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讀|在德令哈送兵

德令哈 服裝 人民前線 2019-04-05
夜讀|在德令哈送兵

作者 :劉業勇

環境可以潛移默化地改變人,環境亦可以不聲不響地造就人,被改變被造就的人又參與制造和充實一種新的環境,這種環境和人加在一起就形成一種風俗,抑或是一種文化,並且這一切似乎是無法抵禦的。形形色色的職業緣其特點有各種各樣的文化,軍營是否也算一種?我想,回答應該是肯定的。從北京兵種機關乘飛機到青海德令哈,幾乎是同一時刻,在同一支部隊的兩座兵營裡,我深深地感受到環境、傳統的異同,感受到相同的軍裝所覆蓋的不盡相同的軀體,感受到同一頂軍帽籠罩的並不一樣的頭顱。

汽車把我從某機場沿著寬得有些鋪張的馬路送到某部營區。晚飯後散步時,我首先就感受到生活在這高原的兵與北京城裡的那些兵的不同,我覺得這裡的兵就像這高原的山、植物、沙礫和土。或者說他們就是從高原那肥碩的土地上切割下的一塊塊小高原。他們從祖國的四面八方被移植到高原,汲取著那褐黃色土地的養分,吮吸著那鹹澀的經過太陽無數次蒸餾的水,在夾雜著沙土碎石的西北風的吹拂下,在高原那慷慨熱情的陽光的撫摸下,在高原同胞那粗獷豁達剛烈的性格的薰陶下,在這裡發育、生長,他們也心甘情願地漸漸地變成高原人。他們那黑紅透亮的臉膛,膘悍豐滿的體魄,鋼絲一樣的頭髮,立柱一樣的大腿,還有個性、口音,都深深地讓我感到他們是高原人。我無法不把他們和高原連在一起。

夜讀|在德令哈送兵

我來到一連一排三班,在他們那沾滿油漬塵土卻整理得整齊劃一的大通鋪上盤腿而坐。戰士們圍在我的四周,還沒等我坐定,我就立即感覺出從他們體內噴薄欲出的高原味,這高原男人特有的味兒在他們體內躁動不安,像是在尋找著決口。緊挨著我的戰士姓王,剛剛20歲,但看上去有25歲以上了。額頭和眼角已有了細細的皺紋,脣邊圍著一圈硬硬的鬍子,兩隻熊掌般的大手像丘陵一樣佈滿了繭子,煙抽得很厲害,穿一套髒乎乎的軍裝,腳蹬一雙膠鞋,卻沒穿襪子。他豎著多肉的耳朵,厚厚的嘴脣遲鈍地叭嗒著,口音難辨的不連慣的言詞從嘴裡慢慢吐出。我拍拍他的肩膀問:“你一定是北方人吧?”他笑了笑,搖了搖頭,“那你一定是在北方長大的。”我又用肯定的口氣說。

“我是杭州市的。”他終於開腔了,我聽出來了,浙江話很地道,這句話如同越劇裡的臺詞。凝視半晌,我相信了,雖然我的既定經驗被否定了。“你從前不是這樣吧?”我的話還沒落音,一邊的小劉插話說:“他從前是奶油小生!”大家一陣鬨笑。我吃驚,短短的兩年時間就可以把人變成這樣,我驚歎環境的魅力和人的可塑性。我用目光掃了一週,發現眼前的這十幾個從形象到舉止都酷似小王,憨厚純樸,不拘言談,動作笨拙。我不能再憑經驗先入為主地猜測他們的籍貫了,我只能讓他們自己報:“我是安微人。”“我是上海人。”我是四川人。”“我倆是陝西人。”“我是河北人。”“我是江蘇人。”“我們三個是河南人。”都不是青海人,卻和青海高原的人毫無二致。

看到有兩個戰士正把軍裝上的領花和軍帽上的帽徽往下摘,我問,是不是洗衣服?他倆搖搖頭,一個說:“我們今年······復員了。”他說得不太情願,充滿著感嘆。我心裡一頓,彷彿意識到什麼,繼而問大家:“你們今年有多少人走?”“我走。”“我走。”······我數了數,一共走5個。“你們願意走嗎?”我問了一句,卻沒有人回答,似有難言之隱。我沒有再追問,拍拍他們的肩膀,離開了三班。

旅喻政委告訴我,老兵們夜裡就要離隊了。喻政委的口氣很莊重,我卻沒覺得什麼。在北京和其他一些地方。我已經見過多次老兵離隊的場面,那些場面大都是平淡的,有的甚至是熱烈的,像一次普通的旅行;而那些老兵則像擺脫了什麼似的如釋重負乘著汽笛遠去。個別老兵在火車啟動的時候還時常有些不遜的言辭和出格的舉動,以示對某些幹部的不恭。這一切都使我心裡很不是滋味。我很難想象如今的老兵離別場面會是怎樣,但我還是對喻政委說了句:晚上老兵上車時請讓通信員叫我一下。

高原空氣稀薄,再加上晚上有事,我躺在床上輾轉反側難以入眠。東邊漸漸現白的時候,我開始有睏意,剛剛打了個盹兒,便聽到有人在耳邊輕輕喚著,我睜開眼轉過頭,是通信員。我明白了,穿上衣服便奔向操場。老兵都在那裡集合。

一到操場就覺得有些不對勁,復員的和不復員的軍人近兩千人幾乎沒有說話的,默默地往車上裝著行李,戰友們彼此之間陡然客氣起來,懂事起來,一個很小很輕的旅行袋也有人多此一舉地幫助往車上送。幾位首長站在遠處默默地看著這一切,表情很嚴肅。

