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方不敗的神話

——金庸武俠小說書評之《笑傲江湖》

文｜曉南

在金庸先生全部的作品中，《笑傲江湖》是我最喜歡的，而且我還認為，這部小說的名字也是所有武俠小說裡面最好的——包括但不限於金庸的作品。最直接的一個原因就是，“笑傲江湖”這四個字，對武俠小說所描繪的那個世界以及那個世界的風情，具有最高的概括性。

全部武俠小說所描繪的世界，一言以蔽之，不外乎就是“江湖”一詞；而生活在這個世界裡的俠男俠女們的性格氣質所謂俠骨丹心，概而言之，無非就是“笑傲”二字。

所以，這一詞二字組合在一起的“笑傲江湖”四字，順理成章就一統江湖，成了提綱挈領全部武俠小說要義的最具概括性的不二名字。

而“一統江湖”，恰也是《笑傲江湖》一書中任我行大俠矢志不渝追求的境界。

但是，現實很完美，江湖很殘酷。在現實中，金庸的確用“笑傲江湖”四個字輕描淡寫地就在武俠小說之林裡實現了一統江湖；而在小說所講述的江湖裡，任我行卻落得個抱著一統江湖的美夢飲恨而終的命運。

一統江湖，是任我行的夢，也是嶽不群和左冷禪等許多人的夢，但未必是東方不敗的夢。在這部用技高一籌的命名技巧一統江湖的作品裡，圍繞著任我行一統江湖的夢想，金庸用思過崖的山洞致敬了柏拉圖《理想國》中的山洞，更以形而上的高度凝練，為我們講述了一個東方不敗的神話故事。

在這個神話裡，有許多人做著一統江湖的美夢，也有很多人從沒有做過一統江湖的美夢，還有個別人早已看穿了一統江湖的美夢。

在做著一統江湖的美夢的人群中，有一部分人是夢想著自己一統江湖，但是更多的人是夢想著別人一統江湖。

在那些夢想著自己一統江湖的人群中，有的人是不擇手段地追求一統江湖，有的人是真地相信自己能一統江湖，也有的人只是努力讓別人相信自己能一統江湖，還有的人是抱著自己一旦不能一統江湖就讓別人也不能一統江湖的心態。

在那些夢想著別人一統江湖的人群中，有的人是因為自己生性膽怯懦弱而期待著過上被英雄一統江湖的生活，有的人是為了收穫回報而夢想著幫助強人一統江湖，有的人則是期望著救世主一統江湖以拯救這墮落的世界。

在從沒有做過一統江湖的美夢的人群裡，有的人是因為生性淡泊而沒有一統江湖的雄心，有的人是因為有自知之明而不做一統江湖的美夢，有的人則是因為看透了江湖的險惡而對一統江湖的美夢不屑一顧。

真正看穿了一統江湖的美夢的人，實在是鳳毛麟角，放眼《笑傲江湖》全書中所有的人物，恐怕也只有馬雲的偶像風清揚等一兩人而已。

令狐沖固然從沒有做過一統江湖的美夢，但是這主要還是他的天性使然。他的善良，他的純真，他對權利和貪婪與生俱來的厭惡，這一切都決定了他與一統江湖野心的格格不入，同時也決定了他對人心險惡與江湖詭詐的低免疫力，直到經歷了人生風雨的洗禮和風清揚的教誨之後，才算是真正認識到江湖殘酷的一面和所謂一統江湖的美夢之不美。

