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民的名義之歐洲版:歐洲人也要反腐嗎?

反腐倡廉 歐洲 人民的名義 蓋烏斯·馬略 張佳瑋寫字的地方 2017-05-01
人民的名義之歐洲版:歐洲人也要反腐嗎?

要反腐敗,當然先得說何謂腐敗。

腐敗到最後,牟取的是利益;而其開頭,都跟權力或職務有關。

或曰:借公權或私權,謀取特定利益,是為腐敗。

歐洲歷史上,也有腐敗。而且他們也反腐敗。

有些古希臘人認為,腐敗是東方國家專有的事兒。這麼說並非扣帽子,概因古希臘人跟波斯人打慣交道了,之後凡承當古希臘一脈的歐洲文明人,都覺得東方就是龐大臃腫、專制獨裁的大帝國,動不動就能在赫勒斯滂海峽造個浮橋,渡過來三五百萬軍團、十萬來頭大象,權臣從中貪汙腐敗,視人民血肉如螻蟻。無視公益,就是腐敗。

希臘人為什麼覺得自己可以不腐敗呢?他們自視城邦簡約,覺得這樣才能保持行政清明,不至於紊亂。

又古希臘人覺得,凡是極權,必出奸佞,所以對僭君制度格外敏感,怕的就是權力導致腐敗。

當年雅典大賢人地米斯托克利帶領雅典人打出薩拉米海戰,預定了之後一個世紀雅典的海上霸權,但雅典人忌憚他可能要獨裁,先是把他貝殼流放,十年不許回雅典;再蒐集到“這廝可能給了波斯大軍撤退的機會”,於是追逼通緝,直到自盡:這就有些除惡務盡過了頭,簡直讓人感嘆民粹過於狠辣了。

這大概是歐洲史上最早的反腐:靠的是希臘制度之下,民眾的力量。

即,古希臘人不止反已成型的腐敗。他們對一切“可能掌握權力導致腐敗”,都夠敏感了。這麼做的缺點是會失之民粹,但確實也是為了杜絕極權。

——用電視劇的意思就是:李達康、高育良、沙瑞金,誰上去就把誰給搞下臺。

羅馬人自從入了共和,開了元老院,也覺得自己能夠避免腐敗:多數人的力量,脣槍舌劍的議論,準能夠抑制權力製造腐敗嘛。

但在擊敗迦太基、逼死漢尼拔、把希臘人壓得差不多、把地中海周邊收拾得七七八八後,羅馬人也出問題了。

首先問題就出在:他們征服的地區太大啦。

世人都愛念叨,幻想羅馬和大秦帝國打起來是怎麼個模樣。其實羅馬人和秦漢大不相同:秦漢是郡縣制,羅馬則習慣把征服的遠方劃作行省,派個元老去行省當總督。這位總督爺基本只管收稅、保證治安、維持司法秩序,偶爾做做彼拉多那種活兒,把耶穌釘上十字架。其他方面,各省城市有市議會,官員自治。這些城市只要如數納稅,表示咱對羅馬是服氣的——到了羅馬帝國時期,還得表示敬拜羅馬皇帝——就不會有問題。

您明白了:從羅馬共和國到公元三世紀之前的羅馬帝國,對殖民地和行省,許多都是如此:你交了稅,羅馬人才不會從中央到地方,建立官僚體系呢。

這制度看著自由,問題也很大:

既然羅馬行省的精華都在收稅上,自然稅收制度花樣翻新,讓行省人民頭暈目眩。比如有過所謂包稅制,元老院說“某某省明年交稅六百萬”,哪位爺說“我負責一年收八百萬”,又一位先生道:“一千萬不在話下”,那就讓嚷一千萬那位去當總督;那位任期也短,自然也得儘量刮盡地皮,收工了事,除了給元老院包一千萬,自己中飽私囊,那就不必多提了。

這就是典型的地方領導權力腐敗

到公元前一世紀,羅馬公民已經不再納稅,下層人民也開始好逸惡勞。為了養活這一城八旗子弟般的爺,羅馬元老院也只得敲骨吸髓,把行省人民不當人看待。比如迦太基自從公元前202年扎瑪之戰敗北,一直服服帖帖歸羅馬支配,但羅馬人見迦太基又繁榮起來,便生嫉妒貪鄙之心。老加圖就不斷慫恿對迦太基再發動一次戰爭,仗著德高望重,每次去元老院,不管討論什麼事,收尾時都要祥林嫂似的來一句:

“而且,我認為迦太基必須被毀滅!”

