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驥才:母親百歲記

馮驥才 文學 美文 新民網 新民網 2017-10-02

留在昔時中國人記憶裡的,總有一個掛在脖子上小小而好看的長命鎖。那是長輩請人用純銀打製的,鎖下邊墜著一些精巧的小鈴,鎖上邊刻著四個字:長命百歲。這四個字是世世代代以來對一個新生兒最美好的祝福,一種極致的吉祥話語,一種遙不可及的人間想往,然而從來沒想到它能在我親人的身上實現。天竟賜我這樣的鴻福!

天下有多少人能活到三位數?誰能叫自己的生命裝進去整整一個世紀的歲久年長?

我驕傲的說——我的母親!

馮驥才:母親百歲記

圖說:馮先生72歲本命年時,母親為他親手縫了一條紅腰帶 馮驥才工作室圖

過去,我不曾有過母親百歲的奢望。但是在母親過九十歲生日的時候,我萌生出這種浪漫的痴望。太美好的想法總是伴隨著隱隱的擔慮。我和家人們嘴裡全不說,卻都分外用心照料她,心照不宣地為她的百歲目標使勁了。我的兄弟姐妹多,大家各盡其心,又都彼此合力,第三代的孫男娣女也加入進來。特別是母親患病時,那是我們必需一起迎接的挑戰。每逢此時我們就像一支訓練有素的球隊,憑著默契的配合和傾力傾情,贏下一場場“賽事”。母親經多磨難,父親離去後,更加多愁善感;多年來為母親消解心結已是我們每個人都擅長的事。我無法知道這些年為了母親的快樂與健康,我們手足之間反反覆覆通了多少電話。

然而近年來,每當母親生日我們笑呵呵聚在一起時,也都是滿頭花髮。小弟已七十,大姐都八十了。可是在母親面前,我們永遠是孩子。人只有到了歲數大了,才會知道做孩子的感覺多珍貴多溫馨。誰能像我這樣,七十五歲了還是兒子;還有身在一棵大樹下的感覺,有故鄉故土和家的感覺;還能聞到只有母親身上才有的深摯的氣息。

馮驥才:母親百歲記

圖說:1991年,馮驥才先生夫妻倆陪母親一起登泰山 馮驥才工作室圖

人生很奇特。你小時候,母親照料你保護你,每當有外人敲門,母親便會起身去開門,決不會叫你去。可是等到你成長起來,母親老了,再有外人敲門時,去開門的一定是你;該輪到你來呵護母親了,人間的角色自然而然地發生轉變,這就是美好的人倫與人倫的美好。母親從九十一、九十二、九十三……一步步向前走。一種奇異的感覺出現了,我似乎覺得母親愈來愈像我的女兒,我要把她放在手心裡,我要保護她,叫她實現自古以來人間最瑰麗的夢想——長命百歲!

母親住在弟弟的家。我每週二、五下班之後一定要去看她,雷打不動。母親知我忙,怕我擔心她的身體,這一天她都會提前洗臉擦油,攏攏頭髮,提起精神來,給我看。母親興趣多多,喜歡我帶來的天南地北的消息,我笑她“心懷天下”。她還是個微信老手,天天將親友們發給她的美麗的圖片和有趣的視頻轉發他人。有時我在外地開會時,會忽然收到她微信:“兒子,你累嗎?”可是,我在與她一邊聊天時,還是要多方“刺探”她身體存在哪些小問題和小不適,我要儘快為她消除。我明白,保障她的身體健康是我首要的事。就這樣,那個浪漫又遙遠的百歲的目標漸漸進入眼簾了。

馮驥才:母親百歲記

圖說:2011年,“心懷天下”的馮媽媽來到“碩果如花——十年中國木版年畫普查成果展”現場,與年畫藝人交流 馮驥才工作室圖

到了去年,母親九十九週歲。她身體很好,身體也有力量,想象力依然活躍,我開始設想來年如何為她慶壽時,她忽說:“我明年不過生日了,後年我過一百零一歲。”我先是不解,後來才明白,“百歲”這個日子確實太輝煌,她把它看成一道高高的門坎了,就像跳高運動員面對的橫杆。我知道,這是她本能地對生命的一種畏懼,又是一種渴望。於是我與兄弟姐妹們說好,不再對她說百歲生日,不給她壓力,等到了百歲那天來到自然就要慶賀了。可是我自己的心裡也生出了一種擔心——怕她在生日前生病。

