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魚海棠》，演的是一廂情願與兩情相悅。

一廂情願，幾乎每個人都下意識做過。我感受最深的，是《大魚海棠》上映後，幾乎全網都在罵女主椿婊，接受男二的好意，指使男二做事，引來滔天禍水，還得男二為她善後，最後來一句“你對我就像哥哥一樣好”——數千萬人在電影院裡一致怒罵：“婊啊！”

其實，這個反應深究起來是非常有意思的。有劇情設計的原因，有現實的歷史原因。

1.這個年代的一廂情願，得到的只有失望

大多數人下意識討厭椿，不是因為她說那句話，而是因為她沒有如他們所願，愛上那個任勞任怨、鞍前馬後、赴湯蹈火的男二。她可以不愛，但她不能不如他們所料。

如果她從一開始，就對男二說“我不愛你”，並反覆強調這一點……最後說“我有愛的人了，我們是朋友，是親人”，誰都不會反感。

哪怕男二掏心掏肺感天動地捨生忘死了，觀眾也不會說女主什麼，因為這個劇情發展大家都知道男二不會抱得美人歸，都不會有期望。但電影不能這麼演。

所以大部分觀眾看到這裡都會憤憤不平。

他為你付出所有，為你風裡來火裡去，你怎麼可能不感動？怎麼可以沒愛上他？

反而去愛一條啥都不幹的魚？

他除了游來游去，搖頭擺尾，沒個屁用！

屏幕上男二還沒說什麼，觀眾就替他急上了。

一廂情願，他們覺得那個奔跑的女孩就該愛上那個追逐她的男孩。

一廂情願，他們覺得披風沐雨、流血流汗、艱難苦累的就該有回報、有結果。

一廂情願，他們覺得那個年少情深、熱血熱心、無畏無懼的自己就該擁抱近在咫尺、魂牽夢縈、難捨難忘的那個人。

最後的悲恨那麼深，都是因為相遇之初那麼美。

因為畫面那麼美，少年求而不得的遺憾才那麼不完美，不完美得令人痛苦，令人坐不住，必須揪出一個罪魁禍首發洩怨憤。

那麼美的大魚遊弋，那麼好的海棠盛開，怎麼沒有我們想要的愛情結局呢？

椿沒有說過喜歡男二，那個叫湫的少年，他們比鄰而居，青梅竹馬，兩小無猜，椿把他當哥哥，他一直是哥哥。

只是那句話說得太遲，觀眾無法原諒。

椿辜負了他們近一個小時的期盼。

而湫是一直知道。

然而他一廂情願，無怨無求。

求而不得，是大多數人的宿命。他是其中之一。

2.一個人的一廂情願，當然敵不過他們兩情相悅

椿愛上鯤的時候，鯤甚至沒有化為人形。

至於海邊短暫的相遇，哪怕椿是個以貌取人、容易頭腦發熱的女孩也不至於瞬間愛上一個臉晒得黑黑的打漁男孩，他們沒有一見鍾情。

何況論起相貌氣質，神族男性還不夠美型嗎？也沒見椿愛上誰。

鯤救了椿的命，椿就要救回他，因為她這個種族就是有這個能力，而不是產生了愛情。她很感動，但還不至於愛上鯤。

但這是個不錯的愛開始的契機。

她愛上鯤，是因為在漫長的復活過程中，朝夕相伴，靈魂相知，心意相通。

她從來沒有如此自由幸福地擁有一個屬於她的東西，或者靈魂。

他是屬於她的。

那一條小紅魚，在她身邊長成大魚，遨遊天際，美好得像夢一樣——那是她的魚。

等他化成人，就是她的人。

連天條都敢違抗的女孩，她極有主見，無所畏懼，想愛就愛了。只是他們把她畫得柔弱，不招人待見。

其實她不單純，不乖巧，甚至不良善。但她的愛，是所有神明中最強烈最純粹的，所以她的力量，也最為強大。

鯤的靈魂，用一條小魚長到巨鯤的時間，住進了椿的心裡。

湫從小與她一起長大，可他從來不屬於她。

哪怕陪她遠遠跑到山海的盡頭，天黑了還是要回家去。

哪怕他們兩家近在咫尺，他也不能跑上樓敲門找她玩。

哪怕在月夜他曾追隨她走過荒野和大海，他也沒能直接走到她面前說一句我跟你一起去。

他默默看著她，她知道。他們一起長大，可他們不交心。他以為自己懂她，或者以為自己能弄懂她，可是直到最後，他也沒有懂。

椿很孤獨，一直很孤獨。沒有女孩子陪她玩，沒有男孩子跟她說話，沒有大人關心她的喜怒哀樂，爸媽要她聽話。

在擁有鯤之前，她從來沒笑過。

電影用筆觸美好的畫面，掩蓋了椿的孤獨而無聲的童年。

所以她嚮往外面的世界，所以她對鯤的靈魂視若珍寶，所以她義無反顧地愛上那個化為大魚的人類男孩。

世界上有什麼事比我擁有你，你擁有我更美好、更重要呢？

問一句觀影的芸芸眾生，可曾擁有過另一半完整的靈魂？

——你不如她幸運。

後來的天崩地裂，顛肺流離，洪水滔天，生靈塗炭，神靈救世，各顯神通，你我看得驚險，看得熱鬧，但對椿來說，無關緊要。

她有她的魚就夠了，這些跌宕起伏的劇情，都是終將平息的波瀾。

洪水降臨後，觀眾罵她自私，給族人引來致命災禍，又有人會說，如果沒有椿弄出這些事，她的族人也不會遭難。這是完全沒看懂電影。

無論椿救不救鯤，洪水都會降臨。

她的覺醒，如同洪水降世，都是必然。

3.一群人的一廂情願，等同於一個世界的桎梏

寫到這裡，必須要問一句，你看懂了大魚海棠這個世界了嗎？

神仙祕境？世外之地？ 　

是啊，畫得很美好，仙風道骨，神獸遍地，然而惶恐無助的雪地逃亡、帶著黑暗氣息的靈魂交易、孤獨枯萎而無人關注的消亡、森嚴而不可違逆的戒律、可怕而不可解釋的預言、充滿怨恨卻又諱莫如深的言語……還不足以告訴你這是個怎樣殘酷的世界嗎？

椿與家人住在土樓（神之圍樓）裡，靈婆住在偏僻的海上小院（負責人類靈魂），鼠婆子住在地下（掌管邪惡的動物），其他神明住所沒有明顯出現，但赤松子這種級別的不會群居。顯然這個世界階級森嚴，與人類相關的職務沒什麼地位，椿一家基本是掌管植物的，算是平民。