在做著一統江湖的美夢的人裡，嶽不群應該是內心最陰暗的一個。他表面上道貌岸然，一身正氣，甚至謙謙君子，內心深處實則毫無人性，陰險歹毒，而且還工於心計。

在這個東方不敗的神話裡，任我行才是第一號人物。論人物形象之豐滿，全書中無人出其右——從血肉到內心，任我行的構成都是最多姿多彩的。放眼古今中外的文學作品，最豐滿的人物形象幾乎都是那種亦正亦邪、集天使與魔鬼於一身的人物，而任我行正是這樣一種人物。任我行野心勃勃而又不失心思縝密，狂妄霸氣而又觀察入微，爭強好勝而又能與人聯手，心狠手辣但又不喪心病狂。他一心一統江湖，然而並沒有淪為慾望的奴隸，雖然修煉了殘忍至極的吸星大法，但是剋制住了進一步修煉會導致自己身心失常的葵花寶典的慾望。他武功高強而又洞察人性，專橫跋扈而又手腕高明。集野心、慾望、霸氣、武功、權謀、殘酷、宏才與大略於一身，任我行實是一個形象非常飽滿的人物。

我相信，自始至終，任我行都是一個內心清醒的人。他從一開始就有著一統江湖的雄心，但是他深知不可能憑一己之力去實現這個雄心，唯有建立一支過硬的隊伍並且用日月神教的理念把這支隊伍籠絡在一起，才能幫助他登上一統江湖的寶座。然而把他塑造成無所不能的神話，卻未必出於他自己的本意。是那些想要通過把他捧上神壇來實現個人目的的人締造了他的神話，雖然這些人這麼做的真正目的並不一定與他和日月神教的目標一致。但是任我行最終發現，其實他自己並不能控制這種針對他的造神運動。他的神話在教眾裡實在是太有市場了，以至於一旦有人把神話故事杜撰出來以後，就在廣大教眾裡一發而不可收地變成真實，對於他們來說，實在太需要一個無所不能的教主了，唯有這樣一個神一般的教主的存在，才能讓他們鼓足生命的勇氣並獲得面對其他武林門派的優越感。於是，任我行發現自己被捆綁著捧上了神壇，在震耳欲聾的“日月神教，戰無不勝，聖教之主，文成武德，千秋萬載，一統江湖”的口號中，他也只能鎮定自若地盤坐在神壇上，展現出鋼鐵般不可戰勝的表情。

任我行的神話最終還是敗給了時間。時間是所有凡夫俗子都翻越不過去的最後一座大山，這座大山裡埋葬著人世間古往今來所有英雄與梟雄的心——這大概就是金庸想在這個東方不敗的神話中所表達的真諦。

將狼子野心深藏不露的東方不敗，即使在後來練成了天下無敵的葵花寶典的情況下，也沒能逃脫死於任我行之手的命運，從這一點上就更加反襯出任我行的強大和過人之處。也正是基於這個意義上，我認為，在整部故事裡，任我行才是東方不敗神話中的第一主角，東方不敗本人只能屈居第二，或者更準確地說，東方不敗只是用於映射任我行形象的一個影子而已，恰如柏拉圖在《理想國》一書中所描繪的洞壁上的投影，真正的現實，其實不是影子自己，而是自己所賴以成其為投影的背後的真實。

最終，東方不敗用自己的名號為任我行冠上了東方不敗的頭銜，用自己的失敗把任我行推上了東方不敗的寶座。當然，如前所述，寶座還沒有坐熱，任我行就被時間老人一掌拍進了墳墓。

雖然由於在權謀和慾望剋制方面的遜色導致東方不敗敗給任我行的命運，但是他(她)的命運所帶給讀者的啟示，並不輸於任我行。

第一個啟示：東方不敗的命運告訴我們，個人的武功再高強，也敵不過武功雖不如自己但卻比自己更懂得如何利用他人力量的人；

第二個啟示：愛，既是一種幸福，有時也會是一種負擔，人生有時候在愛與權力之間是無法兼而得之的，有時候必須在愛與慾望之間作出某種犧牲。有一句頗具禪意的話“無愛即無憂”是對此最深邃的闡釋。東方不敗由於無法剋制自己一統江湖的慾望而揮刀自宮練習了天下第一武功葵花寶典，又因為自宮改變了心智性向而愛上了猛男楊蓮亭，又因為愛上了楊蓮亭而失去了對一統江湖的權力的迷戀，最後更因為對手利用了自己對楊蓮亭的愛而喪命。

