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親馮驥才

本文摘自

《作家文摘·合訂本》2019年第6期

文 | 馮寬

■ 父親給了我第二次生命

我出生的1967年,正是文化大革命的第二年,父親家、母親家都被抄了家,當時是父親人生的最低谷。父親給我取名馮寬,是希望我的未來寬闊坦途,逢事必寬。也正是“文革”的原因,父母看不到自己的未來,所以沒有再要第二個孩子。於是,我就成了那個時代少有的獨生子。

我出生不久,便被送到外婆認識的一個托兒戶家寄養。我的托兒戶是個老太太,背有些駝,身體不好,但人非常溫和,慈愛,我叫她“老朋友”,一個特別又親切的稱呼。老朋友年輕時家境不錯,只是由於健康原因沒有嫁人,孤身一人,靠給親戚朋友帶小孩為生。老朋友待我如自己的孩子一樣,傾注了親人般的愛。

我的父親馮驥才

馮驥才寫《義和拳》時查找資料

上小學後,我回到了父母身邊,全家住在一棟老式三層樓房的頂樓,外面有一個大露臺。然而,一場突如其來的災難無情地摧毀了我們這個家,這就是1976年7月28日的唐山大地震。大地震發生的那個夜晚,天氣十分悶熱。當時,我睡在靠牆角的行軍床上,父親嫌熱,睡在地板上,母親睡在另外一間小屋裡。突然,地動山搖,屋子劇烈地抖動起來。父親當過運動員,反應快,一把將熟睡的我從行軍床上拉起來,護在身下,緊貼著外面是露臺的那面牆。此時,屋子搖晃得愈加猛烈,房頂已開始坍塌,靠衚衕的那面牆被拋了出去,更可怕的是我睡的那個行軍床早已被埋在磚瓦之下。後來,我們三個人憑著一絲微光,摸索著,從廢墟般的樓房中爬了出來。大地震奪走了無數的生命,我想,是父親給了我第二次生命。

震後,我們住臨建棚,後來又借住朋友家中。這時,父親已經開始了他的文學創作。我記得,大約是1977年,父親在人民文學出版社創作長篇小說《義和拳》,那是他的第一部文學作品。那時,我讀小學三年級,放暑假,就到北京找他。父親的宿舍有四個人,他讓我睡床上,自己在地上打地鋪。那時的生活非常苦,我們經常吃五分錢一碗的麻醬麵。一天,父親帶我去爬香山。中午下山後,我倆到山腳下的一個小飯館吃飯,看到鄰桌的老人帶一個小孩吃紅燒魚,我有點兒饞,就對父親說,也想吃魚。父親說,咱們要是吃了這頓紅燒魚,恐怕就沒有回去的車費了。看到父親那無奈的表情,我第一次感受到他的生活是多麼的艱難。轉年春節,父親的心情格外的好,“四人幫”粉碎了,《義和拳》出版了,他還得到一筆豐厚的稿酬。他給我買了一大盒花炮,和我一起放了個痛快。

我的父親馮驥才

馮驥才住在人文社時由責編李景峰代買的詞典

我上中學那幾年,是父親寫作的旺盛期和高產期。父親滿懷激情、全身心地投入到文學創作之中,而家裡的柴米油鹽、洗衣做飯這些家務活兒都由母親一人承擔。其實,母親也畫畫,擅長工筆人物花鳥,所畫的古代仕女甚為典雅優美。不過,為了父親的文學,她放棄了自己的美術設計工作。

■ 選一門“他不會的專業”

在踏入文壇之前,父親一直從事繪畫,還打過幾年專業籃球,他興趣廣泛,愛好多樣,父親是個生活興致很濃的人。記得,父親喜歡畫漫畫,在家裡經常畫母親和我的漫畫,當然,也畫他自己的漫畫。

父親雖然很少過問我的學習,也從未參加過學校的家長會,甚至有時會搞不清我該上幾年級,但是,在寫作空隙,還是很願意跟我一起玩兒,而且花樣翻新。父親和我養花、養貓、養兔子,捉蜻蜓,捕麻雀,甚至還用借來的氣槍打過靶。我們比賽投籃的那個小籃框就是父親用鐵絲做的,固定在木板上,裝在牆上,還用線繩編了個小球網。乒乓球檯也是父親用兩塊鋪板和一個木凳拼搭而成的。生活中,父親是爭強好勝的人,打起兵兵球更是如此。他從不打和平球,也從不讓我,而是全心投入,每球必爭。

