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宇 巴中文藝
巴山背二哥
喲喲喲喲
巴山那個好兒郎好兒郎
喲呵呵
背心那個短來腰褲兒長
拐把子直來背架子方……
一首《巴山背二哥》，道出了背二哥酸甜苦辣鹹的人生。故鄉在崇山峻嶺的大巴山深處，懸巖峭壁上鑿出的手爬崖，鬼見了都會發愁的地方，不知掉下去了多少個背二哥；故鄉的閻王碥，不知累倒了多少身強力壯的背二哥。蜿蜒崎嶇的古道，永遠是一代代巴山背二哥心中的疼和痛。
爺爺累倒過，父親累倒過，鄉親們累倒過，咯出的一口口鮮血，在血跡斑斑的古道上散發著餘溫，凝結成背二哥悲壯的哀歌，演繹出一代代背二哥蒼涼與悲憫的傳奇人生。
小時候，記得在村頭的老槐樹下，母親就牽著我翹首期盼，叫我放開嗓子喊父親，這是故鄉一道最悽美的風景線。母親望著手爬崖，期盼著父親能如期歸來。正如那悲涼的詩境畫意——“問君西遊何時還？畏途巉巖不可攀。”母親對父親的這份柔情似水的牽念之情，一直讓我銘記於心。如今，母親從一個年輕俊俏的女子，變成一個白髮蒼蒼的老嫗。作為背二哥的妻子，她學會了肩挑背磨，學會了吃苦耐勞，學會了煎熬和等待。滄桑歲月，如鋒利的雕刀，在她的肉體和靈魂上刻下一道道深深的印記，看不見她的辛酸和痛苦，看得見的是母親內心蘊藏著強大的力量，母親是偉大的。
父親不知背爛了多少個彎彎的背架，不知磨壞了多少根拐把子。在崇山峻嶺的大巴山裡，風吹雨打，日晒夜露，父親就是一塊堅硬的石頭。我對父親的敬仰和牽掛，是鄉愁中最深沉的愛。父愛如山，他默默地守護著祖父祖母，守護著母親，守護著兒女，守護著這個暖意融融的家。父親生在舊社會，沒有讀過書，註定一生幹苦力活。粗笨的背活兒練就他一副硬朗的身體，不管歲月的風霜怎麼侵蝕他，他永遠是一座高大雄偉挺拔的大山。父親和母親一樣，有著強大的做人力量，我是無法全部讀懂的，與他們相比我渺小得像一顆泥丸。
為背二哥父親感到驕傲和自豪。上世紀60年代起，各管區（幾個公社）有一個電影隊，統稱某縣電影放映隊某隊。電影放映隊要輪流到管區內各公社的每個大隊放電影，村裡在頭一天就接到通知，村支書就會派有責任心的父親和另外一個人去鄰村去背放映機。天剛麻麻亮，父親就和夥伴出門了，跋山涉水，一路上小心翼翼，中午時分才將放映機背到大隊部。學校裡我是第一個知道放電影時間的，我神祕兮兮將消息發佈給小夥伴們。在小夥伴們眼裡我就是一個了不起的“大人物”，這份榮耀，歸根於我的父親，甚至我想長大後也去學放電影，放不成電影就學父親為村裡背一輩子的電影放映機。後來我雖也當了幾年巴山背二哥，但沒有背成電影放映機。
父親累倒了，孱弱的身子無法背起沉重的背架，他和背架栽倒在一起，母親和我用全身力氣才把父親與背架分開，摟住父親無助地哭泣起來。頭上烏鴉在古樹上哀鳴啼叫，淒涼而又絕望，叫人聽到這些怎麼不臉色突變？母親怕父親倒下爬不起來，父親是頂樑柱啊。鄰里有個邵婆婆，她在家裡燉好臘肉，匆匆給父親送來。香噴噴的一大碗肉，對父親來說就是“救命食物”。她對母親說，父親是缺營養累倒了的，必須將營養跟上。母親和父親感激涕零地謝邵婆婆。多少年後，我眼前還清晰地浮現出邵婆婆鵝一樣走路的姿勢，可憐的邵婆婆舊時裹了腳，成了村裡為數不多的“三寸金蓮”，她的慈善之心，一直是我學習的“活教材”，一直是我百讀不厭的“史書”。
父親在營養支持下真的恢復了元氣，我們一家人感到特別欣慰。我也長大了，能替父親做些事了，以前父親一個人背的東西，我跟父親分攤背，肩頭上輕了，父親臉上露出甜甜的微笑，宛如山尖上飄浮的朵朵紅雲，吉祥而又美麗。
改革的春風吹進了我們偏僻的大巴山裡，窮則思變的背二哥們，共同找到致富的密匙。要得富，先修路。我們村裡年輕的小夥子，激情高昂，大家衝在修路的最前面，一傳十、十傳百，家家戶戶齊心協力，沒有勞力的就出錢。每天背上鍋扛上糧，在工地上來一頓野炊，目的是節省更多的時間修路，渴望早日修通通往山外的公路。沒有機械設備，用鋼釺鏨子鑿，錘子砸，肩挑背磨，像愚公一樣，向鬼見愁的手爬崖要路，向閻王碥要路。勞動的號子如春雷打破大山的寧靜，夢想之路像天邊高高升起的彩虹，跨過崇山峻嶺，越過溝壑險灘，讓背二哥看到了眼前的美好希望，在向自己招手微笑。
路，通了，雖是泥土路，但寬敞平坦了許多。年輕娃娃們購買摩托車、農用車、小型麵包車，村民們進進出出全都搭車，靠肩膀背的東西越來越少，反而讓背二哥們內心覺得無比失落。特別是城鄉一體化的實施，新農村的建設，將泥土路硬化成混凝土路，古老的大巴山煥發出蓬勃的生機，鄉村與城市之間縮短了差距。閒不慣的背二哥們，趁著自己還有餘力，便操起舊業，他們只有走向人口密集的城市，用山裡人特有的淳樸和憨厚，努力塑造城市背二哥的形象，在城市尋找一席之地。
許多日子，我看見父親撫摸著彎彎的背架和“丁”字打杵獨自落淚，我知道父親也想去城裡“闖”一下，但他年事已高。我明白他在向沉重的歷史告別，當告別一個朝夕相處的舊事物步另向一段新的歷程時，內心怎麼不激動且依依難捨呢？遠方來了一群收藏愛好者，出了一個高價錢收走了父親的寶物。我嗔怪父親不應該把這些有價值的東西處理了，父親卻說：“棍棍棒棒擋路，誰還稀罕這些？”
是啊，父親說得對，擋路的東西就要徹底除掉。作為末代背二哥，父親是幸運的，我也是幸運的，享受到改革開放帶給我們實實在在的美好。背二哥過上了幸福的好日子，正如歌詞：“要問背二哥圖啥子喲，背來好日子啥，一起奔小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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