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晚唐的軍事天才、書法聖手，卻被誤會成風流浪子，官場變色龍
“春水初生，春林初盛，
春風十里，不如你。”
比“海枯石爛”唯美浪漫，
比“天長地久”清新脫俗。
但，比“春風十里，不如你”
寫得更刻骨銘心的是：
春風十里揚州路，捲上珠簾總不如。
而它的原創作者就是千年前，
與揚州有著旖旎情緣的風流才子
——杜牧。
01
春日繁華，少年風流
東都放榜未花開，三十三人走馬回。
秦地少年多釀酒，已將春色入關來。
——《及第後寄長安故人》
唐大和二年（公元828年），東都洛陽的二月，天還沒亮，寒意襲人。禮部貢院的東牆外已站滿了等待放榜的考生，不知道是天太冷還是緊張激動，一堆人的手腳嘴巴在直打哆嗦。
金榜一出，有人心飛揚，有人心拔涼。
在人群中，有一位模樣俊俏的公子哥，面帶微笑，靜靜地欣賞著金榜上那個，可愛到三百六十度無死角的名字，目光甚是陶醉。
沒錯，他是金榜上位列第五名的杜牧。對於結果，他不能說太滿意，但也很得意。
他杜氏是魏晉至唐數百年以來的名門望族，祖父杜佑更是三朝宰相岐國公。可惜在他年幼時，隨著爺爺和父親的相繼離世，“城南韋杜，去天五尺”的風光無限早已成為了過去式。
不過家道中落並沒有讓杜牧變得畏縮，相反他的出身教養，註定他是一個言行疏曠，不拘小節。文采風流，誓飲八方酒的人。
一篇《阿房宮賦》，讓他出盡風頭。以至於公元828年他參加進士科考時，出現了這麼一幕：
正任太學博士吳武陵，騎著一頭小毛驢滿街跑，自發充當杜牧的頭號說客。嚇得主考官崔郾連忙放下酒杯前去迎接。
“小郾子，你知道早前那篇名為《阿房宮賦》的爆文嗎？最近我在上課的時候，發現一些學生對這篇文章點讚的人很多，你知我一向好奇心強，我就湊近瞧了瞧。
六王畢，四海一；蜀山兀，阿房出。覆壓三百餘里，隔離天日。驪山北構而西折，直走咸陽......何等的雄姿英發，看得我的小心臟砰砰直跳。
沒想到有生之年還能看到如此經世之才，你公務繁忙，想必都不知道。來，老夫給你念念。”念畢。
“小郾子，聽完有什麼想法嗎？”“此人不是一般的優秀，不知作者是哪位隱世高人？”
“你問到重點了，他是杜佑之孫杜牧，今次正要參加考試。
據我所知，他憑藉自己的才華已經獲得了二十一個人聯名推薦。老頭子我向來很少推薦過誰，但杜牧後生可畏，我也投他一票”。
“老爺子放心，這孩子了不起，下官也不想他被這世道埋沒了。況且他也確實獲得了很多同行的力薦，朝廷需要他。”
見事情已經搞定，老爺子揮揮手，騎著小毛驢翩然而去。
之後便出現了文章開頭的那一幕，雖然不是狀元，比狀元還引人注目。
時值國弱民貧，災難深重之際。想到自己可以為國為百姓出一份力，杜牧就充滿了力量。同年一鼓作氣，考中賢良方正直言極諫科，被授弘文館校書郎、試左武衛兵曹參軍。
少年英豪，題名入朝。人生少年意氣風發，多讓人羨慕。
02
詩人中唯一
登上《資治通鑑》的人
唐代文人的政治理想，大致可用杜甫的兩句詩來概括：致君堯舜上，再使風俗淳。
杜牧從小以祖父為偶像，立下經國治世之志。小小年紀就“一日讀十紙，一月讀一箱”。更為家中“萬卷書滿堂”為榮。
某自此謂幼所讀《禮》，真妄人之言，不足取信，不足為教。及年二十，始讀《尚書》、《毛詩》、《左傳》、《國語》、十三代史書，見其樹立國，滅亡其國，未始不由兵也......
小杜博覽群書不說，厲害的是他更善論兵法。別個要是沒有多年的戎馬生涯，連碰不敢碰的兵學聖書。他僅僅讀了兩年，就開始註解了十三篇《孫子兵法》。
要知道一切離開實踐的紙上談兵都是在耍流氓！他杜牧如此神氣是誰給的勇氣?