於是公元前149年,加圖85歲高齡逝世那年,羅馬元老院終於被他煩夠了,起兵攻打迦太基。三年後,小西庇阿把迦太基夷為平地,收為行省,名叫阿非利加——那是扎瑪會戰指揮官、漢尼拔的征服者大西庇阿的名字,也是非洲這名字的來源。

這就是當日羅馬的腐敗方式:

羅馬元老院有權力策動戰爭,於是藉著戰爭發財。他們無休止的發動戰爭,毀滅周邊城市,希臘的科林斯、北非的迦太基、西班牙的努曼提亞,紛紛被搶劫,繼之以焚燒,人民被賣為奴隸,財富紛紛被吸入羅馬元老院們的私囊,倒黴的是陣亡的士兵、無土地的小農階層,以及遠方被淪為行省土地上,那些從平民變為奴隸的可憐人。

和今日某些強國利用軍力去征服遠方開拓資源,收入資本家腰包,一個德性……

於是終於有一位勇士,打算出來反腐敗了。

阿非利加-西庇阿的孫子提比略-格拉古出任保民官。號召公有土地重新分配。理所當然,元老院特別討厭這事兒。於是當格拉古投入競選,想親自監督法案執行時,被暗殺了十年後,他的兄弟蓋尤斯-格拉古繼承其遺志繼續努力時,也被刺殺。

這二位反腐的失敗,也讓羅馬人多少明白了:

貴族統治也不能免除腐敗啊。腐敗的上層真敢殺人啊!

公元前111年,羅馬民眾不能允許羅馬元老院繼續胡作非為了。他們選舉了一位新執政官,用公民總投票,賦予他在非洲的獨立指揮權。這是羅馬史上,第一個公民投票的方式選出的軍事人員任命。這位年齡44歲、叫做蓋烏斯-馬略、出身貧寒的人物,一上臺就興起了一次軍制改革。說來複雜,關鍵舉措是:軍隊從業餘效力變為職業制,薪餉提高,統一為軍團制。不再由元老院說了算。

馬略的改革,看似只限於軍事,但直接動搖了元老院腐敗的基礎:羅馬有了常備軍,而且不再由元老院說了算;民眾開始接受軍事強人,元老院則失去了絕對的權力,於是也失去了他們用以為自己謀利的最大工具——這就是一次釜底抽薪式的反腐敗。

但這次反腐,也有後續作用:

因為元老院被反腐打擊了權力,導致羅馬的軍權日益集中。馬略故去後,他的副將蘇拉、蘇拉的副將龐培、馬略的妻侄凱撒,一個個的成為了軍事強人。

暮氣沉沉的元老院不斷被削弱,終於任由奧古斯都,把羅馬推向了帝國制。

——用電視劇的描述法就是:公安廳和警察局都不歸省委常委管了,而由,比方說,陳岩石老人家來管。

哪位說了:羅馬帝國時期,權力都在軍團,避免腐化了嗎?

很遺憾,也沒有。

任何權力掌權久了,不加監督,必然腐化。

瓦倫斯執政羅馬時期,哥特人一度集結在多瑙河邊,要求渡河。羅馬人對哥特人,既蔑視又懷利用之意——那會兒羅馬人早沒了凱撒們開疆拓土的精神,一心想借蠻族打蠻族,頗有點唐朝借安祿山對付塞外之敵的念頭。然而讓哥特人渡河,終究是犯躊躇:畢竟是放蠻族入境,不是小事。於是羅馬人提條件:

哥特人要過河?可以;把所有尚未達到兵役年齡的男孩,都交出來作人質,此其一;未渡河前,先把一切武器繳給守河的魯皮西努斯和馬克西姆二位羅馬軍官,此其二。這策略聽著可行,也算是個簡單的入境檢查。可是實施起來,大大的不靠譜。原來羅馬軍人,腐敗到這般地步:只要哥特人把妻女交出來供他們玩樂,兵器也就不沒收啦——哥特人就這麼含羞忍辱過了河,懷著對羅馬人的仇恨,就此在羅馬帝國北邊紮了根。

熟悉歷史的人自然都知道:公元476人,西哥特人滅了羅馬——根源就是在這裡。

所以啊,軍隊一旦開始討價還價地經商了,也就必然腐敗了。

又一千七百年後,歐洲最腐敗的國家,換成了俄羅斯。

1682年彼得一世即位時,歐洲把俄羅斯當成典型的東方國家:龐大、野蠻、腐敗、墮落。沙皇彷彿魔鬼,將國家、土地和人民當作可以隨心所欲處置的私產。滿國都是農奴,人民毫無自由,法律的用途是勒索錢財,軍隊只負責逼迫繳稅。全國上層都沉溺於腐敗、酗酒和暴力的生活。下層人民則沉湎於種種巫醫與迷信裡頭。

一位逃亡至瑞典的、叫做柯託希金的先生如是說:

“俄羅斯人粗魯無能,除了驕傲、無恥和撒謊以外再未受過其他教育。他們不願將孩子送往國外留學,怕孩子們知道國外的生活方式和宗教以及自由的幸福後,就會樂不思蜀。”

於是,就看彼得一世的了。

眾所周知,彼得一世也不是什麼聖君仁主。他老人家流傳下來的無數標準像,都兼具俊美威嚴和囂張跋扈之姿。一般史家客氣些,會承認此人勇於創新、堅毅果決;西方史家則有不少覺得他是典型的東方暴君嘴臉:衝動粗魯、放浪易怒、六親不認。但只有一點,所有人都公認:此人不知疲倦為何物,好學不倦,一意孤行——最後這一點,在那個時代,還真算個優點。