這是個殘缺的世界。神明遍地，卻缺乏必要的教育、監督、管理制度，在洪水來臨時被動被淹，被沉默了技能一樣，毫無防範措施。

他們任由恐懼蔓延，而不探索根源。他們寧願抹殺異類，而不考慮其他可能性。他們安於現存的秩序，而不嘗試改善。

他們一廂情願，以為遮住眼睛，泰山就不存在，掩上耳朵，鈴聲也不存在。

而椿恰恰是覺醒的那個。她被群體排斥，反而超越俗念。她一樣被灌輸人類等同於災禍的觀念，然而親身經歷之後，她有了自己的主見。

只要她成長下去，必然會與這個世界發生衝突。

就算她沒帶回鯤的靈魂，也會去做那些她想做的不被世界容忍的事，比如偷盜山上的火種，劈開一座鎮壓神明的山峰，打開一個禁忌的盒子，推倒歷代膜拜的神像……

這個世界需要改變，並且終將改變。

椿愛上鯤是必然，洪水是必然，正如——文藝復興是必然，明治維新是必然，十月革命也是必然。

喚醒波瀾的力量終會平息波瀾。椿化為海棠，拯救了眾神，不是彌補錯誤，而是撥亂反正，重啟世界。

歷史使命落在了她身上，她也承擔了救世的責任。

她要鯤平安，也要世界安定。

她還要一個不會阻撓、傷害她和鯤的愛情的世界。

顯然這不會是她原來的世界。

救世出於責任，而非感情。她對族人沒有依賴，沒有信任，也沒有太深的感情。

他們之間，隔著新舊之爭，生死之劫，存亡之變。

所以洪水平息後，她沒有與族人見面，也沒有回到族人中去，而是跟隨鯤去遠行。

天高任鳥飛，海闊憑魚躍。那才是她與他的世界。

4.從開始到結束的一廂情願，大概是無休止的原地踏步

而湫，雖然他為椿付出了很多很多，但從頭到尾他都都不是椿的同路人，只是一個好夥伴，好朋友，好人。

電影裡，大量的篇幅都是湫如何如何付出，卻始終沒有提及他們有過思想交流。大多數時候，都是湫在附和椿。

所以他幫她救她保護她，但不理解她，甚至沒有嘗試到外面的世界去看看的想法。

不是說他沒有這樣的想法椿就不愛他，然而連這種基本的改變他都不去嘗試，椿就算沒遇到鯤，也不會與他產生共鳴，至多是一個人走下去罷了。

湫，他以為他追著椿跑了很久，跑了很遠很遠的路，其實他一直在原地踏步。

他始終沒有意識到這個關鍵，不然也不會喊出“你拒絕了一個神”這種蠢話。

椿與這個世界最大的矛盾，就是神的存在。

神統領世界，卻不能統領她嚮往自由的心。

鯤，則是椿的未來，是完完全全屬於她的靈魂。愛是擁有，天崩地裂，她也會追隨他而去。

他是在死亡之海里自由遨遊的魚，她是滅世絕境中無畏開放的花，他們歸屬於彼此。

她守著他的靈魂，從春到秋，朝朝暮暮，平安喜樂，雖無聲卻彼此相知，任他天地大劫依然生死相許。

歷經死亡，化為大魚，顛肺流離，前塵盡洗，他感知她的愛意，投桃報李，一心牽繫，滄海不移。

這才是情到深處，至死不渝。

很多人一生之中，都會遇上像湫這樣對你很好很好的人，然而他不會是你此心所向、彼岸同往的那個。

很多人把自己代入湫的角色，覺得自己付出了天大的努力，女主居然沒有回頭是岸，乖乖就範，感到了出奇的憤怒。

所以你看，他們大多隻在乎自己，才不是在乎愛不愛。

愛情又不是工作，朝九晚五勤勞付出就有實打實的收穫，白紙黑字明碼標價。

更離奇的是，他們破口大罵二次元的人物婊，卻不會覺得自己在追一個婊，指桑罵槐，含沙射影，殺雞儆猴，以此展示威風，過足了癮，回頭繼續獻殷勤去。

然而愛情這種東西真是撲朔迷離，湫可是真心實意去追求了，沒有一點獻殷勤的意思，依舊是求不得。

千方百計，也敵不過兩情相悅。一廂情願，卻要說什麼“憑心而論，我對你好不好”。

