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仲馬,從現實到神話

在法國這樣的國家,一個大作家的逝世,既不能蓋棺定論,亦非入土為安,很可能還有另一段路程要走。說不定什麼時候,總統一道法令下來,他被從基地翻出,以最隆重的儀式,遷葬到國廟“先賢祠”。先賢祠已經安葬了伏爾泰、盧梭、雨果、左拉、馬爾羅五位作家。很快,《三劍客》的作者大仲馬將要跟他們會合,成為進入先賢祠的第六位作家。他跟雨果同一墓室,兩位同年出生,生前來往密切的朋友,在他們誕辰二百週年的時候,成了永久的鄰居。

先賢祠也像諾貝爾獎,絕大多數出類拔萃的作家和大德大賢的人被摒在門外。要是有人問,為什麼蒙田、笛卡兒、狄德羅和巴爾扎克,或者被公認為拿破崙之後法國最偉大的人物戴高樂,都沒有進入國廟?這可要問法國人。如果你徵求別人的意見,每人都有自己心目中的人選,從拉辛到夏多布里昂、普魯斯特,直到藍波、柯列特,都有人提議,理由都很堂皇。現在大仲馬被送進這個偉人的大家庭,大家同樣會問一下居於什麼理由,為他的文學成就?為他的傳奇人生?

大仲馬,從現實到神話

大仲馬擁有一切成為傳奇人物的條件。“我是一個黑人與白人的雜種,父親是個黑人,祖父是個猴子。你的家族停下腳步的地方,我的家族才在那裡開始。”他祖父原是侯爵,隱居在聖多米尼克島,即現在的海地島。這位侯爵跟一位芳名馬麗·賽瑟特·仲馬的解放了的黑女奴,養了四個孩子。當他因破產返回法國時,為支付旅費而將四個孩子當奴隸賣掉。四年之後,因為內疚才將長子贖回,他就是大仲馬的父親。這位長子返回法國後,發現他那個無良的父親並不貧困,而是過著奢侈的生活。這位黑白混血兒嘴大脣厚,身材彪悍,力氣過人,後來他選擇軍人作為職業,路子是走對了。入伍後,他從“皇后龍騎兵”的一名普通士兵開始,逐步晉升為將軍。由於他的思想過於共和,以致與拿破崙意見相左,曾經入獄兩年。得病後拿破崙讓他退休返回故鄉,生活拮据,大仲馬三歲時他就去世了。後來這位將軍的兒子揮動筆桿,就像他父親當年揮劍馳騁沙場,於是我們就有《三劍客》、《基督山伯爵》和《瑪戈皇后》等作品。他對黑奴祖母情有獨鍾,採用了她的姓氏仲馬,這就是大仲馬名字的來源。

大仲馬,從現實到神話

大仲馬一生寫了多少部作品?大概三百一十部上下。但你多算或少算十來部,全無關宏旨,重要的是,他比作家還要作家,比戲劇家還要戲劇家,他所創造的是他的神話。政治上像雨果,是個共和分子,參加過加里波第領導的意大利獨立運動,乘著他的私人遊艇“愛瑪”號,到馬賽為獨立軍購買武器。他在那不勒斯皇宮生活了五年,被加里波第任命為龐貝古城的考古挖掘總監;他在法國也參與政治,多次競選議員;為推翻查理十世,他在街頭跟造反派一起打槍;1851年流亡到布魯塞爾,既為躲債,也因為反對拿破崙三世稱帝;他鼓吹共和思想,先後辦過《自由》、《人民報》、《新法蘭西》、《獨立》等報紙;他在俄羅斯、高加索、瑞士、德國、意大利、西班牙的旅行,掀起了讀者對他和他的作品的熱忱。有一回他到莫斯科舉行作品研討會,他的作品因而在俄羅斯銷售了四千三百萬冊。他反對種族歧視,反對排斥異端。可見他文學創作以外,也參加社會活動,這點跟雨果相似。但是,雨果生前一切成就皆被認可,已經成為傳奇人物。而大仲馬呢?儘管生前為廣大讀者接受,作品暢銷,卻得不到文學界和學院派的認可,評論界不把他的著作歸入真正的文學作品之列;政治上則被認為行為過激,不夠成熟。每次競選議員,均以失敗告終,法國人不想他當議員;他希望進入法蘭西學院,但終其生被摒棄在門外。那麼,大仲馬逝世一百三十多年以來,是走過了怎樣一條道路,才抵達先賢祠這個身後的榮譽的?

