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媽媽的手機裡，發現了爸爸的另一面。
那天早上，媽媽發來一條微信留言，打開一看，是一張照片。
照片中，爸爸弓腰拖地，非常專注，看樣子全然不知自己已成為偷拍對象。
哎呀！爸爸竟然會拖地了！我連發了幾個歎號過去。
媽媽很快回復：“我也沒想到，有生之年還能等到這一天。”
然而，這只是個開始。
在接下來的幾天裡，媽媽隔三差五地便給我發來爸爸幹家務的照片。
我從而得知，這個“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大男人”竟在晚年學會了洗碗、摘菜、刷馬桶甚至做飯，和我心目中那個爸爸的形象，相差甚遠。
2
我感到如此不可思議，是有緣由的。
畢竟，在過去的幾十年裡，爸爸是另外一種畫風。
每天早上，他只管坐在餐桌旁看報紙，即便粥在鍋裡也絕不會動手盛一下；
下班回來直接窩進沙發看電視，哪怕他每天都比媽媽早下班、早到家，買菜、摘菜、做飯這些瑣碎的事情也一概不管。
媽媽甚至還要趁著淘米的空檔給他洗個水果，活像一個超五星酒店的貼身管家；
飯後，他碗筷一撂，挑剔一番，便繼續養生娛樂。
而媽媽就像個不知疲倦的機器人一樣從廚房轉到衛生間、從衛生間轉到臥室和客廳，所過之處，皆乾淨整潔。
媽媽累到心酸無力時，不止一次說過：“我收拾屋子的時候，真想把你爸一起丟進垃圾桶，他就是咱家最多餘的一塊大垃圾！”
後來有了我，爸爸從“家裡最多餘的垃圾”升級為“最無用的育兒用品”，淨搞些我剛入睡就把我逗醒的小動作，導致媽媽更加辛勞。
3
這些年來，媽媽是如何在家裡發揮中流砥柱作用，我最清楚不過。
長大懂事後，我也不止一次向爸爸提出抗議，可是，他總說：“女兒啊，爸爸是個大男人，怎麼能做這些小事？”
彼時，媽媽在多年的操勞中早已變得麻木，懶得和他爭辯，只一再囑託我，一定要把爸爸當作選擇結婚對象的反面教材。
我們都以為，受大男子主義糟粕思想侵蝕的爸爸已無改進空間，怎麼臨老了，反倒變了性情呢。
那天，我接到爸爸打來的電話。
我攢了一肚子的冷嘲熱諷終於找到出口，噼裡啪啦損他一番後，還半開玩笑半認真地問：“老爸你無事獻殷勤，到底有什麼企圖？”
他呵呵地笑著，許久沒回話，讓我有點後悔自己沒有控制情緒。
畢竟，不管他是真的痛改前非還是裝模作樣，我媽確實受益了呀。
萬一他被我激怒，又像原來一樣油瓶倒了也不扶，那還真就是我的罪過了。
意料之外，爸爸接下來的口氣還是軟的，他說：“你這個小姑娘嫁了人嘴巴還是這樣鋒利，要吃虧的；
你媽媽年紀大了，我伸把手不是應該的嘛？老爸給你打電話，是想讓你們週末回家來；
正好我學會了幾道菜，想做給你們嚐嚐，有你最愛吃的剁椒魚頭。”
4
週末，我和小崔早早就回去了，因為我特別想看看爸爸下廚是什麼樣子，如此百年難遇的場面錯過了實在太可惜。
爸爸也確實沒誆我，我到家時，他穿著小熊圍裙，正在切辣椒，手法極其笨拙，引得站在旁邊的媽媽不停翻白眼。
一見我進門，他似乎更加慌亂，但還沒忘記招呼我們：“你們先去吃點零食，馬上就好。”
直到我和小崔餓得前腔貼後背，飯菜才全部做好。
爸爸殷勤得讓人心裡發慌，他擺椅子、擺碗筷，給每個人盛飯，還給媽媽和我們夾菜，不停地用近乎討好的口氣問：“怎麼樣，好吃嗎？”
“呃……味道嘛，只能說您的好意我們心領了。”
爸爸略顯沮喪，但很快轉變情緒。
他嘿嘿笑了一聲，摸了摸腦袋，說：“以後我多做幾次就好了，你說對吧，小崔？”
小崔正在埋頭挑魚刺，置身於我家的內部矛盾之外，突然聽到自己被點名，有點茫然。
爸爸看著小崔，問道：“你會做飯嗎？平時下廚嗎？”
小崔點點頭，想了一會兒又搖頭，不好意思地說：“我最近工作比較忙，就沒怎麼照顧家裡的事情。”
爸爸的臉色慢慢冷了下來，淡淡地“哦”了一聲，隨後又說：“誰有時間誰就多做點，家務也不是一個人的事。”
至此，我才終於看明白了，他費勁周章，故意立個好丈夫、好爸爸的人設，原來是衝著小崔來的。
5
鏡頭拉回一個月前，媽媽回老家參加婚禮，我媽不在身邊連衛生紙都找不到的爸爸，只好暫居我家。
那段時間，小崔的公司剛好到了結算期，每天忙得連睡覺的時間都沒有，我心疼他，便不讓他插手家務事。
