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見杜十娘打開她的百寶箱，第一層是珠寶做的精緻首飾，她隨手把它們散進江中；打開第二層，是一些價值連城的古玩，她又云淡風輕地把它們扔進水裡；繼續抽出第三層，數顆夜明珠在江面上發出的光更加耀眼，然而隨即她便抱著寶匣一起沉入江中。
眾人急呼撈救。但見雲暗江心，波濤滾滾，杳無蹤影。
風華絕代的杜十娘就此消失於這個世界，而她子所以走上這條不歸路，是因為她再次被人賣了。十三歲被賣入青樓，她都不曾如此絕望過。而這次，李甲因千金把她賣給孫富，她徹底絕望了。這次，真情、誓言、仁義，那些她閱人無數後還相信的東西，這下全把她賣了。
除了一箱還無人知曉的財富，她已經一無所有。她絕望，絕望到發怒。所以，她要復仇，可是一個弱女子力量實在有限。於是她想到了——她要把他們無比渴望的事物全毀了！李甲貪財，她就把金銀珠寶沉了；孫富好色，她就毀滅自己！
杜十娘其實可以不用那麼決絕，不用自我毀滅的。
美麗的杜十娘，其實可以不用死。她的美貌還足以讓她苟活一段時間。
妓女從青樓贖身在封建社會是一項艱鉅的工程，在這個過程中會受到妓院、法律、社會的重重阻力。那不僅需要足夠的財力，更需要精密的謀劃。而弱女子日後的生活一般是要依附於一個男子，選擇或者說等待一個合適的對象就更不容易了。比如同樣是寫妓女從良的故事，關漢卿雜劇《救風塵》中的趙盼兒就從來不相信她們的命運會改變，當她的結拜姐妹宋引章在從良時遭受男子欺騙時，她救人的方式還是通過利用自己的軀體，真的是很諷刺，也很現實。
隨著明末個性解放思潮的流行，蕙質蘭心的杜十娘接受了這一思潮，她是不相信自己的命運是無法改變的。“風塵數年，私有所積，假借眾姊妹相贈。”杜十娘有從良的想法已經很久了。風華絕代的杜十娘曾經讓多少公子王孫破家蕩產，但是這些錢多數不屬於她，能瞞過媽媽藏下不少積蓄已足見她的聰慧。但她更清楚地是一旦她被贖身，媽媽一分一釐都不會給她，所以她把她的“寶貝”分散放在眾姐妹那裡，所以，脫身後杜十娘還有一個“百寶箱”。這個“百寶箱”，承載著杜十娘日後全部的希望。
直到李甲出現，杜十娘終於等不及了。他俊俏、出手大方且性情敦厚，更重要的是，杜十娘能從他那裡感受到愛情。可是，她卻疏忽了。也許是因為杜十娘太著急了，所以判斷上面出現了偏差。李甲敦厚的外表下卻太懦弱、太拎不清、太容易被別人的說法左右。父親對風塵女子的偏見也始終讓他懼怕、搖擺不定。
當李甲還在猶豫時，杜十娘已經主動拿出自己的錢讓李甲去找媽媽談判了。杜十娘並不缺錢，安排李甲籌錢只是考察他是否有責任擔當、是否可靠，但遺憾的是杜十娘還是沒能辨識出李甲軟弱無能的真面目。在從妓院逃脫的過程中，杜十娘都表現地特別主動，忽悠媽媽同意僅三百金就可贖身，又借眾姐妹情誼把價值連城的寶物藏在梳妝用的匣子裡。雖然過程中有些波折，但總歸不算太麻煩，仍然在杜十孃的預料之中。然而，還沒等美夢做夠，沒有主見的李甲就把杜十娘轉賣給了孫富。
按道理說，從十三歲時被賣入青樓，杜十娘就已經知道她這一生極有可能面臨多次被賣的命運。她的美貌，她的出身註定她的命運多半不在自己手中，她完全可以選擇順從。直到芳華逝去，容顏不再，苟活一日算一日。
其實啊，風塵女子從良本身就像是一場賭博，自古以來不少女子前仆後繼，贏的人本就少只又少。而杜十娘這個這個剛烈的女子她敢賭，輸了她就敢認。她對諂媚獻笑的生活已經毫無興趣，過去她從來沒有為自己活過。她是個理想主義者，心比天高卻命比紙薄，身懷巨寶卻全然無用處。她以為只要努力就可以改變命運，但現實給了她一記足以讓她懷疑人生意義的耳光，七年的努力在李甲同意把她賣給孫富時化為泡影。
那一夜，她想憑藉百寶箱、通過李甲實現身份華麗轉變的理想被擊得粉碎。如果努力沒有價值，她要珍寶有何用？她的生命已經沒有意義，便對孫富以及接下來的生活毫無信心。
聰明的杜十娘，其實可以不用死。百寶箱本是她強有力的王牌。