裝車很快就結束了。穿著綠軍裝的復員兵們也都爬上了汽車,他們的帽徽和領章都摘去了。第一輛車突然亮起大燈,接著啟動了引擎,這時操場的大喇叭裡輕輕地響起了一支歌:“送戰友、踏征程,默默無語兩眼淚······”這歌聲在寂靜的高原如同空谷足音,悄悄地不可阻擋地向軍人們壓過來,提醒這些在艱苦的環境裡朝暮廝滾的軍人們此時此刻正在發生著什麼······

第一聲哭是從一個不易覺察的角落裡發出的,可以聽出這是努力壓低但終究忍不住從嗓子底部逼出來的,這細細的哭聲如同導火索,傾刻點燃了操場和汽車上的那些慟哭,哭聲即刻映成一片。有些戰士大概忘記自己是男子漢,竟仰天高聲痛哭起來,哭得兢兢業業、忘乎所以,任勞任怨,那歌聲此時也像是在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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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位首長和其他幹部迅速鑽進車裡,在登車的那一瞬間,我發現他們幾乎都在掏手帕。我也跨進喻政委的吉普車隨車隊向德令哈火車站奔去。奇怪的是到了車站之後所有的人都跟沒事一樣,彼此說說笑笑還時不時地開一些不太成功的玩笑。有個小戰士在接過指導員遞過的一兜雞蛋時鼻子抽搐了一下,但看了看四周圍觀的老百姓又裝著若無其事地做了個不太自然的鬼臉。部隊規定除了連幹部之外,連隊其他的戰士不準來火車站,戰士與戰士之間一經復員退伍,其實大都很難再見。中國這麼大,各人都有各人的事,戰士們心裡都明白,今朝一別,不啻於永別,所以才導致了操場上那悲壯的一幕。離別正是收穫情和愛的時刻。

天矇矇亮了,西邊響起了汽笛聲,從格爾木開往西寧的火車徐徐駛進德令哈車站,其中有5節車廂沒賣票,是專門為復員兵留的。復員兵們提著行李上車,一進車廂,東西還沒放好,便爭先恐後地從車窗裡探出頭來,和前來送行的連隊幹部們握手、祝福,他們還要最後一次地看看生活了4年的德令哈,儘管他們居住的營房早已不在他們的視野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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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變調的哭聲毫不控制地從一個窗口傳出,又一個哭聲傳出,接著哭聲連成一串,瞬間嘹亮起來,像綠色音箱裡發出的參差不齊或錯落有致的音響。有限的幾個送站的幹部被車上的戰士爭奪著、扯拽著,手和胳膊被複員戰士們攥著不願鬆開,有的復員戰士夠不著也努力摸一把。一個身材瘦小的指導員的兩條胳膊兩隻手被他的幾個戰士死死扯住,另有幾個戰士搶他,他站在月臺上的兩隻腳已離開了地面。車上的人車下的人大都在嗚咽、在抽泣,臉上熱淚縱橫。車站的服務員站在一旁愣著,幾個年紀大些的女服務員也在掏手絹擦眼角。

如果汽笛不響、火車不開,我不知道這場景會持續多久,我天真地希望火車此時發生故障。然而,我的願望終於還是被那尖利的汽笛聲擊潰,那如同哭泣的汽笛聲啟動了車輪,也加大了哭聲的音量。我不得不驚歎這些高原軍人的淚腺和感情了。我總以為這寥寥荒涼的戈壁是不適應生長淚水和情愫的,那乾燥的風已經吹乾了他們體內的水分,那孤獨的日子已經使他們喪失了慾望和熱切······但眼前的情景卻重重地觸動了我。我想,在艱難的環境裡所造就的情感恰恰是最堅固、最真摯、最深刻、最經得起考驗的,只是這情感平時都被深深地埋在心靈深處,不輕易開掘罷了。那些沉悶、木訥、不苟言笑甚至有些遲鈍的高原兵,正是當代軍人真情實感的正宗產地。只是這情感是昂貴的,它需要用真誠去交換。高原拒絕虛偽。

火車載著滿滿一車哭聲緩緩遠了,這沉重的哭聲把火車壓得直喘。直到火車在遙遠的地平線上消失了好久,月臺上的人們還不願離去。

我就要回北京了。在北京,我將要見到另外一些戰士,他們衣冠楚楚,軍容嚴整,細皮嫩肉,留著修剪整齊的烏髮,臉上塗著淡淡的護膚霜;他們談吐得體,講究禮節禮貌,抽“萬寶路”和“紅塔山”,喜歡喝酸奶和可樂,也唱流行歌曲。他們從大江南北移植到都市,他們漸漸適應了都市的一切,他們長勢良好。他們與都市慢慢和諧起來,他們成為都市不可缺少的風景,他們是都市的一部分。

他們亦是很可愛的。然而,當我從高原的士兵中回到都市的士兵中,我發現我的心卻遺失在高原了。我喜歡真正的士兵,真正的士兵在德令哈,真正的士兵在高原。

[作者簡介] 劉業勇,筆名阿勇、魯皖。作家、詩人、書法家、收藏家。祖籍山東長清,1959年4月生於安徽巢縣一個軍人家庭。1975年下鄉插隊,1978年3月入伍。1989年畢業於解放軍藝術學院文學系,1991年加入中國作家協會。解放軍報社高級編輯,長期擔任《解放軍報》長征文藝副刊組組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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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編 :李根萍

編輯 :喬暉、左海亮、張署光、吳榮鑫、劉德

刊期 :195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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