每天早上，我早早起來準備早餐，甚至把粥盛好、把筷子擺好才喊他起床，只為了能讓加班到凌晨的他多睡一會兒；
下班回到家，不管多晚，我都要用心地做一頓飯，讓小崔回家後能吃頓可口又營養的熱乎飯；
小崔吃過飯後就鑽進書房繼續加班，我留下來收拾碗筷、打掃衛生、洗衣服。
起初，爸爸看了也沒有說什麼，但時間長了，他老人家就有些意見了，好幾次都欲言又止。
那天，我頸椎病犯了，擦完地，站起來揉著肩膀和脖頸，疼得齜牙咧嘴。
爸爸突然關了電視，問道：“你也要工作的，怎麼所有的家務事小崔都不幫忙？”
我懶得和他解釋，長吁短嘆道：“爸，你沒聽人說嘛，有什麼樣的媽媽就有什麼樣的女兒，我媽這輩子是個勞碌命，那我也是，有什麼奇怪。”
說完這話，洗衣機的提示音響起，我又趿拉著鞋，晃進衛生間取衣服。
出來時，爸爸仍僵在沙發裡，電視又被打開了，正播放著一檔喧鬧的綜藝節目，但他擰著眉頭，面色沉重，注意力顯然不在電視裡。
如果我沒看錯，在他的表情裡，藏著一絲心疼，還有一絲愧疚。
6
那頓飯之後，媽媽再也沒有給我傳過爸爸做家務的照片。
我估計那段時間他只是一時興起，畢竟人的習慣一旦形成，哪能那麼容易改變。
某天下午，我給媽媽發微信問候近況，她告訴我，正和爸爸在郊區泡溫泉。
三秒鐘後，一張極其辣眼睛的中老年泡澡美圖傳過來，令人過目難忘的，除了爸爸肥碩的小肚子，還有媽媽洋溢著幸福的笑容。
又過了一會兒，我收到媽媽的留言：女兒，蒼天有眼，你老孃我，總算熬出頭了！
媽媽確實熬出頭了。
因為曾經放言只“掃天下”的爸爸開始把滿腔熱忱投身於“掃小屋”的事業中來。
而過去那個連盛粥這種小事都要管的媽媽，如今是坐在飯桌旁等待吃現成的那個。
經過日復一日的實踐，爸爸做家務的水平越來越高，已經分得清切辣椒碎和剁餃子餡的區別。
媽媽說，從前天天給我傳照片是因為覺得新奇，現在爸爸幹家務已成平常事，不值得當作一個話題了。
說實話，這些年，我對爸爸的感情有些複雜。
我愛他、敬重他，同時也厭他、鄙視他。
我謹記媽媽當初說過的話，在談戀愛的時候，完全把這個與我血濃於水的男人當作反面教材。
那時就覺得，和誰在一起都好，絕對不能找我爸那樣的男人。
7
但是現在，爸爸變了。
年近六十，忽然頓悟。
此生沒能做一個好男人，但立志成為一個可愛的小老頭兒，也算是一種圓滿吧。
再回家見到爸爸，目睹他忙前忙後，我怎麼都煩不起來了。
媽媽偷偷告訴我：“你爸不止一次和我道歉，他覺得自己對不起我，更對不起你；
因為他覺得是自己沒有做好榜樣，影響了你，才會讓你在結婚後，過著和我當初一樣的日子。”
我回頭望了望那個正在擦洗菜池的老男人，說不出的百感交集。
小崔和我，決定請爸媽來家裡一起吃頓飯。
那天，我和媽媽在客廳裡吃水果，爸爸和小崔出去買菜。
回來時，爸爸大笑著說：“哎呀，真沒想到，小崔買菜這麼專業。”
我暗笑，那是自然，小崔可是考過廚師等級證書的人，典型的居家巨蟹座。
不工作的時候，他最喜歡在家裡洗洗涮涮、炒炒燉燉，我爸來小住那幾天，剛好錯過了小崔做家務的時間。
至今，小崔還對當初那頓“鴻門宴”耿耿於懷，說什麼都要找個機會給自己正名。
於是便有了今天這頓家宴。
8
接下來的時間，爸爸開啟了目瞪口呆模式。
小崔的刀工、雕工、顛勺技法無不讓他驚掉下巴。
從前他只知自己的女婿是個內向的碼農，如今才知道他還是烹飪界的掃地僧。
他本想去幫忙的，結果發現，就自己會那點家務活，在小崔面前，瞬間被秒成了渣渣。
飯桌上，小崔向爸爸敬酒，被爸爸攔下了。
他看著我、小崔，還有媽媽，頗有些自嘲地搖了搖頭，最後嘆了口氣，說道：
“到老了才發現，自己活得多失敗。你們不知道，當時看到自己的寶貝女兒像個小陀螺一樣忙完家外忙家裡，沒個歇息的時候，那心有多難受。唉，都是土埋半截的人啦，才開始懂事啊。”
媽媽的眼圈泛紅，說不出的滋味。
我拍了拍爸爸的手，他的心情，我懂。
我想說，一切都不算晚，因為你們的下半輩子才剛開始，而你也及時明白，愛女兒最好的方式就是愛她的媽媽。
親愛的老爸，謝謝你出於對我的愛而學會了如何去愛。
作為女兒，親歷你從一個愛我的爸爸變成一個好丈夫，我深感榮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