然而,擔心變成了現實,就在她生日前的兩個月突然丹毒襲體,來勢極猛,發冷發燒,小腿紅腫得發亮,這便趕緊送進醫院,打針輸液,病情剛剛好轉,旋又復發,再次入院,直到生日前三日才出院,雖然病魔趕走,然而一連五十天輸液吃藥,傷了胃口,變得體弱神衰,無法慶賀壽辰。於是兄弟姐妹大家商定,百歲這天,輪流去向她祝賀生日,說說話,稍坐即離,不叫她勞累。午餐時,只由我和愛人、弟弟,陪她吃壽麵。我們相約依照傳統,待到母親身體康復後,一家老小再為她好好補壽。

馮驥才:母親百歲記

圖說: 在陳列馮先生繪畫與文學作品的“大樹畫館”,馮先生與弟弟陪母親漫步 馮驥才工作室圖

儘管在這百年難逢的日子裡,這樣做尷尬又難堪,不能盡大喜之興,不能讓這人間盛事如花般盛開,但是今天——

母親已經站在這裡——站在生命長途上一個用金子搭成的驛站上了。一百年漫長又崎嶇的路已然記載在她生命的行程裡。她真了不起,一步跨進了自己的新世紀。此時此刻我卻仍然覺得像是在一種神奇和發光的夢裡。

故而,我們沒有華庭盛筵,沒有四世同堂,只有一張小桌,幾個適合母親口味的家常小菜,一碗用木耳、麵筋、雞蛋和少許嫩肉燒成的拌滷,一點點紅酒,無限溫馨地為母親舉杯祝賀。母親今天沒有梳妝,不能拍照留念,我只能把眼前如此珍貴的畫面記在心裡。母親還是有些衰弱,只吃了七八根麵條,一點綠色的菠菜,飲小半口酒。但能與母親長久相伴下去就是兒輩莫大的幸福了。我相信世間很多人內心深處都有這句話。

此刻,我願意把此情此景告訴給我所有的朋友與熟人,這才是一件可以和朋友們共享的人間的幸福。

馮驥才 2017.9.23

馮驥才:母親百歲記

圖說:今年年初,馮先生與妻子金婚之喜,母親為兒子兒媳送上祝福 馮驥才工作室圖

75歲的馮驥才是個大孝子。多年來,只要在天津,他每個週二週六晚上一定提前一小時下班,去看母親。他說,母親老了,我要把她當女兒珍惜!而母親則提前梳妝打扮,有時穿上旗袍,等候兒子……

孝子馮驥才

馮驥才是個大忙人,寫作,繪畫,投身文化遺產和古村落保護工作,帶研究生和博士生……可馮驥才身邊的工作人員都知道,平時只要他在天津,週二週六這兩天的下午5時後,他們是不會打擾、耽擱他的。

馮驥才說,一般去北京等地的短途出差,他都不告訴母親,以免老人家惦記。“必須給她安全感,讓她知道,我隨叫隨到。”如果出差時間長不能去看母親,他會每天給母親打好幾個電話,隨時“彙報情況”,讓母親心安。

兒子去之前,99歲的馮母必定梳妝打扮,有時還穿上旗袍,等候兒子。兒子自然領會母親的心意——希望以最好的狀態、最佳的面貌和兒子相處,讓兒子覺得她很精神,很健康,讓他放心。

馮驥才:母親百歲記

圖說:母親一步步邁向一百歲,馮先生把她當女兒一樣呵護 馮驥才工作室圖

馮驥才動情地說,現在母親是我的女兒!母親老了,我把他當女兒一樣愛惜她,擱在手心裡,保護她……

記者問他:“19日那天是週二,您陪伴母親的日子,您一整天在會場,研討會晚上7時多才結束,沒能去看老人家,媽媽怎麼說?”馮驥才拿起手機,快速滑動屏幕,滿臉笑著說:你看,她一早給我發來微信——今天風和日麗……我心繫大會。這是一封簡短的賀信,母親對兒子的關心、信任、自豪和開心之情從屏幕裡撲面而來。

