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者 | 劉燕秋

編輯 | 柏小蓮

柔軟

“悲情天后”似乎寫得倦了。2017年《愛如繁星》問世之前,匪我思存已經有三年沒推出過新作了。

在這本新書中,匪我思存開始嘗試寫“甜文”。她也試圖賦予筆下的職場女性繁星一種世俗生活的智慧——不傻不作,男主眼中的女主“聰穎,明澈,堅強,就像松柏一樣,雖然枝葉柔軟,卻能經得起風霜”。

出道14年,出版23部作品,18部長篇小說,因為擅長書寫虐戀情深和悲劇結局,匪我思存在網文屆“四小言情天后”中被譽為“悲情天后”。2009年,她的《千山暮雪》甫一問世,便成為“霸道總裁文”的代表性作品。“我才只二十歲,而一顆心早已經千瘡百孔”。這是《千山暮雪》裡女大學生童雪的內心獨白。

為什麼愛寫虐戀?匪我思存曾說,大家生逢太平盛世,在小說裡看到一些困惑,對平順的人生可能更有幫助。人生太波瀾不驚了,那就在小說裡撒點狗血吧。

但當邁入中年,瑣事接踵而至,波瀾不驚下亦隱匿著風雲變幻。柴米油鹽醬醋茶,喜怒哀樂,生老病死……在不斷升級打怪的過程裡,匪我思存看到了生活展現出令人焦灼的一面,她甚至一度萌生了寫話題性現實題材的想法。

“生活的本質,就是用很多的苦頭換來那麼一點點甜”,如今,她這樣向界面新聞闡述自己的生活感悟。她覺得年齡和閱歷的增長使自己越來越柔軟。她回看自己十幾歲時的作品,開始覺得有些“鋒芒畢露”。“那時我跟世界勢不兩立,到了現在,我跟世界和解了。”

顯而易見的,這位言情女作家在創作題材和對生活的理解上發生了變化,與此同時,她的職業身份也更多元了。現在,她不僅是作家,粉絲的“匪大”“後媽”,也是湖北省作協的副主席和雙羯影業的創始人——2015年她成立了自己的公司,涉足影視開發。

4月,雙羯影業出品的第一部網劇《致我們暖暖的小時光》播出了,豆瓣評分8.0,藝恩“播映指數排行榜”5月的冠軍,看上去,這家成立四年的影視公司有了一個漂亮的開場。

出品人匪我思存和她的言情夢工廠

《致我們暖暖的小時光》像一個粉紅愛情童話。帥氣理工男愛上甜美少女,沒有虐心劇情,只有浪漫橋段和清奇笑點,當他們第一次接吻時,五顏六色的氣球從屋頂紛紛落下來。在匪我思存看來,原著作者趙乾乾很擅長“把小甜梗寫得清新脫俗”,她本以為《小時光》會更吸引年輕女性,結果發現,觀眾中佔比最高的是25-34歲女性,其次是35-49歲女性。這是承受工作和生活雙重重壓的年齡階段,匪我思存也在其中。

“生活有那麼多的苦,被生活一次又一次按地摩擦的時候,還能有一部劇讓我們看得笑出豬叫聲,是不是一件特別幸福的事情?”在新的職業軌道上,寫過很多殘酷愛情的匪我思存就這樣擔當了一部青春甜寵劇的出品人。

“雙羯”是雙子+摩羯

坐在北京辦公室的沙發上,匪我思存穿了件天藍色連衣裙,她長髮過肩,眼睛細長,言談爽利,帶點兒湖北口音,講到和寫作有關的話題時眉飛色舞,一言不發時神態宛如當代花木蘭。

和她早年間塑造的“小白兔”女主不同,人生舞臺上,匪我思存從來不是那種無力掌控命運走向的柔弱女性。她曾在一篇懷念金庸的文章中寫道,自己的通俗文學啟蒙是金庸與瓊瑤,十來歲的時候,她就給自己取了第一個筆名,叫“霍青桐”,那時她剛剛讀完《書劍恩仇錄》,希望自己像霍青桐一樣智勇雙全。