我的父親馮驥才

馮驥才與年畫藝人王學勤

現在,經常有人會問我這樣的問題:“你怎麼不繼承你父親的藝術基因,搞文學繪畫呢?”其實,我高考那年,父親就已經給出了答案。當年,在填報高考志願時,我很猶豫,因為我本來很喜歡中文和歷史,而且作文也不錯。當我徵求父親的意見時,他表達了這樣的觀點:作家是人世間的苦行僧,是苦難歷練出來的,不是大學中文系能培養出來的;手藝是可以傳承的,但藝術不行,藝術的感覺只屬於藝術家本人,別人是無法學到的。父親建議,我最好選一門“他不會的專業”,這樣父子倆就能互補了。最終,我選擇了英語專業,報考了天津外國語學院,並從此與英語結緣。在後來的若干年間,我的英語特長還真“互補”了父親不會外語的缺憾,給他翻資料,做翻譯,陪同出國交流。記得,我大學畢業不久,翻譯出版了兩本英語小說,父親特別高興,還給寫了序。父親戲言:“如果你成了大翻譯家,那咱倆可就是文壇的佳話了。”

■ 家庭觀很重

父親的生活空間是由兩個“世界”構成的,一是現實世界,一是藝術世界。現實世界是他的日常工作和生活,藝術世界只屬於他自己,他每天就是在這兩個世界不斷穿插與切換,樂此不疲。他的現實世界十分繁雜,往往煩惱大於樂趣;而一旦進入藝術世界,他似乎就進入了世外桃源。問題是,這兩個世界的交叉點,就成了父親生活的“盲區”,往往會出現一些令人啼笑皆非的趣事。

我的父親馮驥才

馮驥才夫婦在馮驥才民間藝術館

有一次,他的一個朋友帶兒子來拜訪,朋友的兒子在美國當警察。聊天間,父親發現,這位朋友的兒子一直帶著警察特有的眼神盯著他的手看,便問,你為什麼一直盯著我的手呢?這位朋友的兒子有些不好意思,說道,我只是職業習慣,不過,您有戴兩塊手錶的嗜好嗎?父親才恍然大悟,原來他忙亂中又戴了一塊表。還有一次,在國外,好像是在意大利的一個餐館,吃完飯後,父親很爽快地遞給侍者一張鈔票作為小費。侍者拿到鈔票後,先是愣了一下,然後兩眼發光,不斷地朝父親飛吻,父親被弄得有些莫明其妙。稍後才明白,原來父親誤將一張100歐元的鈔票當成小費給了侍者。

父親的家庭觀念很重,雖然他在藝術上求新求變,在文化上意識超前,但在家庭生活上恪守傳統。我奶奶90多歲了。凡在天津,父親每週二、五下午,必去看望,雷打不動。每年春節,父親都給我奶奶準備對聯、廳堂字畫、鮮花水仙、乾鮮果品等八大年禮,他說,這是他的年文化之一。父親重視過年,更喜歡過年,他是年俗文化的倡導者。除夕之夜,我們三口在父母家過年,吃年夜飯,看春晚。臨近子夜,我們家的一個攝影師朋友會來給我們拍張全家福,在我記憶中,這個家庭節目已持續快二十年了,接著就是下樓放炮放花,每年父親都要親自點燃一掛萬頭大鞭,崩崩邪氣,在震耳欲聾的鞭炮聲上,迎來新的一年。

我的父親馮驥才

父親的外表像北方大漢,但他的內心情感很細膩,很豐富,這恐怕緣於他的南方血脈。我爺爺是從寧波慈城移居到天津的,因此,父親對家鄉慈城充滿了深深的鄉情,曾經兩次在寧波舉辦畫展,一次是1992年,舉辦敬鄉畫展;十年後,他60歲那年,舉辦“甲子畫展”,還帶上了自己年僅四歲的孫女,父親說,要把“根”接上。敬鄉畫展那次,我隨父親一起去寧波,那是我們第一次回到故鄉。父親很激動,也很動情,去祖居那天特意取了兩杯院子裡的土,說那是我們的根。迴天津後,一杯與我爺爺合葬,一杯現在還放在他的書房裡。後來族人送他兩幅祖宗像,每逢春節,他都要拿出來,掛在廳堂,和我們一起拜祖。

2004年底,父親成立以文化保護為已任的公益組織——馮驟才民間文化基金會。基金會就設在天大馮驥才研究院內,他讓我來協助管理,似乎是命運的驅使,我們倆居然工作在一起,成了同事。

記得一個秋天的下午,父親突然來到我的辦公室,說,咱倆恐怕有30多年沒打乒乓球了,下去打一場?!站在學院二樓大廳的乒乓球檯前,我有一種熟悉又奇特的感覺,彷彿回到了30多年前我們家那棟老樓的露臺上,但對面的父親已不像當年那樣生龍活虎,然而,他還是那樣全力投入,還是那樣爭強好勝。此刻,我猛然意識到,這就是父親四駕馬車不斷前行的動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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