所以，這最後一層東方不敗的命運所帶給讀者的啟示是：如果對愛的力量使用得不恰當的話，愛反而會帶給人傷害。

那個聰明而又狠毒地利用了愛情的力量而終結了東方不敗性命的任盈盈，是一個充滿悖論的角色，這些悖論構成了極大的性格張力，最終讓任姑娘成為男人中最令人幻想的女神——無論征服，還是被征服，都是廣大男性讀者們對任盈盈最心馳神往的夢想。

現實中的男人們都明白一個道理，不論是一統江湖的美夢還是天下無敵的武功，那都只是金庸逗你玩的神話，但是在現實的夢境裡，與集美貌、聰明、武功、才藝、刁蠻、冷靜、心機、毒辣、善良和權勢於一身的任女神相遇，至少還能睡個好覺。

而且再進一步說，正如米家雷教主所言：萬一實現了呢？萬一蒼天有眼，叫哪位愛做夢的男人遇到了任盈盈一樣的女神的話，那麼，毫無疑問，對於這個走了狗屎運的男人來說，無論是征服任女神，還是被任女神所征服，甚至被任女神虐待兩下，都會是這個男人比一統江湖還幸福的命運。

不愛江山愛美人——此之謂也。真理果然是殊途同歸啊。

然而，《笑傲江湖》全書中最完美的人物，並不是前述中的任何一位，而是另一位著墨不多的人物——風清揚。我認為，風清揚才是在金庸的這部東方不敗神話中統攝江湖真理和人生真諦的一號角色。他在故事中一出場伊始就已經看透了江湖，參透了人生；他的武功深不可測、從未嘗敗績但又沒有與最高手任我行和東方不敗之流交過手；他身上沒有任何缺點、行為上沒有任何汙點、外在上既沒有霸氣專橫也沒有懦弱卑微；他因深諳人性和洞察人世而選擇退隱江湖，與世無爭；他通過對令狐沖的教誨直接揭示出江湖水深凶險的真相：“世上最厲害的招數，不在武功之中，而是陰謀詭計，機關陷阱。”

到目前為止，在現實世界中，要論此間對金庸的這部作品理解最深刻的人，我以為，製作和拍攝1990版《笑傲江湖》電影的那群人當排首席；而且，在所有我看過的以《笑傲江湖》為題材的電影電視作品中，我認為也是這部影片最好。

在該部影片中，當許冠傑扮演的令狐沖問風清揚為什麼他武功如此高強還要退隱江湖過顛沛流離的生活時，風清揚告訴他：“縱使你武功再高，只要你被江湖小人和偽君子控制了你的親人，你就立馬變成了任人宰割的羔羊。”風清揚的這段話，其實就是對金庸原著裡那段原話“世上最厲害的招數，不在武功之中，而是陰謀詭計，機關陷阱”的深入淺出的複述。

但是在這部電影中，接下來風清揚又說了幾句：“其實人的感情比什麼武功都要厲害，我退出江湖，與親人天各一方，都是為了他們的安全。”這段話，無疑則是對本文前面提到的“無愛即無憂”禪意的有血有肉的詮釋，是對金庸原著的深刻挖掘。

所以，在我看來，《笑傲江湖》全書的立意，都支撐在風清揚這個人物身上。

再回到現實中來。據說馬雲最喜歡的人物就是《笑傲江湖》中的風清揚，對此我沒有考證過，但是我從馬雲的言與行中，似乎確也影影綽綽感覺到了風清揚的影子。

再回到1990版《笑傲江湖》電影中來。該片中由黃沾創作的那首主題曲《滄海一聲笑》，也堪稱武俠世界裡無出其右的一篇傑作！那首曲子根本就是為這部小說和這部電影的名字所定做的神來之筆——笑～傲～江～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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