著名作家鮑鵬山散文名篇《東方朔:談何容易》(上)

著名作家鮑鵬山散文名篇《東方朔:談何容易》(上)

東方朔:談何容易(上)

不讓人說話是中國的傳統。孔子“惡利口之覆邦家者”,認為是言論自由把家國弄崩潰了。一言可以興邦,一言可以喪邦,言論的威力可謂大矣!孔子更憎恨“巧言”,把它與“令色”一樣看成是德性的汙點。而與之相反,他把訥口少言又看成是近於仁德的優點——所謂“木訥近仁”。巧言令色鮮矣仁,剛毅木訥近於仁。所以孔子告誡人們不要多說話,要“敏於行而慎於言”,他還規定了說話要看場合,要看時機,還要看臉色—— “言未及之而言謂之躁,言及之而不言謂之隱,未見顏色而言謂之瞽”。我的一個學生寫讀書筆記,寫她看到這幾句話後的感慨是:“做人真難”!

盂子自己好辯,曉曉不體,口若懸河,但他只准大狗叫,不讓小狗叫,他把許行就罵為“南蠻(左鳥右夬)舌之人”,說他生屬南蠻,地處偏遠,滿口聽不懂的方言,嘰嘰喳喳不停,可惡得如同伯勞叫。你看,連身處的地方偏僻也成為禁止說話的理由,這倒很像今日,凡北京弄的玩藝,比如辦的雜誌,均是“國家級”,而其他地方的則全是“地方級”,所以,凡北京人在北京發言,全是最高指示,“地方”的人哪怕是到北京去發言,也是“晉京” “ 向首都人民獻禮”。“首都人民”高興了,會賞你幾下巴掌響,你便會覺得莫大的恩寵。

盂子還僅限於罵。孔子做得更絕。他自己周遊列國,鼓脣搖舌,並且很講究語言修辭,說,“言之不文,行之不遠”。他的言論後來果然行得既遠且廣,不僅讓敦厚的古人以為半部《論語》可以治天下,而且還讓今天頭腦冬烘的新儒家拿去拯救世界。但他卻用極端的手段——肉體消滅的手段去制止別人說話。他做魯國攝相,代行宰相職務,只七天便殺了少正卯。其罪名之一便是少正卯“言偽而辯”、“言談足以飾邪熒眾”。

這些還都是“在僻處白說”(朱熹說莊子語),而那些湊到君主耳根去說—— 說(shui)、諫、奏…….等等就可能更危險,韓非的《說難》,就是說這種冒險行為的。

不過,平心而論,那個時代還是談說之士的黃金時代。張儀被別人打得一身稀爛,昏死過去,還被灑了一身的騷尿,當他被老婆哭醒過來時,張開嘴,用手指著問:“我的舌頭還在嗎?”他老婆答:“舌頭倒還在。”張儀說“舌頭在,就夠了”(舌在,足矣)。他後來還真的憑這三寸不爛之舌,掙得了自己的福祿富貴,也掙得了他在青史上的名聲——不管是美名還是罵名。所以,那個時代,像少正卯、韓非這樣的倒黴蛋,有,但少。少正卯碰上孔攝政,韓非子碰上李廷尉,算是大白天見了鬼,磕瓜子磕出了蟲,屬於偶然“事故”,沒有必然性。

隨著漢代大一統的建立與逐漸鞏固,“說難”的時代就真的“來了”。董仲舒談災異,差點給自己帶來殺身的災,司馬遷惜李陵,倒把自己弄得閹去了根。他們還真的沒說過什麼大逆不道的話,關鍵在於他們已不是獨立的知識分子,而是人家官僚機構中的一分子,在人家花名冊和工資簿上。武帝手下的丞相,除了那個頂善於拍馬的公孫弘,有幾個善終?公孫弘以後,武帝就連殺了三個丞相。所以當武帝要公孫賀當丞相時,公孫賀趴在地下哭個不休,把頭磕得咚咚響,請武帝饒了他。武帝拂袖而去。公孫賀不得已當了丞相,出來時,對人說:“我從今完了”。——後來還真的完了,不光他本人完了,一家都被族滅。

有一個人把這一切都看在眼裡,他就是東方朔。他自己憑著一張油嘴,在武帝那兒混飯吃、混衣穿,漂亮女人是娶了一個又一個。但他知道.那個憑三寸不爛之舌便可縱橫天下的時代過去了。士的時代過去了,眼下是優的時代.所以他就以“優”的面目立於朝庭之間。他對武帝不大說什麼正經話,即便說,也是看準了再說,以至武帝都以為他常常充事後諸葛,放馬後炮,是個大滑頭。他只是在宮中與武帝“搞笑”,逗皇帝老兒開心兒。他是一個明白的人,也是一個自視甚高、很有自尊心的人,但他卻不敢一本正經義正辭嚴地和武帝談政治。他怕,他怕這個時代。他寫了一篇很有意思的賦體文章,叫《非有先生論》。這個在吳王宮中“默默無言者三年”的非有先生,有什麼樣的高論呢?就是那非有先生再三感慨的四個大字:“談何容易”!