其實杜牧這輩子也沒做成什麼大事，只不過成為了詩人中，唯一登上《資治通鑑》的人。
而司馬光編撰這本書的目的只有一個：總結歷史的得失，供統治者借鑑。
他十幾歲時，給宰相李德裕寫信獻計：解決藩鎮割據，要像打地鼠那樣快、狠、準。不過要從誰打起，怎麼打，我有小小建議......"j結果大獲成功。
河朔三鎮肆無忌憚，動不動就對朝廷齜牙咧嘴，蹬鼻子上臉。他看不過眼，怒火中燒地就給朝廷寫了封信，叫《罪言》：
國家自天寶盜起，河北百餘城不得尺寸，人望之若回鶻、吐蕃者。今上策莫如先自治，中策莫如取魏，下策為浪戰。
打鐵還須自身硬，不打無準備之仗。武力值夠了就直接動手打他，讓他們跪地求饒。
他眼神毒辣，看到朝廷原來的府兵制已經過時行不通。一篇《原十六衛》，毫不留情地直指新舊兵役制度的利弊：
國家始踵隋制，開十六衛，自今觀之，設官言無謂者，其十六衛乎？本原事蹟，其實天下之大命也。
你莫以為他就是現今的鍵盤俠，只會極盡罵街之能事。講真他是能拿著鍵盤就會往上衝的人。
針對朝廷為什麼每次平叛都不能徹底勝利，他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河北視天下，猶珠璣也；天下視河北，猶四肢也。河北氣俗雄渾，果於耕戰，加以土息健馬，便於馳敵，是以出則勝，處則饒，不窺天下之產，自可封殖。
此後，他又作《上昭義劉司徒書》向抗命叛亂的藩鎮開炮；作《同州澄城縣戶工倉尉廳壁記》吐槽法律鬆弛，豪族貪得無厭；作長篇五古《感懷詩》鍼砭朝廷無能、邊防空虛……
好男兒，心裝天下。字裡行間全是對當局無所作為的憤懣與擔憂。
奈何安史之亂後，昔日強盛的李唐王朝開始走向沒落之途，黨羽之爭如同一顆毒瘤，早已腐蝕著朝廷的根基。
未料勝， 先料敗。生不逢時的淒涼，註定給杜牧卓越的軍事才能蒙上了一塊陰影。
03
愛過許多姑娘，卻仍舊半生荒涼
杜牧除了文采風流，也是天生一副好皮囊。清人劉熙載在《藝概》中評論道：其詩"雄姿英發"。細讀杜牧，人如其詩，個性張揚，如鶴舞長空，俊朗飄逸。
可想而知，多才瀟灑如他，會留下多少纏綿悱惻的風流韻事。
杜牧第一次上任的地方是江西洪洲，被江西觀察史沈傳師聘為幕僚佐吏。後又隨沈傳師轉任宣州。
一天，他接到湖州刺史崔君素的來信，邀請他來玩幾天。早就聽聞湖州盛產美女，杜牧二話不說，直奔湖州。
崔君盛情款待，邀約全州少男少女，舉行水上游春活動，姑娘個個花枝招展。可惜，杜牧他一個都看不上。
看見杜牧意興闌珊的樣子，崔刺史就問：“你看上哪位了嗎？”“確認過眼神，沒有對的人，我還是喝我的酒吧。”
正當杜牧無所事事，就快睡著之際。一個小姑娘的音容笑貌像道強光，刺激了他快要睜不開的眼睛。
那女孩大約豆蔻年華，青春爛漫得讓人移不開眼睛。
行動派還得看崔兄，他立即就把女孩子和她媽媽接到了船中。杜牧也不扭捏，果斷給了禮金預約婚期。以十年為限，女方，可以過時不候。
誰知十四年後，杜牧回來踐約。人面不知何處去，只有姑娘的媽帶著兩個熊孩子。
“自是尋春去校遲，不須惆悵怨芳時。狂風落盡深紅色，綠葉成陰子滿枝。”一紙婚約轟然作廢。
說來江西對杜牧而言，也是塊充滿故事的地方。他至今唯一保留下來的墨寶真跡《張好好詩》，就是一段令人唏噓的前塵往事。
沈傳師的幕府有一歌妓，叫張好好。才13歲，卻已色藝雙全。自古才子佳人配，同在一個屋簷下，杜牧也鍾情於張好好。
然而看花的人並不只他一個，沈傳師的弟弟沈述師便是頭號競爭者，而且是志在必得。杜牧的身份以及個人修養，都讓他無法與之公然競爭。
