國軍政府獨裁時代的黑暗。
個體的身份和行動可能，被“權威”的話語所定義。每一個人，都揹負著兩種角色，既是無辜者，又是幫凶。親歷者擁有的只是回憶，真相是觸摸不到的奢侈品，“殺人”是唯一的事實。
值得一提的是，影片上映 3 年後，最後一起案件的公訴時效過期，凶手最終未歸案。
影片最後一個畫面，面對那個“有點平凡”的、仍在逃逸的惡，宋康昊飾演的主人公表情複雜、激烈，有憤恨、有無力、有軟弱、有巨大的悲哀，一如面對那個已經逝去的時代。
奉俊昊：這場謀殺案給了我談論韓國 80 年代的可能
《漢江怪物》
（2006）
奉俊昊的韓式家庭觀
從歷史的深處走出，奉俊昊將目光瞄準了一頭當代怪物。
和《哥斯拉》《猩球崛起》《水形物語》等任一好萊塢怪物大片都不一樣，“雖然《漢江怪物》很像怪獸電影，但實際上卻是一部誘拐電影，誘拐犯就是怪物”。
這個怪物，還特別的本土化。
它是首爾漢江裡的一個變異物種，起因是駐韓美軍傾倒其中的有毒化學物質。
奉俊昊似乎過於明顯地把社會政治的影射重合在了敘事上，然而，《漢江怪物》的主旨卻從這個意義節點上偏移了開去。
奉俊昊：一隻怪物能夠讓我討論“家庭”和“美國”
首先，怪物誘拐的，是一個有父無母的普通中學女生；其次，怪物的直接對手，不是政府，不是國際人權機構或慈善組織，而正是這個唯獨缺了母親的韓國底層小家庭。
從頭到尾，是勉力維持生活的一家人和怪物進行著殊死搏鬥。關鍵時刻，體制與機構的偽飾、荒誕與空洞無物暴露無遺；真正製造怪物的元凶，反而超然凌駕在懲罰之外。
奉俊昊最大化了小人物的閃光點，面臨威脅到自身生存的社會危機，他們迸發出的個人能量令集體黯然失色。而由單一的個體構成的這個理想化的韓式家庭，浸透了家人兩個字的底色。
事實證明，奉俊昊的《漢江怪物》準確把握了韓國民間的價值觀念和情感結構，影片剛一上映就創下了韓國影史的票房新高，連《太極旗飄揚》都望塵莫及。韓國民眾評論，“奉俊昊創下的奇蹟，也許只有他本人才能破”。
有趣的是，《漢江怪物》和《殺人回憶》分享了一個相同的症候，即“穿校服的女學生的死亡”。
很多人認為這是導演對當今社會傷害女性的批判，奉俊昊卻給出了完全不同的解釋：
我最開始的時候也沒發現這一點，與其說是對社會的批判，不如說是我內心中關於社會的陰暗或恐怖吧。我是在溫室一般的中產層家庭環境中成長起來的，多少有一種踏出外面一步就會墜落深淵的恐懼感。
可以說，異於常規的分析視角、打破慣例的表達路徑，往往才是奉俊昊和他的電影的最大公約數。
《母親》
（2009）
弱者與更弱者，孰重孰輕？
如果說《漢江怪物》裡的家庭，祖父和父親佔據了核心的位置，隱形的主題是“父性”，那麼，奉俊昊的《母親》無疑補全了母親的位置，“母性”的主題變成了顯性的。
片中韓國“國民母親”金惠子扮演的母親，關心著兒子“泰宇”的一舉一動，不幸的是，在一場未經事先張揚的謀殺案中，智障的兒子成了唯一的在場嫌疑人。被害者的身份——延續奉俊昊在《殺人回憶》和《漢江怪物》裡的社會意識——仍是一名女學生。
在母親的認知中，元彬扮演的兒子一定是清白的，他既不會遭遇到外部世界的危險與殘酷，也不會是參與其中的一份子。
為了尋找證據，她甘願被侮辱和放棄自己的生活。奉俊昊通過“一個母親為了她的兒子能走多遠”的故事，具象化了母性。
但是他的探討沒有停留在這一層面，而是又向前走了一步，“想拍一部世界上最悽美的犯罪片”。
此間，弱者的複雜面向凸顯。
當母親無意間從拾荒者口中得知了兒子行凶的真相，轉而毀屍滅跡，轉而嫁禍於一個更無所依傍的智障者，當兒子出於自我防禦屏蔽了作案的記憶，這個弱者的故事便度量出了人性的尺度。
《母親》的“悽美”，在於它溢出了普世關懷版本的底層敘事的邊界，提供了另一類讓人不忍直視的弱者敘事：
弱者不一定值得同情，因為弱者之下，還有弱者。
《雪國列車》
（2013）
奉俊昊 VS 好萊塢超級英雄大片
《雪國列車》是好萊塢電影工業體制內的一個異類。
2005 年，奉俊昊偶然翻到了一本漫畫，那個瞬間他意識到，這本漫畫將吞噬掉他的一整段生命。從那時起，“一段危險異常的電影冒險就已經開始了”。