求而不得，不是愛情的常態嗎？

在這愛情的紅塵裡，許多人喜歡畫地為牢，享受寸步難行的痛苦，或者走遍千山，追求鏡花水月的浪漫。

求不得，人生八苦。悟不透，五蘊皆空。

世界上大多道理，都是說給愛情故事裡多餘的那個人聽的。

當然沒幾個人聽得進去。

所以說，所謂情真意切，大多是一廂情願的藉口。把湫當成自身感情的投影，多麼輕易。

連自己為何愛而不得都沒整明白，就張口閉口一個婊字，夠無趣的。

5.一個劇本的一廂情願，可不就這樣了

因為椿接受了湫的幫助，卻沒接受他，就是婊嗎？

非得椿放棄鯤選擇湫來報答他，才能讓你們稱心如意嗎？

這些問題涉及一個古老的傳統：救命之恩，以身相許。

在傳統的男女觀念裡，一個女子，若接受了一個愛慕她的男子的恩惠，那就有曖昧的嫌疑，必須得用點什麼償還。

——最好是用“情”。

椿沒有移情別戀，以情報恩，倒成她的不是了。

椿與鯤、椿與湫之間都有“救命之恩”的牽絆，然而椿愛上鯤並非因為鯤救了她，湫救椿也不是要她因此愛上他。

但觀眾不這麼看，他們關注的點是：椿該怎麼報答湫的恩。

他也救了你啊，你不把這情債還清就跟鯤跑了，是不是有點過分？

你既然不愛湫，為何還屢屢接受他的幫助呢，是不是有點婊了？

這些問題，歸根到底都是一個問題，戲份問題。

從頭說起。

椿遇上鯤，是她一生最美好的事，她渴望的陪伴、自由、快樂、理解都有了。然而她的世界很快展示出殘酷一面，她的族人要殺掉鯤。

為了保護鯤，椿很長一段時間處於擔驚受怕、孤立無援的狀態，她很清楚，自己與人類鯤的愛情，在這個世界是不被理解甚至不可原諒的，只有豁出所有，才能有一線生機。

她只有一個人，她需要幫助。於是她與靈婆做了黑暗交易，接受了湫的幫助——如果這個幫助她的人不是默默愛她的男二，而是隨便一個陌生人，觀眾自然不會罵她。

然而這個故事裡男二需要大量重要戲份，所以這些事只能他來做。

然後椿就被罵了。

大多數時候，椿是頭腦清醒的，如果她有得選擇，這個時候肯定不會向男二求助，或者任由男二幫助自己。

男女之間，涉及感情沒什麼，大不了一刀兩斷，避而不見，然而涉及恩情，那就理不清了。

這個時候，我們可以讓世外高人、神仙爺爺、觀音菩薩、齊天大聖……出來救場，讓男二救其他人去，都可以完美避開雷點。

然而沒辦法，在這個動畫裡，男二必須無時不刻都要幫女主，除此之外，他不知道怎麼愛她。

最後，男二在雪地裡擁抱了女主，一生唯此一次親近，猶如飲鴆止渴，無藥可解。

如果在這個時間點，男二連這個機會都沒有，那也太慘了。天亮了女主就會跟鯤走了啊。

然後女主被罵慘了。

在我看來，這叫得寸進尺。這要是你家女神，跟一個深愛她她卻不愛的鄰家哥哥抱了一夜，兄妹情真，直播露營，你當面罵一句試試！直接神經病出局。

經歷了那麼多，湫感覺他跟椿的距離越來越近了，他鼓起勇氣靠近她。椿什麼都知道，湫為她付出了那麼多，總不能拿一碗水來，放在中間，說“這碗水是樑兄的自重和人品”吧。

她只能說：“你對我就像哥哥一樣好。”

這下心照不宣了。一個心如鐵石，一個心如刀割。

既要椿對鯤生死不渝，又要椿對湫春風化雨。

既要給鯤一場天定姻緣，又要給湫一場刻骨相思。

可不就這樣了。

拋開這些亂七八糟的玩意。

大魚海棠，還是很美的。

至少，椿與鯤，自始至終，都是兩情相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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