捨棄愉快的生活而埋頭讀書,很可笑麼?

捨棄愉快的生活而埋頭讀書,很可笑麼?

文|黑塞 楊武能 選譯

真正的修養不追求任何具體的目的,一如所有為了自我完善而作出的努力,本身便有意義。

就說對體力、靈敏和美的追求吧,終極目的也並非使我們變得富有、出名和強壯什麼的,而是要提高我們的生活情趣和自信,讓我們更加快樂、幸福,對自己的安全和健康更加胸有成竹,因而本身便包含著價值。同樣地,對於“教養”也即精神和心靈的完善的追求,並非朝向某些狹隘目標的艱難跋涉,而是我們的自我意識的增強和擴展,使我們的生活更加豐富多彩,享受更多更大的幸福。

因此,真正的修養一如真正的體育,同時既是完成又是激勵,隨處都可到達終點卻從不停歇,永遠都在半道上,都與宇宙共振,生存於永恆之中。它的目的不在於提高這種或那種能力和本領,而在於幫助我們找到生活的意義,正確認識過去,以大無畏的精神迎接未來。

為獲得真正的教養可以走不同的道路。最重要的途徑之一,就是研讀世界文學,就是逐漸地熟悉掌握各國的作家和思想家的作品,以及他們在作品中留給我們的思想、經驗、象徵、幻像和理想的巨大財富。

這條路永無止境,任何人也不可能在什麼時候將它走到頭;任何人也不可能在什麼時候將哪怕僅僅只是一個文化發達的民族的全部文學通通讀完並有所瞭解,更別提整個人類的文學了。然而,對每一部思想家或作家的傑作的深入理解,卻都會使你感到滿足和幸福——不是因為獲得了僵死的知識,而是有了鮮活的意識和理解。

對於我們來說,問題不在於儘可能地多讀和多知道,而在於自由地選擇我們個人閒暇時能完全沉溺其中的傑作,領略人類所思、所求的廣闊和豐盈,從而在自己與整個人類之間,建立起息息相通的生動聯繫,使自己的心臟隨著人類心臟的跳動而跳動。

這,歸根到底是一切生活的意義,如果活著不僅僅為著滿足那些赤裸裸的需要的話。讀書絕不是要使我們“散心消遣”,倒是要使我們集中心智;不是要用虛假的慰藉來麻痺我們,使我們對無意義的人生視而不見,而是正好相反,要幫助我們將自己的人生變得越來越充實、高尚,越來越有意義。

捨棄愉快的生活而埋頭讀書,很可笑麼?

旨在瞭解世界文學而進行的作品選擇將因人而異;它不僅取決於一位讀者為滿足這個高尚的需求能夠犧牲多少時問和金錢,還取決於許多其它的因素。對這個人也許柏拉圖是最可敬的智者,荷馬是最可愛的詩人,對於他,柏拉圖和荷馬始終將成為全部文學的中心,其它一切都得從這個中心出發去加以整理和評判;可對另一個人,佔據這個中心位置的也將是另一些名字。這個人有能力欣賞高雅的詩句,跟隨著作者馳騁想象,玩味語言抑揚頓挫的音樂美;那個人卻更執著於富有智慧的作品。這個人總是偏愛用他的母語寫的著作,甚而至於對其它任何作品都不屑一顧;那個人反過來也許特別喜歡法國的、希臘的或者俄國的作品。再說,一個人不管多麼博學,總是隻懂得不多的幾種語言;並非其它時代和其它民族的所有重要作品都已翻譯成德語,而且有許許多多的文學作品壓根兒就不可譯,例如真正的抒情詩……

要想建立與世界文學的生動聯繫,讀者的第一要務乃是認識自己本身,進而再認識那些特別能引起他共鳴的作品,而不要遵循任何的模式或者教學大綱!他必須走一條愛之路,而非義務之路。僅僅因為某部作品有名,因為羞於不瞭解它就強迫自己去閱讀,實乃大錯而特錯。

恰恰相反,每個人都該在他感覺最自然的地方,開始對書籍的閱讀、瞭解和喜愛。有的人在學生時代已早早發現自己對優美的詩歌的愛好,也有人更愛好歷史和鄉士傳說;有的人也許喜歡民歌,還有人覺得閱讀那種細緻地考察我們心靈的感受並給予高度理性的解釋的作品,更加富有魅力和令人欣喜。閱讀之路有千萬條。可以從小說課本和日曆出發,而終結於莎士比亞、歌德或者但丁。一本別人稱讚而我們也試圖讀卻引不起我們興趣的作品,一本令我們反感、無法讀進去的作品,千萬彆強迫自己耐著性子硬往下讀,應該乾脆放棄。所以也不要過分地鼓勵和規勸小孩子和年輕人去讀某一專門範圍內的書;否則,會搞得他們終生厭惡那些最優美的著作,是的,甚至厭惡讀書本身。讓每個人憑自己的愛好去開始閱讀,讀一部文學作品或者一首詩或者一則報道或者一篇論文,以此為出發點,然後再擴而大之。

作為開場白話已經說得夠多了!世界文學的輝煌殿堂對每一位有志者都敞開著,誰也不必對它收藏之豐富望洋興嘆,因為問題不在於數量。有的人一生中只讀過十來本書,卻仍然不失為真正的讀書人。還有人見書便生吞下去,對什麼都能說上幾句,然而一切努力全都白費。因為教養得有一個可教養的客體作前提,那就是個性或人格。沒有這個前提,教養在一定意義上便落了空,縱然能積累某些知識,卻不會產生愛和生命。沒有愛的閱讀,沒有敬重的知識,沒有心的教養,是戕害性靈的最嚴重罪過之一。

捨棄愉快的生活而埋頭讀書,很可笑麼?