著名作家鮑鵬山散文名篇《東方朔:談何容易》(上)

韓非的《說難》,是理智冷靜的分析,是對遊說經驗的總結,也是對遊說者指導門徑,其目的乃是積極的——增加遊說的成功率。而東方朔的“談何容易”,則是對血的教訓的感慨,也是對言談者的告誡。其目的則是消極的——要人們三緘其口。這是東方朔對自己時代的觀察。一個是總結經驗,更上一樓,一個是吸取教訓,退避三舍,時代不同了!東方朔的眼光真是值得佩服。

顏師古註釋這“何容易”,是“不見(被)寬容,則事不易,故曰何容易也”。原來,“容易”這個最常用的口語,卻有一個如此雅緻深奧的含義,“談何容易”這句我們常掛在嘴邊的感嘆詞,卻有這樣一個古老而現代的意義:容易容易,寬容了,話才易說,事才易成,人才易做,不被寬容,這一切哪得容易!

能否寬容,不是一兩個君主的個人道德問題,而是社會制度、體制問題。君主個人的道德水準或個性或許會導致他的行為作風的不同,甚至一些明智的君主會有某些“寬容”的表現,但這種“寬容”是由於其對自身利益尤其是自身長遠利益的“明智而審慎”的考慮,而不是對“寬容”本身價值的肯定。

寬容是制度的寬容.不寬容也是制度的不寬容。周代(尤其是東周的春秋戰國)的寬容,是由於其貴族民主政治,以及後來由於政治分裂而導致的社會多元。秦朝的不寬容則正是由於貴族被消滅.並由天下一統而多元被一元所取代。漢初諸侯林立,先秦的寬容之風又有了迴光返照之相,而到武帝與東方朔時代,新的大一統更穩定.一元政治更鞏固,“寬容”也就如影遁形了。

東方朔的文章和顏師古的註釋讓我感觸良深,我就在這兒稍微多說兩句。我以為,我們不能用實用的態度來看待“寬容”,比如說,“寬容有什麼價值?寬容的價值不在寬容之外,或寬容的效用,寬容本身即具有絕對不倚不傍的價值,它的價值應該是自足的,不需要論證的。正如穆勒說自由的價值是不需要論證的一樣。而中國封建社會一直不能有這樣的有關寬容的信念。我們有過相對寬容的時代.那正如我前面所說的,乃往往是由於政治分裂而導致的多元社會,而不是在政治統一之下的價值多元與寬容信念。所以,即使在那些看似寬容的時代,我們也沒有寬容的價值觀,而只是由於我們實際上無法不容忍,我們暫時無法懲治異端,似乎我們寬容了。因此,即使在先秦,也有孔子殺少正卵,在魏晉,有司馬昭殺嵇康,並且他們的行為都沒有受到來自社會價值體系的抵抗和批評。而一旦進人一元社會,政治統一,社會穩定,我們便毫不猶豫地實行不寬容.並且這種不寬容還得到社會價值評價系統的高度肯定。直到今天,我們眾多的歷史學家在研究歷史時,也從未想到過為形成“寬容”的社會價值觀做些工作,恰恰相反,他們不斷地證明著在中國歷史上“中央集權”“中央專制”的合理性和必要性,證明著秦始皇式的“統一思想”的正確性和歷史合法性。我相信,在中國,現在絕對有不少歷史學家、史學博士等等的沒有讀過魯迅先生那篇有名的談中國歷史的文章——《燈下漫筆》。或者即使讀了,憑他們萎縮的精神與淺陋的見識,也未必讀得懂,未必能讀出其中的深哀巨痛。他們今天的很多高談闊論,魯迅早在那篇文章中就予以戳穿。所以,在魯迅之後,還有很多歷史學家仍然在那裡大言不慚,其行為實在如同“鬼打牆”,而他們的文章和高頭講章,也不過是鬼畫符。

豈止是魯迅呢。他們連東方朔也沒讀懂吧!。

東方朔的另一篇意義非同尋常的文章是四言韻文形式的《誡子篇》它提供了一種非同尋常的處世之道。

著名作家鮑鵬山散文名篇《東方朔:談何容易》(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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