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姑娭毑
一天天干枯 一天天變矮 矮成竹林裡落落大方的墳塋
怪只怪 那次 您不經意把一個家字寫成了冢
念只念 那晚 您送我的半火柴盒的螢火蟲
這場大雪好白好冷
我回家她也回家
莫非 她也是老人的兒孫
門前是一圈圈的稻田 高高低低的菜地
藍衫黑褲 布鞋短髮
您把僅有的一片口香糖切成兩截分給年幼的我和弟弟
您安慰了我們補丁疊補丁的童年
可是
金井河裡的水流著流著就沒有了
天上的雲彩也不知道到哪裡去了
姑娭毑 您知道這都是沒辦法的事情
我心裡也有條河啊
河邊的樹三五成群 他們千萬次地問
我是一個對幸福有非分之想的人
我順著門前的那條山路想到天邊
我想過別人的生活 我想在歲末衣著光鮮地回來陪您過年
八十八年 您守在您出世的老屋
歲月那麼長 無邊無際 處處沉重
歲月這麼短 您坐著一頂紅轎 姑爺爺一身戎裝走在轎邊 那場轟轟烈烈地婚姻啊
一切宛如昨天……
您說 別想三想四地 老老實實種地 安安心心澆園
別那麼多花花腸子 橫平豎直地寫字 注意衛生 天天洗臉
鄰居辱罵 你默默地將頭轉向一邊
烈日下 你將穀子翻了一遍又一遍
您抬著頭 土地讓您活得有尊嚴
我低著頭 走在您身邊
說到這裡 我必須吸一支菸
一支您和姑爺爺1978年手工製作的煙
我要把您餵過的豬、駕過的排、和著我五內俱焚的濃煙
吐出來 嗆得我淚流滿面
十二年前 我女兒滿月那天
姑爺爺守在曾孫輩的搖籃邊
他說 多幸福啊 居然戴那麼小的金戒指 眼睛那麼活 笑得那麼甜
就那樣 就那樣 老人家身子一偏
他陷進了那個黃昏 走出了人間
於是 您又開始了十餘年的長久的想念
您守著觀龍坡慢慢變老 守著一堆方言慢慢變老
一根柺杖支撐著您站在陽光下
看著滿堂兒孫 您慢慢地說話
您帶著羞羞的笑意送我一把扁豆 兩條黃瓜
您說 東西少 自己種的 吃個落心
我不落心啊
我沒帶您走出過村口
我們做祖孫還沒做夠
我的姑娭毑
歲月中這種時有時無的痛
常常讓我不知所措
我常常站在夜裡
我聽見您的老房子在輕輕地呼吸
我常常把自己忘記
我的姑娭毑
沒有人能真正奪走你
沒有誰 能將你從這種偉大的靜默中連根拔起
我在無窮無盡的偶然裡站立
看雪還需回故鄉啊
您就躺在山崗上
白白的念想 冷冷的床
如今 大年三十 我和父母都在異鄉團圓
如今 大年初一 我還要回老家
整您的墳塋 修我的心田
我看見 月朗星稀
您和姑爺爺躺在一起
一個影子會照顧另一個影子
一個靈魂會溫暖另一個靈魂
餘生 您會在我心裡 影影灼灼 忽近忽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