影片改編自法國漫畫《Le Transperceneige》，除了故事背景和個別人物，奉俊昊和主創團隊重寫了大部分的人物和情節。
在《雪國列車》的“反烏托邦”設定中，一節 500 米的列車是未來世界的所有生存空間，圍繞環形的軌道，列車“一年走一圈”永遠無法停止循環，人類被困其中。
這座巨大的金屬監獄，尾部車廂難民聚集、貧困且骯髒，越靠前的車廂乘客活得越有尊嚴，頭等車廂的主人，是整個列車 / 世界的主宰者。
當主人公柯蒂斯一路奮戰到了最前端，他絕望地發現，所有的秩序都是人為的設計，重生的希望和另一種生存方式只存在於列車外面的世界。
《列車》上，“美國隊長”克里斯·埃文斯的超級英雄光環褪去，蒂爾達·斯文頓化身成為隱喻“鐵娘子”撒切爾的銀幕反派，韓國籍父女承擔起了拯救人類世界的角色，奉俊昊的後末日想象，無疑是對 DC 和漫威宇宙的顛覆。
在這個意義上，奉俊昊的成功，更像是一個神蹟。
《雪國列車》
【法】 羅布 / 【德】羅切特 / 【法】 勒格朗 著
文化發展出版社， 2019-5-31
《玉子》
（2017）
“災難資本主義”時代的溫情與守望
“《玉子》是我的第一部愛情電影”，奉俊昊如是說，對於主人公玉子和美子，他付出了比以往任何角色都多的感情。
不像《雪國列車》在美國上映時，引爆好萊塢性侵醜聞連鎖事件的哈維·韋恩斯坦公司對奉俊昊的諸多限制，流媒體平臺巨擘 Netflix 給了足夠的創作自由空間讓他發揮。
很多人首先關注的是影片對“災難資本主義”追逐利益、異化人性的呈現，奉俊昊更願意感性地看待，他不認為《玉子》是所謂的怪獸電影，而是：
如今以金錢為中心的社會讓人感到疲憊，美子和玉子讓我們看到了當下還未被破壞的一些東西。
災難資本主義是指私人財團和政治權利聯盟，以新自由主義為思想旗幟，利用戰爭、政變，甚至自然災害造成的休克狀態，主張實行激進徹底的自由市場和私有化政策
在這隻和影片同名的“塊頭很大內心單純的有情感動物”身上，奉俊昊投注了自己的歷史趣味。
對於西方觀眾而言，他們可能都不知道“玉子（okja）”是個名字。類似地，《玉子》的少女主人公叫“美子”，《綁架門口狗》中失蹤的小狗叫“順子”。
奉俊昊說：“這是最土氣的日本佔領時期的起名方式。”而在他這裡，土氣的名字重新用一次，意思就完全變了。
《寄生蟲》
（2019）
富人和窮人，誰是寄生蟲？
5 月底，拿到金棕櫚的《寄生蟲》在韓國上映，首周票房即以 2500 萬美元的成績登頂了韓國票房榜首，一舉拿下韓國 69.3% 的市場份額，表現優異。
面對記者如何形容《寄生蟲》的提問，奉俊昊自我調侃它是黑色喜劇，是社會諷刺，是恐怖片……遊刃有餘的心態之餘，其實也是在否認對類型的追問。
況且，《寄生蟲》已經獲得了最高級別的“類型片的勝利”
對導演來說，重要的是“影片能給觀眾思考的空間”。
所以，在奉俊昊的電影中，類型片元素都不是以典型的好萊塢的、純粹娛樂的方式呈現給觀眾的，《寄生蟲》的“情感表達非常韓國特色”。
例如，宋康昊的角色雖然極其貧困，但他從來不會真正地生氣；富人一家在勞力方面，是“寄生蟲一樣的存在”，男主人卻同時也是一個 IT 工作狂，一個韓國的“當代都市精英階級中最理想的四口之家”。
奉俊昊真正想要表達的社會焦慮是，不管人們做了多少努力，如何改善社會運轉的系統，富人和窮人之間的差距仍然非常明顯。
對於他而言，《寄生蟲》是一部情緒性的電影，其中，有對窮人的憐憫和對富人的審慎認同。而面對兩者的生活與未來的差距，奉俊昊的悲傷要大過於憤怒。
參考資料：
1.奉俊昊：弱者之惡，宋詩婷
2.奉俊昊戛納受訪 講述不一樣的《母親》，作者：雲起
3.奉俊昊：拿金棕櫚很大程度要靠運氣
專訪《寄生蟲》導演 "富有的家庭也可以是寄生蟲"，Mtime時光網
4.韓國電影巔峰《殺人回憶》上映 15 週年，奉俊昊的反類型傑作 中國影人痴迷為哪般？Mtime時光網
5.奉俊昊招牌三式 / The Signature Moves of Bong Joon Ho - TIFF（多倫多國際電影節）20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