提到母親,馮驥才的表情是柔和的,暖意十足的,他又從手機裡找出一張照片給記者看,“我母親前幾天剛出院,這是和醫生的合影。”照片裡,老人微笑端坐,銀絲柔順,戴一條水粉色長絲巾,眼神清透,清雅溫婉。馮驥才說,“母親馬上100歲了。我要和家裡人商量給母親過生日。”看著媽媽的照片,聊著和媽媽相處的時光,馮驥才時而像個大家長,時而又像個小孩子。

赤子馮驥才

一灣池水錦鯉悠遊,一座明代木結構門楣,木質斗拱飛簷,徐志摩塑像靜立樹間,幾何形狀的架構空透處的天空藍得純粹。這裡是天津大學馮驥才文學藝術研究院,現代主義風格掩映下的一個微型村落,這裡承載著馮驥才的人文理想。一牆之隔,走進院子,人就會霎時安靜下來,隨著它的創建人一起,慢下來,思考,審視。

馮驥才:母親百歲記

圖說:馮驥才研究院一景 新民晚報記者 郭影 攝

馮驥才是著名作家,同時也是頗有造詣的畫家。上世紀九十年代初,馮驥才在全國舉辦個人巡迴畫展,畫展間隙他總愛四處逛逛、探訪當地有名的民間藝術。一次民間採風中,他發現,傳統歷史文化遺存亟待保護。從那時起,他衝到田野裡去,到民間去,開始另一個事業。

馮驥才一直在和時間賽跑,為各項文保事項閃轉騰挪。文化遺產保護領域缺乏專家,他便身體力行,“把書桌搬到田野上”,帶領專家組奔波在田間地頭。籌措資金出現困難,他一著急就賣畫。1991年12月,在周莊發現柳亞子南社的活動場所——迷樓面臨拆除,他立刻賣畫促使其得以保存。這些年,為了保護文化遺產,記不清賣了多少幅畫。研究院剛創建時,馮驥才邀請莫言和餘華前來,說話間有人找他談文化遺產保護的事,他放下電話,撇下兩位老朋友,坐車去了北京。

馮驥才說,2013年在法國演講時說要保護中國的古村落,法國人不相信他已70歲出頭。他說:“我也經常忘記自己的年齡,忘記年齡的人永遠是年輕的。這裡有兩方面使然。一是,我永遠與現實,與生活,與生活的前沿,與生活的問題糾結在一起,我一直在生活的漩渦裡,不會覺得自己老了。二是,我在大學裡,與年輕人在一起,培養研究生、博士,充滿活力。”

充滿激情的馮驥才說自己是個理想主義者和唯美主義者,他的理想是文明,“我所有的寫作、所做的文化遺產保護都是為了更加文明。”

馮驥才:母親百歲記

圖說:馮驥才先生 網絡圖

漢子馮驥才

馮驥才的朋友們都親切地叫他“大馮”。在大家的眼中心裡,所謂“大”,不僅因為他身材高大,也因為“他的生命和事業確實是大的,是遼闊的”,他的格局和氣度是大的,他有真正的家國情懷。

馮驥才是一位傑出的作家。他是中國新時期文學的重要參與者和推動者,他的《鋪花的歧路》《啊!》《雕花菸斗》等小說被認為是“反思文學”的代表作。他的《三寸金蓮》《炮打雙燈》《神鞭》等,從地域傳統和民間經驗中別開生面,創造了傳奇性、具有豐厚文化意涵的藝術世界。

馮驥才是一位中國文化遺產的執著守護者。他意識到不管經濟變化來得多麼快,多麼令人欣喜,有些事物必須珍重地傳承下去,那些古老的建築,那些凝結著前人的靈感和心意的雕塑,那些世代相傳的故事和歌謠,這一切都是美好的,是我們得自前人也必須留給後人的寶貴財富。現在,中國已將每年6月的第二個星期六定為文化遺產日,而馮驥才正是設立文化遺產日的最初倡議者。

馮驥才說:最有力量的是我們的脊樑,知識分子是脊樑裡最有力的那塊骨頭。我今年75歲了,不知不覺進入人生的下一個季節,如何演奏好這一樂章,必須要總結自己,要活得明白。我自己還有理想,摯愛真善美,關切天地人。我是跨界的,大家說我趕著四駕馬車:文學、繪畫、文化遺產保護和教育,這些年,我拉的每一駕馬車都沒有放手,我也不會停止。(新民晚報記者 郭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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