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甫的中秋：今夜我不關心人類，我只想你'

中秋已至。

說到中秋，你會想到哪一句詩呢？

是東坡的“月有陰晴圓缺，人有悲歡離合。”？

還是李商隱的“嫦娥應悔偷靈藥，碧海青天夜夜心。”？

是王建的“中庭地白樹棲鴉，冷露無聲溼桂花。今夜月明人盡望，不知秋思落誰家。”？

還是張九齡的“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時。情人怨遙夜，竟夕起相思。”？

……

關於月亮的詩實在是太多了，畢竟中國文學號稱是“一半是月亮的文學”。而在所有的月亮詩詞中，我獨喜東坡。故此曾為他寫過一篇《蘇軾的月亮》。而今夜，我卻獨獨想到了杜甫，想到了他的“露從今夜白，月是故鄉明。”

這句詩來自於杜甫的《月夜憶舍弟》。

戍鼓斷人行，邊秋一雁聲。

露從今夜白，月是故鄉明。

有弟皆分散，無家問死生。

寄書長不達，況乃未休兵。

這首詩是安史之亂期間，杜甫在一個明月夜寫給自己的幾個弟弟，他們天涯兩隔，四處流散，平時寄書尚且常常不達，更何況戰事頻仍，生死茫茫當更難逆料。想家人的無限深情，皆在這一句“露從今夜白，月是故鄉明”中了。

年年中秋，人必言宋人詞。然而並不是真的喜宋詞，而是喜宋詞中所呈現的那一種狂歡精神。中秋節在宋人那裡比年還要豐盛。有美酒、有螃蟹、有各色的時令水果。或高或低的瓶瓶罐罐和花花綠綠的海味山珍往桌上一張羅，再掛幾盞花燈、聽幾首曲子，可以通宵嬉鬧不睡覺，這種滋味，誰不喜歡？

娛樂至上的時代，宋式中秋節能得今人妙賞是理所當然的事情。而唐人詩中的中秋就未必受歡迎了。有人說，唐人不懂賞玩月亮，在唐之前，更是無人過中秋。這種誤解的原因是，中秋在宋已經發展成了一個全民的節日，而在唐更多屬於詩人。

在唐之前，我們可以讀到的月亮詩大抵上是屈原《天問》中“月光何德，死而又育？厥利維何，而顧菟在腹？”這種風格的，讀來神聖、莊重。在唐之後，我們慣見的月亮詩又像蘇軾《水調歌頭》“月有陰晴圓缺，人有悲歡離合。此事古難全。但願人長久，千里共嬋娟。”這種風格的，處處皆見理性、思辨。

宋人寫月，多一些對宇宙人生的冷靜洞察，而唐人寫月，多一些天真爛漫。面對月亮，宋人會說：“世事一場大夢，人生幾度新涼？”而唐人則雲：“卻下水晶簾，玲瓏望秋月。”哪個多理，哪個多情，一瞬即知。

頭頂的一輪明月，因為它清冷、幽寂、純粹、清潔、靜謐、輕盈、渾然、縹緲、神祕、蒼茫、明朗、透徹、素淡的特質，在詩者的眼裡可以如柔紗，如蟬翼，如輕雲，如飛霧。但倘若拋卻這所有的特質，中秋的月只是一團圓而已。

因為圓，一家子長幼鹹集，盛設瓜果酒餚，於院中聚飲美酒，共品美食。除了像林黛玉、史湘雲那樣的例外者，我想，天下任何一個人都會在這一輪渾圓的中秋月下想到自己的家吧。

有學者考證，杜子美是第一個作中秋詩的人。（朱弁•《曲洧舊聞》：“中秋玩月，不知起於何時。考古人賦詩，則始於杜子美……”）杜甫不僅是第一個作中秋詩的人，而且是唐人中最為鍾情中秋夜月的人。

旁人寫中秋月，只寫八月十五，而杜甫寫月，連寫三個夜晚。

《八月十五夜月》

滿月飛明鏡，歸心折大刀。

轉蓬行地遠，攀桂仰天高。

水路疑霜雪，林棲見羽毛。

此時瞻白兔，直欲數秋毫。

乍落筆，就從“滿月飛明鏡”猜想吳剛在月宮被罰砍桂花樹，並不是他情願砍樹，而是一心想回到人間來，所以“歸心折大刀”。他把自己的歸心轉移到了一個不存在的人，吳剛身上。整首詩讀下來基本就一個鮮明的主旨：月亮真亮啊！我好想家啊！

《八月十六玩月》

舊挹金波爽，皆傳玉露秋。

關山隨地闊，河漢近人流。

谷口樵歸唱，孤城笛起愁。

巴童渾不寢，半夜有行舟。

在十五夜賞月，想家而感懷不己。十六夜對月感懷，悲傷到半夜都不能入眠。連續兩夜對月感懷還不盡興，還有《十七夜對月》。

秋月仍圓夜，江村獨老身。

捲簾還照客，倚杖更隨人。

光射潛虯動，明翻宿鳥頻。

茅齋依橘柚，清切露華新。

這一夜月亮還是圓的，可是杜甫卻愈加悲傷，月圓人不圓。杜甫從十五夜“起歸心”，到十六夜“渾不寢”，再到十七夜“獨老身”，悲傷不能自已。

三個夜晚的詩，首首以月為題，字字卻在訴說想家之情愫。杜甫的感性，杜甫的深情，杜甫的直率天真，由此可觀也。

中秋的月光，也照見了一個顧家的杜甫。在那個男性妻妾成群的時代，杜甫一生只結一次婚，只娶一個人，和她生一群孩子。即便是天涯兩茫茫，他與妻子都兩心相繫，兩情相牽。在那首廣為人知的《月夜》中，杜甫又開始想家。於朗朗月夜，寫一首詩給那個與自己大半生真情相守而不顧忍飢受寒的妻子。

今夜鄜州月，閨中只獨看。

遙憐小兒女，未解憶長安。

香霧雲鬟溼，清輝玉臂寒。

何時倚虛幌，雙照淚痕幹。

人談古詩，大多覺得陶潛站得稍稍遠一點，李白站得稍稍高一點，而談及杜甫，則言“沉鬱頓挫”，不合人情。而恰恰是老杜的詩，讓我們知道深情為何物。他的這些有關月亮的詩，無一點機心，無一絲造作氣，卻道出了我們每一個人內心底處那一道永遠不可抹滅的深情。

文/玄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