成名之後,她成了網文圈的維權鬥士。在一次次和抄襲者、片方以網絡為平臺發起的脣槍舌戰中,匪我思存展現出善戰的一面,也因此揹負了輿論的壓力。作為中國最早一波經歷影視改編的網文作家,從2009年開始,匪我思存陸續有9部作品授出了影視版權。《人生若如初相見》劇組曾購買了她《迷霧圍城》這本書的版權,直到版權即將到期才開拍,匪我思存遂向劇組提出續約要求,卻遭到了製片人的拒絕。這一次,她沒有停留在微博罵戰,還將劇方告上了法庭。

出品人匪我思存和她的言情夢工廠

2015年前後,當IP熱初興,以南派三叔、天下霸唱、唐家三少為代表的網文作家紛紛自立門戶,開始了公司化運作。在這波男頻網文作者引領的資本化大潮中,匪我思存作為為數不多的女作家也轉身向潮頭走去。

沈浛穎,網絡文學黃金十年的見證者,從業十多年來,發掘了匪我思存、明曉溪、樂小米、江南等明星作家。2004年匪我思存出道,2005年沈浛穎出版了她的第一本小說,之後她所有的小說都是在沈浛穎所在的記憶坊出版的。2015年,兩個合作十幾年的老朋友一起成立了影視公司,一個負責日常運營,一個負責內容把控。兩人之中,沈浛穎是雙子座,匪我思存是摩羯座,上升雙子,雙羯影業由此得名。

出品人匪我思存和她的言情夢工廠

“那時我們都躍躍欲試,想嘗試點新鮮的東西”,匪我思存對界面文娛回憶道。在此之前,她從未實際介入自己任何一部作品的影視化過程。她對界面娛樂說,她相信,合作伙伴都是盡了自己最大的努力,但因為影視劇創作牽涉環節眾多,不可能不留遺憾,唯一能做的就是吸取教訓。

成立雙羯影業因此對她意義非凡——她終於可以掌握作品改編的話語權了,可以對自己在歡樂和眼淚中寫出來的東西完全負責了。

給女性造夢

站在2019年這個節點觀察劇集市場會發現,在平臺、用戶和資本的共同作用之下,影視寒冬中也醞釀著變革。

一方面,視頻網站的自制劇模式推動了劇集公司的廠牌化,比如,推出了“振華三部曲”的青春劇廠牌小糖人,主打懸疑題材的五元文化等。另一方面,從2017年開始,隨著分賬網劇的崛起,劇集的商業模式正在由2B向2C模式靠攏。在大製作+流量明星不再確定奏效的背景下,面向用戶收費的分賬模式也給了雙羯影業這樣的中小影視公司崛起的機會。

自立門戶意味著不再有諸多限制,但同時也充滿挑戰。在沈浛穎看來,劇本的質量決定了雙羯影業這種類型的公司能走多遠。“因為劇本沒有達到理想狀態而不能如期推出,這是我們現在遇到的比較大的困境。”

雙羯影業出品製作的第一部作品是趙乾乾的《小時光》,這是自然而然的結果。公司成立後的幾年間,大部分時間都花在劇本研發上,同時埋下了很多種子,最先發芽的就是《小時光》。原著作者趙乾乾擔任了這部劇的總編劇。在一眾言情女作家中,趙乾乾頗有些段子手氣質,在進行劇本創作時,她又放大了書裡的喜劇元素,由此成就了這部輕喜風格言情劇。

趙乾乾寫劇本用了4、5個月,在這期間,匪我思存和沈浛穎幾乎不過問,她寫什麼,就拍什麼,但凡小說裡面寫出來的場景,劇組都會盡量還原。最終劇本寫了24集,成片也是24集,“沒有一場甩戲”。

出品人匪我思存和她的言情夢工廠

匪我思存覺得,《小時光》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雙羯影業的藝術審美。男女主還沒相愛前就穿情侶裝暗暗撒狗糧,運用狗叫和貓叫的聲效反應男女的心理狀態……匪我思存告訴界面娛樂,這部劇裡一些為粉絲稱道的細節都是在向韓劇學習。“你在看韓劇的時候會覺得故事特別夢幻,現實中不太可能發生,但因為細節逼真,你會願意相信它的真實性”。