那李甲對杜十娘有愛，但是不敵他更看重自己的利益。且看：李甲向柳遇春借錢為杜十娘贖身時，柳生把心中的疑慮告訴了李甲李甲：“以杜十孃的身價，恐怕三百金不夠吧。鴇母是嫌棄你錢花光了卻依然白白佔住她的女兒，這是找個藉口打發你出門。”“杜十娘礙於面子不好開口，所以和老鴇聯合起來想出這樣的計策。她們料到即便寬限你十天你也沒有錢，十天之後你也不好意思再去了，正中她們的心思。”作為局外人，柳生這樣的常識性判斷無可厚非，但是這番話居然讓李甲“半晌無言，心中疑惑不定”。可見他對杜十娘依然存著偏見與防範。
再者，與杜十娘還鄉途中的江舟上，李甲一時興起一定要讓杜十娘高歌一曲。這樣的歌聲傳到經驗豐富的花花公子孫富耳中就暴露了杜十娘。孫富一聽就判定“此歌者必非良家”，李甲根本就沒有保護杜十孃的意識。
孫富太狡猾了，他找李甲喝酒，假裝對李甲掏心掏肺，有意問李甲船上女子的來歷。李甲像吹牛皮一樣地說“那是京城第一名妓杜十娘”，李甲的自私與勢利再次顯露無遺。緊接著把他和十孃的所有事情都說了出來，包括怕父親不允許，他和十娘打算暫且定居在吳越之地。
孫富很聰明，他說的每一句話都戳向了李甲的底線。“李兄啊，婦人水性無常，況且她本是煙花之輩……你要是帶這樣一個女子回家，恐怕會加深令尊的怒火啊！”“到時候夫婦之歡難保，父子之倫又絕，竹籃打水一場空，為兄真是替你擔心啊！”“兄弟我給你出一計，如果李兄能夠割愛，兄弟我給你千金，你回家就說並沒有迷花戀柳，令尊也放心讓你繼承家業”“為兄可不是貪戀那杜十孃的美色，純粹是為你著想，轉禍為福，就在你的一念之間。”
李甲居然覺得孫富這番話讓他“茅塞頓開”，他同意了！今天再讀到這段，深覺這兩個男人一個比一個荒唐與無恥。李甲是愛杜十娘，但是他更愛自己；孫富是愛杜十娘，但他更愛美色。
發生在妓院裡的風流韻事，只是一種短暫的感情衝動，清醒過後，李甲沒有勇氣和魄力去承擔把杜十娘納入家庭成員的責任。如果答應了孫富花千金買杜十娘，既得到千金之資回家不至於被父親罵，又順利甩掉杜十娘這個包袱，一舉兩得，簡直撿到了大便宜。杜十娘還想做最後努力挽回，假意答應卻觀察到“微窺公子，欣欣似有喜色”，才徹底絕望了。儘管杜十娘內心肝腸寸斷，表面卻十分淡定。這個擁有一顆七竅玲瓏心的女子這才徹底發現自己選錯人了。
但是，杜十娘當然知道，被負心漢傷了心的女子不是少數，被昏暗的世道害得走投無路的女子也太多太多。她沒有忘，她還有一箱財富，她大可向李甲亮出她的百寶箱——一個可以保障李家幾十年衣食無憂的箱子。
她大可不必死，多死這樣一個可憐的女人也許這世道並不會有什麼改變。可是，她真的不想別人再主宰她的命運啊！那箱子裡，又何嘗不是自己出賣青春、出賣自由換來的財富。一心做自己的主人，還是有那麼多人有意無意地插手她的命運。這次是孫富，下次是誰呢？“妓女”這個標籤，將成為無數人傷害她的藉口。
這世間，沒有溫暖，只有利益。她杜十娘已無退路，她怒了，天下之大，竟容不下一個想要自主的杜十娘！
她像一個女戰士，不僅要罵李、孫二人，更用自我毀滅的方式懲罰了那些傷害她的人。沒有死亡，便沒有復仇。即使她死後沒有變作厲鬼，也讓那些傷害她的人受到了懲罰。杜十娘死了，而那些傷害她的人也都沒有好下場。
李甲在舟中，看了千金，轉憶十娘，終日愧悔，鬱成狂疾，終身不痊。
孫富自那日受驚，得病臥床月餘，終日見杜十娘在旁詬罵，奄奄而逝。
你看，即便杜十娘死後沒有變成厲鬼，李甲、孫富也得到了應有的報應。死亡亦不是軟弱，軟弱從來不是杜十孃的屬性。杜十娘一沒有用眼淚來博取李甲的同情，二沒有用百寶箱來證明自己不是累贅，這兩點已經足以證明杜十娘不是尋常女子。混跡於風塵場合數年仍然保持一顆赤子之心，只是她不知道的是，以赤子之心對人未必會得到相符的回報。而當她終於明白了這一點以後，便用自己的方式去舔砥自己的傷口，毫不猶豫地投入滾滾江心，企圖洗盡一身塵埃。然後，拋棄這個讓人傷心的世界。
杜十娘不僅僅是用死亡來表達憤怒，更把用死亡變成了復仇的利器。她在茲念茲的是像普通女子一樣過平凡的生活，她嚮往的無非是擁有一段純粹的愛情。她是用死亡來結束一直追求的愛情與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