史家會著重在意他那些細節,比如他喜歡微服私訪、親自去瑞典和西歐看過如何造船、親自打死了長子、會使羅盤、刀劍,會做木工,會親自給臣子刮大鬍子和拔牙,讓大臣落得滿臉滿嘴血,引為笑樂。

1698年他訪問西歐回來,掄起剪刀親自給臣下們剪鬍子,一年後又勒令貴族不許穿舊長袍,須得穿短裝,逼迫他們全盤西歐化的舉措,意義不下於趙武靈王胡服騎射。

這麼個貨,顯然有些正德皇帝、康熙爺和隋煬帝的混合之感。史家會談論他1712年遷都彼得堡,和查理十二世累戰經年,1721年終於搶到北海出海口的壯舉。

但這些,只是背後的故事。

彼得一世制定無數細緻政令,對各類大小事務規定各類嚴刑峻法。

老百姓犯法,就剝奪薪水、罰作苦役、流放。

軍官腐敗,則是剝奪軍銜、褫奪官職。

彼得不相信正面情感鼓勵,對諄諄教誨毫無興趣。他使的就是殘忍的刑罰,這和他性格很難脫開干係——一般傳聞,這傢伙的最大愛好就是灌醉女伴和鞭打罪犯。

而他反貪腐打大老虎,是這樣乾的:

1714年,監察官涅斯捷羅夫便開始揭發西伯利亞省總督加加林公爵的盜竊國庫罪。這指控始終未能成功,因為樞密院辦這案子的是多爾格魯吉公爵,跟加加林關係不差。兩位老爵爺互相袒護,理所當然。

涅斯捷羅夫也是大膽,三年之後,找到機會,上奏彼得:加加林如何敲詐勒索、中飽私囊、侵吞國庫。

彼得於是出手,派了個調查委員會:一個貴族樞密院的都沒有,全是自己身邊出生入死的近衛軍侍從。

“你們去西伯利亞查清楚!”

多爾格魯吉公爵堵不了全西伯利亞人民的嘴,事兒並不難查。近衛軍回來了,帶回了足夠的證據。加加林公爵認了罪,然後求彼得一世,讓他去修道院悔罪,度過餘生。可是彼得搖了頭。1721年夏天,就在拿到北海出海口的俄羅斯史詩之年,彼得把加加林絞死了。

接下來的舉措更奇妙:揭發加加林有功的鐵面監察官涅斯捷羅夫,也被彼得絞死了。理由?雖然他精明能幹、不畏強暴、剛直不阿,但在1718年,他包庇自己的一位下屬、雅羅斯拉夫省的一位監察官。落到彼得手裡,那就沒有容情的餘地了——這傢伙本來就六親不認嘛。

——用電視劇的意思是:沙瑞金書記先把趙立春和高育良幹掉了,然後把沙瑞金和侯亮平也一起幹掉了。

涅斯捷羅夫死後第二年,彼得設了樞密院總監察署,監察長權限好比秦朝御史大夫;當家的是亞古任斯基,時年39歲,風琴家的兒子,沒什麼背景,唯一的靠山是彼得自己——這意思簡單得很:用來監察腐敗狀況的,必須是直屬的、只聽命於彼得自己的人。

但這位先生很有自知之明。亞古任斯基道:

“其實我們誰都是小偷,只不過有人偷得更多、辦法更巧妙罷了。”

事實是:哪怕是彼得一世如此推山劈海的大搞改革,也無法根絕腐敗。他鞭打絞殺了無數貴族,給自己換上了一批直系官僚,但也無法完全阻止他們腐敗。

也因此,沙皇俄羅斯始終未能變成一個真正的文明現代國家,它依然是一個瑕瑜互見的國家。

只是比起彼得一世對腐敗下狠手之前,效率更高一些罷了。

從歐洲的腐敗與反腐敗歷程,我們能看到什麼呢?

——沒有一次反腐敗來得容易。因為反腐敗的根源,是反權力。反腐敗實際上是權力與權力的對決。

——馬略面對的是羅馬元老院的腐敗;彼得對貴族的腐敗揮動皮鞭和絞索,但歸根結底,一切腐敗,都來源於權力分配的不均。

——反腐大多容易容易誤傷,甚至帶來集權。當然也可以說,倘若沒有這樣的非常手段,這樣某種程度上的集權,你便無法改變這種狀況。

——從結果來看,反腐成功的國家,效率會提高,但君權(軍權)也會更集中。

——實際上,歐洲許多君王,是以反腐敗為手段,集中自己的權力。

——而被集中的權力,從羅馬軍隊,到沙皇登基,一旦權力不加以約束,最後又可能開始新的一輪腐敗。

這一切永遠都是在動態中進行,到最後,還是那句話:

我們總說權力要平衡,要制約,要監督。雖然會彼此牽扯,效率不高,但長久來看,這也許才是相對靠譜的方式。

畢竟,不加監督的話,擊敗惡龍的勇士,總會變成惡龍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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