為女性造夢,這正是匪我思存想要做的事。雙羯影業的願景是做中國的“言情夢工廠”,用商業話術來表述,就是要做女性情感這個細分領域的頭部影視公司。

在女性情感領域,雙羯影業進一步細化為三條產品線,《小時光》是“青春軟萌”線的典型代表,“古靈精怪”系列面向的是更年輕的九五後和零零後,匪我思存自己的大部分作品則歸結於面向熟領女性的“輕熟少女心”,比如她的《景年知幾時》和《佳期如夢之今生今世》就是今年的重點孵化對象。

市面上同質化的小說太多了,作品既適合改編,同時情節豐富飽滿,人設新奇有趣,這是沈浛穎眼中最理想的項目。在她看來,縱然每一個時代都有自己的脈絡和流行趨勢,言情題材能表達的主題就那麼多,但表達本身有層次之分,表達方式也需要創新。她將此稱之為“產品升級換代”。

曾經,不只匪我思存,虐戀構成了網文“四小言情天后”作品中的常見元素。從心理學上來說,虐戀能讓人從極致的痛苦中獲得無上的快感,書寫虐戀於是成了網絡文學的風向,包含這一元素的霸道總裁文又是其中最流行的類型。2009年匪我思存《千山暮雪》的走紅並非孤立,在那之前有明曉溪的《泡沫之夏》,之後有顧漫的《杉杉來吃》。男主角是金光閃閃的強硬階級,女主角是被動平凡的灰姑娘,匪我思存覺得,這是古往今來的傳統設定,符合多數人的審美趣味。

出品人匪我思存和她的言情夢工廠

但如今,甜寵風開始席捲言情劇。從2018年的《雙世寵妃》《結愛·千歲大人的初戀》到2019年的《奈何BOSS要娶我》《愛上北斗星男友》《致我們暖暖的小時光》,劇情不再虐心,男女主角間的高甜互動成為亮點。根據匪我思存作品改編的《東宮》則介乎兩者之間,被觀眾稱為“玻璃甜渣”。男主李承鄞化名顧小五,騙取女主小楓信任,在情定大婚之後帶軍滅了小楓全族,男女主角間,從相識相戀變成相恨相忘,觀者的情緒遊走在甜和虐兩個極端之間。2019年初,《東宮》在優酷一經播出,迅速成為全網熱度周冠軍。

匪我思存深知,創作者很難討好所有的受眾。“創作就像站在暗夜裡唱歌,你不知道有沒有人聽到,也不知道聽到的人對你的歌聲有什麼感覺,直到聽到的人主動走過來跟你說話,或是為你鼓掌”。在她看來,做影視劇也是一樣,雖然每天都能看到播放數據、彈幕和滾動的留言,但創作者不能受到這些影響,只能做出一個符合自己審美標準的東西,引起一部分觀眾的共鳴。

蛻殼

《小時光》快播完時,公司計劃出去團建,一夥人都打算找個沙灘躺著,什麼事都不做。只有匪我思存特別開心地說,“太好了,我要帶著筆記本去寫小說”。

寫小說是匪我思存的“頂級享受”,且樂趣在於過程,“寫完了就不歡樂了,這個事就結束了”。

上大學時,別人忙著談戀愛,匪我思存忙著寫言情小說,課堂上數學老師給大家演示微積分推理,她一個人偷偷坐在後排寫小說。畢業後她原本按部就班地去公司上班,直到2004年底,有圖書出版公司看過她寫的《裂錦》,想要找她簽約出書,她知道,自己可以靠寫文為生了,便辭掉工作專注於寫小說。

成名之後,匪我思存幾乎從不保持自己的神祕感。她表達欲旺盛,一天發好幾條微博,在個人微信公眾號上不僅更新作品,還會寫職場建議之類讓人意想不到的內容。

在雙羯影業成立之後,作為出品人的匪我思存一改作家的高冷姿態,開始在各個群發紅包,開播之前她擔心劇播不了,開播之後每天忙著對比各種數據。南派三叔曾經表示,“我大體也不可能同時享受作為作家和商人的感覺,之間身份轉換的糾結所換來的思維的一片空白總是讓人無奈。”匪我思存倒是覺得,創作很微妙的一點在於並不需要集中時間創作,可以隨時隨地的完善細節,聽音樂的時候可以想,上網的時候可以想,散步的時候可以想。