大仲馬,從現實到神話

一百三十多年來,從巴黎到莫斯科,到倫敦、紐約、北京、東京,都在閱讀大仲馬,談論大仲馬。為什麼?為什麼他的作品能夠抵擋學院派和評論界對它長久以來的輕視?為什麼大仲馬直到今天才找回他生前應有的位置?據說很多孩子從九歲開始就閱讀大仲馬,達達尼昂、愛德蒙·當泰斯等人物伴著孩子們度過童年。當他們不再天真無邪,又幫助他們找回失去的童年和童年時代的夢想。《三劍客》、《基督山伯爵》等,使一代又一代讀者產生興趣,被一代又一代人一讀再讀,總帶著同樣的熱忱,同樣的夢想,因為作者與讀者之間知己知彼,親密無間;他的作品只給人娛樂和精神享受,無意給人教訓,只作獨具慧眼的見證。故事中的文學、歷史和冒險渾然一體,使人迷醉;一個古老而智慧,充滿歷史和記憶的歐洲使人流連忘返。讀者被作品中的美夢、激情和異想天開帶引著,被基督山伯爵這個時或慈悲為懷,時或滿懷復仇慾望,相貌卻神龍不見首尾的神祕人物吸引著。罪有應得,好心好報,有哪一位讀者不感到滿足?他們不但體驗到閱讀的樂趣,還從中獲得知識,獲得對事物的各種體驗。閱讀大仲馬,永遠不會感到枯燥。都說一旦接觸到大仲馬,就像染上某種美妙的疾病,永不痊癒。作者筆下的華麗世界,對19世紀上半葉巴黎的描寫,一些華宅內部的奢侈浮華,我們今天看來還覺得新奇。作者對環境氣氛的營造也特別出色,無論華宅、鄉村客棧,或豪華舞會的情景,都能輕易地將讀者帶進惟妙惟肖的境界。《三劍客》、《基督山伯爵》、《二十年後》、《瑪戈皇后》等幾部作品,使拿破崙第三的共和國時代沉沉入夢,也使世界各地的讀者,做一個遙遠而甜蜜的法蘭西美夢。隨著時代的進展,各地大小銀幕,都被他的故事豐富了。有多少個導演改編過他的《三劍客》和《基督山伯爵》?為搭救危難中的皇后,為將價值連城的首飾及時送回國,達達尼昂跑了多少公里的膠捲?嘉芙蓮丹露二十五歲就扮演奧地利皇后安娜,先後有過多少綺年玉貌的女星扮演過這個角色?電影這個第七藝術,沒有了大仲馬的作品將會怎樣?《三劍客》早在1903年已經拍成電影,直到現在,總不時出現新版本。由法國人導演的電影《三劍客》,在強勢的好萊塢面前,也曾經在美國風靡一時。

大仲馬,從現實到神話

大仲馬的作品恆讀恆新,在世界各地不斷被翻印。百多年來如此暢銷的作品,評論界又怎能夠只責怪它們結構鬆散,或流於通俗呢?大作家的手筆都比較自然、平淡、淳樸,像呼吸般順暢自然,只求語言運用的準確有力,以及遊刃有餘。由於他是小說家兼戲劇家,小說中的對話特別精彩。雨果一早就以超時代的眼光,給予他極高的評價。1872年大仲馬逝世,靜悄悄地在維利耶·柯特烈村下葬時,雨果寫信給小仲馬說:“這個世紀沒有一個人的聲望能超越大仲馬,他的成功比成功更甚,這是一連串的勝利,具有軍號式的響亮。大仲馬的名字已經超出了法蘭西,他是歐洲的,甚至超出了歐洲,他屬於全世界。”

雨果逝世時,法國舉行了空前隆重的國葬,直接送入先賢祠。但大仲馬逝世時,由於普法戰爭,也因為大家對他認識不足,葬禮非常簡單。這兩位名家碰在一塊時,有點勢不兩立。但現實生活中,他們從年輕時代開始,已經結下了不解的友誼。1851年,大仲馬流亡布魯塞爾,雨果曾經去拜訪他;1857年,雨果流亡格恩濟島,大仲馬也親臨小島拜訪。雨果漫長的流亡歲月中,大家魚雁相通。1865年,雨果給大仲馬寫信說:“一眨眼間過了三十五年。在我們的友誼中,不曾有過任何紛爭,心裡沒有一點烏雲。我寫信給你,是為再次接通兩顆心之間的電線。這條電線永遠不該生鏽,不該鬆弛。世界上沒有任何人力能將它毀壞。”雨果寫下這段文字的時候,相信不會想到他倆誕生二百週年的時候,會在國廟先賢祠成為永遠的鄰居吧!

先賢祠並非所有人都願意進入,戴高樂就有言在先,要與家人永遠葬在一起。有些偉人進入先賢祠,還不是他們最後的旅程。法國大革命期間的米拉波子爵是第一個進入先賢祠的人,後來發現他跟敵人以及皇后馬麗·安朵涅特暗中勾結,而被遷移出去;“人民之友”馬拉,只在裡面留了幾個月,當他的朋友在政治上失勢,他的遺骸馬上被驅逐,送回到家族墓地上。目前在裡面的盧梭,也經常被大家指責太革命,是個害人精;而左拉呢,又太過挑釁,為一個猶太人費太多脣舌。大仲馬不妨礙任何人,只給大家帶來快樂,所有人都願意接受他,有誰不向他筆下的劍客致意呢?政治上當年不為人理解,身處現代的人也就理解了,也就是說,時代趕上來了。他曾經為反對種族主義被指責,如今反而成為一種時尚。他本人不就是一個白人貴族和一個黑人奴隸的後裔麼?這個黑奴的後人還成了法國的大作家。這個作家以他的作品為法國製造了神話,他自己也從現實進入神話。

談到自己的文學作品,大仲馬有這樣一段話:“我覺得這樣我會少死一些。墳墓讓我死去,但書籍讓我繼續生存。一百年,二百年,一千年後,當風俗,習慣,語言,甚至種族,一切都改變了,只要還有我倖存的一本書,我本人就可以存活其中,就像一艘輪船和它的乘客沉沒於大西洋,還找到一個在木板上死裡逃生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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