最後張好好被沈述師納為妾，杜牧無可奈何，只好作詩自嘲：“雲闊煙深樹，江澄水浴秋。美人何處在？明月滿山頭。”
當時杜牧也到娶妻生子的年齡，不久就只得聽從安排回家成婚。與張好好傷別，又作詩相贈：“多情卻似總無情，唯覺樽前笑不成。蠟燭有心還惜別，替人垂淚到天明。”
誰也沒想到，倆人多年後在洛陽再度重逢的時候，竟然物是人非，自己落魄失意，姑娘色衰街邊賣酒。
可才子風流復年少，無愁高臥不公卿。說的就是杜牧這等人，大和七年(833年)，得牛僧孺力薦轉為掌書記，在揚州負責節度使府的公文往來。
當時的揚州，繁華富饒，風流無數。風華正茂的杜牧並不能免俗。追香逐豔，喜風情，好聲色。
害得他的上司牛僧孺，每天暗中派人守護，也讓人每天記小本本他見了多少姑娘。
至大和九年(835年)，杜牧由揚州赴長安就任監察御史時。在揚州的風流賬，牛僧孺就用一個大木箱子裝了整整一箱。
小紙條上不是寫著公子昨夜到十娘閨閣留宿，就是杜公子今日和某某姑娘談笑風生，醉倒在某某閣......所謂自古才子多風流並非過於浮誇。
他在臨走時，還特意賦詩兩首表明內心的柔情眷戀。春風十里不如你，馮唐正是化用他的詩句。
《贈別·其一》
娉娉嫋嫋十三餘，豆蔻梢頭二月初。
春風十里揚州路，捲上珠簾總不如。
《贈別·其二》
多情卻似總無情，唯覺尊前笑不成。
蠟燭有心還惜別，替人垂淚到天明。
舞衫歌扇，轉眼皆非。紅粉青樓，當場即幻。是詩酒風流，放浪形骸；也是抱負落空，身世浮沉的落寞。
十年一覺揚州夢，贏得青樓薄倖名。東風歷歷紅樓下，誰識三生杜牧之？
04
袋裡無錢，心頭有恨
杜牧這一輩子似乎沒受過什麼大苦大難，然而生在一個黨派鬥爭激烈，藩鎮割據激化，統治者昏庸無能的朝代，他的命運又能安然無恙到哪裡去？
除了苦中作樂就是笑中帶喪。
自從大和九年(835年)八月發生甘露之變後，杜牧的官運，就隨著國家的命數走向了低潮。
開成二年(838年)到宣宗大中二年(848年)，十年間，他被遷官外放多次，奔波輾轉於各地。
本是充滿熱情的少年郎，卻被命運打壓到意氣消沉。奈何滿腔熱情無人理，滿腹經綸無處使。
開成五年，文宗李昂駕鶴西去。帝位人選之鬥，將黨派鬥爭掀起最高潮。
一場腥風血雨以李黨李德裕入朝為相告終，而身為牛黨的杜牧一直不為李德裕所喜。
會昌二年七月，被貶為黃州刺史。禍不單來，他弟弟當時的眼疾也已經到了沒有挽救的餘地。
在黃州兩年後，又遷為池州刺史屬秋浦（安徽貴池）。他除了接受，別無他法。天天愁眉苦臉，隨身攜帶一隻酒壺，不痛快了就來幾口。
千古名篇《清明》便是小杜當時罔顧雨天出門尋酒買醉所作：
清明時節雨紛紛，路上行人慾斷魂。
借問酒家何處有？牧童遙指杏花村。
一腔熱情，一壺美酒，竟也不足以慰風塵。
會昌六年，朝廷又進行一輪洗牌，宣宗李忱上臺李德裕被罷相。可憐的他又被調往一個更偏僻的地方——睦州，擔任刺史。
不平與苦悶達到了極致，老天爺才開了眼。四十六歲時，忽然接到吏部尚書高元裕的來信慰問。
小杜看到了希望，立即回信我如此委屈，您看著辦吧：
“三守僻佐，七換星霜。拘攣莫伸，抑鬱誰訴？每遇時移節換，家遠身孤，弔影自傷，向隅獨泣。”
好在不到兩年，小杜終於被調回了京城長安。不過那時的他又面臨著更為頭疼的問題——貌美如花沒用，要賺錢養家。
堂兄罷官在京閒居，弟弟失明與手無縛雞之力的遺孀妹妹生活在揚州。一家的經濟來源全靠他。
為京官，則四處皆困；為刺史，則四處皆泰。他不得不主動請求外放。