但最近的進度還是太慢了,匪我思存向界面文娛感嘆道,“我要回到小說創作領域去”。

對她來說,任何創作的開端都是一場偶然。寫《東宮》是在匪我思存跟讀者互動交流的官網上,官網是記憶坊給簽約作者的福利,有很多版主,有一次有人開玩笑說來寫一個文吧,匪我思存就隨手寫下了《東宮》的開頭。小說裡幾乎所有女性角色用的都是版主的名字,女主小楓是官網的管理員,瑟瑟是當時的版主,皇后玫孃的原型是版主小玫瑰,明月姑娘小說裡面叫月娘。

出品人匪我思存和她的言情夢工廠

前面寫得特別歡樂,都是熟悉的名字,越歡樂她心裡就一咯噔,“創作者的預感”告訴她,前面這麼歡樂,後面一定很慘。果不其然,後面大家紛紛下線。寫到誰下線了,版主就跳出來說“我殺青了”。

寫《東宮》時匪我思存很多次寫到流淚,不只大結局,在寫中間一些段落的時候,因為投入了很多情感,匪我思存真實地覺得小楓是活著的,“她是整個故事的靈魂,李承鄞反倒並不是”。寫這個故事時她始終用的是第一人稱,忍不住會從一個成年女性的角度對小楓有一種天然的同性間的悲憫。“你想一個18歲少女,遇到這麼多的事,這麼艱難,她又是真心愛著這個人,她最後會做出怎樣的選擇? ”

即使是寫了十幾年的老作者每隔一段時間也會懷疑一下自我。“大概每隔幾年,你肯定希望在技術上有所突破。當你覺得自己沒有突破的時候,就會非常痛苦。”她將這個過程比做”螃蟹蛻殼”——殼給了它保護,也限制了它進一步長大,必須要脫掉整整一層殼才能夠再成長,蛻殼的過程中會很痛苦,因為你要否定之前的成功經驗。

與自己纏鬥的第一個回合發生在2008年。寫了幾年,匪我思存感到找不到突破口,喪失了寫作的愉悅,《景年知幾時》裡,女主角總處在失去控制的邊緣,其實也是她自己的寫照。但到寫《千山暮雪》的時候,她就徹底放下了。

“什麼叫徹底放下?”

匪我思存說,很長一段時間裡,她感覺自己“被架上去了”。和傳統作家不同的是,網文作家一言一行都有很多人關注,名聲也意味著負累。“但是咱不就是個普通人嘛,對吧?從一個普通人的心態,到一個能接受這種半公眾的狀態,我其實一直是在掙扎,就老是擰巴、較勁。”後來,她質問自己,“你幹嘛要這麼架著難受?你就真要覺得自己應該端著嘛?並不,你還是要以一個新人的心態去創作。”

《千山暮雪》之前,匪我思存的作品注重情懷的抒發更甚於情節的設置,這本書力求扭轉這一評價。而《東宮》跟她的另外一本古代言情文也是兩種完全不同的形式。

第一回合時,外界鋪天蓋地的聲音對她還是會有影響,等到第二個回合第三個回頭的時候,匪我思存已經遊刃有餘。

她記得很清楚,寫《東宮》的時候,很多人都覺得不可思議,質疑寫出《寂寞空庭春欲晚》的作者竟然開始寫小白文,紛紛在豆瓣給她低分。“現在回頭看,公認的,《東宮》是我的代表作之一,我覺得自己不要被短時間衝擊性的信息所擊倒。”從《來不及說我愛你》起就有人說她江郎才盡,之後每本書出來她都能看到這樣的評價,匪我思存索性在微博上把作品的時間節點列了出來,“我說我會繼續保持創作,可能一直到80歲,到時候你們還在說匪我思存江郎才盡,我會很開心的”。

《愛如繁星》是匪我思存最近的一次蛻殼,寫在她“和世界和解”之後。“我很愛裡面的人物啊,之前的作品都是非要擰巴,但從創作的角度來講其實是創作者在跟自己較勁,到了《愛如繁星》,每個人都不擰巴,每個人對待生活都可真誠了”。

她還記得自己開始寫《愛如繁星》的場景。那天是她生日,在冬日三亞的海灘上,“黃昏時分,漫天都是粉紫色的晚霞,有明亮的大星升起來。”人群散去,她獨坐在沙灘椅上看夜色中的大海,敲下了《愛如繁星》的開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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