……為了說清楚富有個性地、生動熱情地與書籍打交道大概是個什麼情況,我別無他法,只好將我本人迷戀閱讀的一些情形如實相告。我早早地開始了讀書生活,也知道應該努力去正確而恰當地選讀世界文學。我廣泛涉獵,認為了解和懂得某些生疏的事物乃是自己的責任。殊不知這種將讀書當做學習,以教養和公平為閱讀外國文學的目的和準則的方法,實在不合我的天性;相反,在書籍的世界中,總不斷有某種特殊的愛好使我著迷,有某個新發現令我神往,有某種新的熱情叫我興奮不已。許多這樣的熱情交替出現,有的過一定時期去而復來,有的出現一次便永遠消失了

……少年時代,我熟悉並可以利用的惟一藏書是我祖父的巨大藏書室。在它數以千計的卷帙裡面,絕大多數我一點不感興趣,也永遠不會再感興趣。我真不理解,人們怎麼可能將下述書籍如此大量地蒐集在一起;一長排一長排的歷史和地理年鑑,英語和法語的神學著作,燙金邊的英國青年雜誌和消遣讀物,滿書架的學術期刊,有的用硬紙封面裝成了合訂本,有的按年份捆紮在一起。這一切在我眼裡都索然寡味,佈滿了灰塵,幾乎毫無保存的價值。可是就在這故書堆中,漸漸地,我也發現了另一類東西。一開始吸引我的只是那麼不多的幾本書;但正是它們,促使我慢慢地將這顯得如此無聊的藏書整個翻了一遍,並且終於發掘到自己感興趣的東西。

那不過是一部配有格蘭威爾引人入勝的插圖的《魯濱遜飄流記》,以及兩巨冊一八三〇年出版的四開的《一千零一夜》的德譯本,同樣配有插圖。這兩部書告訴我,在灰色的大海里也可以撈到珍珠;從此我便孜孜不倦地搜尋大廳中那一個一個高高的書架,經常在扶梯頂上一坐就是幾個鐘頭,要不便趴在地板上,讓周圍一摞一摞的書將自己圍起來。

……也是在那個時候,我第一次讀到了巴爾扎克的名字。書架上有幾冊還是他生前出版的十六開藍色硬紙面的德譯本。我沒有忘記,我怎樣第一次翻開他的作品,卻幾乎不懂他說些什麼。主人公的財務狀況競描寫得如此詳盡,他每個月入息多少,從母親方面得到的遺產是多少,還有希望得到多少遺產,以及欠債多少等等,等等。我大失所望。我所期待的是充滿狂熱與糾葛的故事,是前往野蠻國度的旅行或者甜蜜而冒險的豔遇;誰知沒有這一切,卻要我去操心一個年輕人,一個還完全陌生的年輕人的錢包!我厭煩地將那本藍色小書放回原處,從此許多許多年都沒再讀巴爾扎克,直至很久很久之後重新發現他;這次才是認認真真的發現,一勞永逸的發現。

當今之世,對書籍已經有些輕視了。為數甚多的年輕人,似乎覺得捨棄愉快的生活而埋頭讀書,是既可笑又不值得的;他們認為人生太短促、太寶貴,卻又擠得出時間一星期去泡六次咖啡館,在舞池中消磨許多時光。是啊,“現實世界的”大學、工場、交易所和遊樂地不管多麼生氣蓬勃,可整天呆在這些地方,難道就比我們一天留一兩個小時去讀古代哲人和詩人的作品,更能接近真正的生活麼?不錯,讀得太多可能有害,書籍可能成為生活的競爭對手。

但儘管如此,我仍然不反對任何人傾心於書。……讓我們每個人都從自己能夠理解和喜愛的作品開始閱讀吧!但單靠報紙和偶然得到的流行文學,是學不會真正意義上的閱讀的,而必須讀傑作。傑作常常不像時髦讀物那麼適口,那麼富於刺激性。傑作需要我們認真對待,需要我們在讀的時候花力氣、下功夫……

我們先得向傑作表明自己的價值,才會發現傑作的真正價值。

據《讀書》雜誌1990年第四期。原題為Eine Bibliothek der Weltliteratur(世界文庫),發表於1927年;為一篇黑塞介紹自己讀書經驗和推薦世界文學作品的長文;譯者主要節譯了開場白與結尾部分。

來源:楚塵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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