大中三年，他上書請求外派到杭州，朝廷不許；大中四年，他又請求去湖州，朝廷不批。但他不死心，又連著上書兩次，朝廷才同意。
臨走時小杜鬱鬱寡歡地去到唐太宗的昭陵前，留下一首《將赴吳興登樂遊原一絕》：清時有味是無能，閒愛孤雲靜愛僧。欲把一磨江海去，樂遊原上望昭陵。
是他對盛世的追懷，也是對自己無所施展的悲憤無奈。
世事茫茫，榮枯有數，得失難量。
當初的他“誰知我亦輕生者，不得君王丈二受”，一心以天下為己任；如今的他“守株聊自守,魯酒怕旁圍”。被迫做個碌碌自守的庸吏，也是可嘆。
05
得意一時，沉淪半世
繁華事散逐香塵，流水無情草自春。
日暮東風怨啼鳥，落花猶似墮樓人。
——《金谷園》
杜牧在最後幾年壯志逐漸消退，一世無由得自強的坎坷，磨盡了他身上所有的銳氣。
命運的的弔詭之處就在於：絕望之為虛妄，正與希望相同。
大中五年（公元851），他官至中書舍人，正五品。
可惜此時的杜牧，到骨是風塵的雄心壯志終究變成了靜處知生樂的寧靜恬淡。
同年，小杜弟弟離世，小杜的生命不知不覺也開始了倒計時。
雲無心以出岫，鳥倦飛而知還。從湖州回到長安後，他把積蓄的一些閒錢，全部用來修繕祖父杜佑在長安留下的樊川別墅。
大概感知時日無多，在生命的最後一段時光，杜牧閉門不出。一邊為自己寫墓誌銘，一邊蒐集平生所寫文章，不滿意的通通燒光，只留下不到一半的著作。
據杜牧的外甥裴延翰《樊川集序》所記載：
大約在大中五年，一次在樊川別墅中，飲酒談笑時，杜牧表露心跡，自己已經沒有能力成為樊上翁，更不期望富貴，但要有數百首文章，就題名為《樊川集》。
大中六年十一月，這位一生東奔西走，僕僕風塵的詩人。一病不起，離開了人世，年僅五十。
英雄一去豪華盡，惟有青山似洛中。在歷史潮流的大環境下，縱然是八斗之才，也渺若塵埃，迴天乏力，攪不動一潭死水。
彼時，才華反而既是一種恩賜亦是魔咒，遂無罪而一生飄零。嘆其才思雋秀，竊恐其福澤不深。
06
誰記昔日少年風流
遠上寒山石徑斜，白雲生處有人家。
停車坐愛楓林晚，霜葉紅於二月花。
他塵世遷徙，樽前風流，醉了自己，也醉了唐詩。
當春風春雨來臨的時候，我們會想起他“借問酒家何處有，牧童遙指杏花村”的餘韻邈然；
當金風送爽，一叢火紅的時節，我們會想起他“停車坐愛楓林晚，霜葉紅於二月花”的情韻悠揚；
當江南煙雨迷離，杏花春雨之際，我們會想起他“千里鶯啼綠映紅，水村山郭酒旗風”的言有盡而意無窮。
可惜世人只知其風流，卻不知其難；只知其情思纏綿，輕狂放蕩，卻不知他壯心不酬，抑鬱悲涼；只知其官場閒適落魄，卻不知他想當指點江山遊俠兒。
高樓風雨感斯文，刻意傷春復傷別，短翼差池不及群。人間惟有杜司勳。最後到底還是李商隱最懂他。
苦心為詩，本求高絕，不務奇麗，不涉習俗，不今不古，處於中間。是杜牧對自己這一生的總結。
無奈他也逃不掉普通人的宿命，為弟弟的病而侷促無措，為自己的無辜貶謫而愁腸百結，為養家生活而四處奔波流離。
仕途上，他想揮斥方遒，卻屢遭貶謫，半生沒作為；軍事謀劃上，他滿腹經綸，才識過人，但從未有過一次實戰經驗；他曾縱情聲色，詩酒猖狂，老來又自感悔恨。
倘若說世界上沒有最好，能夠做到最不壞就應該心安理得，或者說心滿意足的話，杜牧他也該是事去心隨空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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