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治四年三月初五日上午,兩宮皇太后召見軍機大臣的時間破例延遲了一個小時。待召見結束,眾軍機正要跪安退出時,慈禧忽然拿出一個白摺子對議政王奕訢說:“有人彈劾你。”
按禮法,此時的議政王應該誠惶誠恐地跪下,請皇太后訓誡。但奕訢沒有,他梗著脖子反問道:“是誰?”
慈禧答:“蔡壽祺。”
一聽到蔡壽祺這個名字,奕訢的火氣當場就上來了,他很是不耐煩地回道:“蔡壽祺非好人,他的話不可信。”
慈禧冷冷地看著。
奕訢沒有退讓,進而又說:“蔡壽祺在四川招搖撞騙,有案在身,為什麼還沒抓起來。”
這下慈禧怒了,她威脅說:“你這個態度,我革你的職你信不信?”
哪知道奕訢卻當場叫起板來:“我是先帝的六子,太后能革我的職,但革不掉我皇子的身份。”
說完,叔嫂不歡而散。
叔嫂共治以來,因政事而起的小矛盾、小摩擦是有的,但這一次的氣氛明顯和往日不同。奕訢之所以態度如此惡劣,一來因為彈劾他的蔡壽祺是個不足信、有汙點的小人,二來他大概也是感受到了慈禧是來者不善,他堂堂議政王,總理朝政,不能任由宰割。
然而,當奕訢得知蔡壽祺上奏的彈劾內容時,他才意識到情況比他想象的更嚴重,蔡壽祺那一番彈劾的說辭,用意太險惡了,他不僅惡意地攻擊了自己,而且將矛頭暗自指向了自己重用的漢臣領袖曾國藩頭。
彈章中除了列出了奕訢的四大罪狀“徇情、貪墨、驕盈、攬權”,還有這麼一段——”夫用舍者朝廷之大權,總宜明實相符,勿令是非顛倒。近來竟有貪庸誤事因挾重貲而內膺重任者,有聚斂殃民而外任封疆者,至各省監司出缺,往往用軍營驟進之人,而夙昔諳諫軍務通達吏治之員,反皆棄置不用,臣民疑慮,則以為議政王之貪墨。“
所謂”聚斂殃民而外任封疆者“,所指何人?
自然是一年前攻陷太平天國都城天京的曾國藩九弟,曾國荃。
所謂”軍營驟進之人“,所指又是何人?
自然是以曾國藩為首的湘淮系大員。
誰都知道,自曾國藩統率湘軍剿滅太平天國以來,他這個湘軍統帥已被朝廷視為了最大的潛在威脅。這半年多來,朝廷無一日不在玩弄”鳥盡弓藏“的權謀把戲,不僅逼迫曾國藩裁撤湘軍,而且不斷地搜尋著繼續打壓的機會。
現在好了,蔡壽祺居然將議政王打成了湘淮系人馬無法剪除的總後臺,再聯繫到辛酉政變後經歷的這四年,朝廷最大的隱患太平天國被撲滅了,慈禧也已熟悉朝政且有收攏皇權的資本了,議政王奕訢這才恍然大悟,原來自己才是當今朝廷最該藏的那把”弓“。
更讓奕訢不寒而慄的是,若不是慈禧毫無徵兆地突然發難,他居然一直沒能意識到這一點。
該說議政王太輕敵呢?還是該說慈禧太會蓄勢待發呢?
總之,面對慈禧的突然發難,奕訢除了退避王府,以冷戰應對,一時間竟然有些不知所措。
然而,慈禧卻絲毫不給奕訢喘息的時間。
未過二十四個時辰,第二天天一亮,慈禧便拋開奕訢領銜的軍機處,直接召見內閣大臣。
當著內閣大臣的面,慈禧上來便打出一套孤兒寡母被欺負的悲情牌,接著便十分乾脆地拋出了奕訢的四項大罪。
你們說,該怎麼處置?
眾內閣大臣有的想回護奕訢,有的不願捲進皇家內鬥,總之要麼唯唯諾諾,要麼言不切題。
按照常規,眾內閣大臣這個態度,處置奕訢勢必會暫時擱置下來。但在慈禧那裡,暫時哪怕是一天的擱置,都是給奕訢鬆綁,這是她早已預料到並且萬難容忍的,所以她得有提前的應對。
接下來發生的這一幕在慈禧的掌權生涯中不僅很有名,而且破天荒。
她居然連夜親筆寫個一道嚴懲奕訢的上諭。要知道,此時的慈禧根本沒有這個能力,但為了至高無上的權力,這個即將獨宰朝綱的婦人根本沒有為此糾結。
錯字連篇又如何!
當機立斷,一言九鼎才能帶來自上而下的壓迫。
有壓迫才能有順從。
下面咱們就來看看這道著名的上諭——
諭在廷王大臣等同看。朕奉兩宮皇太后懿旨:本月初五日據蔡壽祺奏,議政王辦事徇情、貪墨、驕盈、攬權,多招物議:種種情形等弊,嗣(似)此重情,何以能辦公事,查辦雖無實據,是(事)出有因,實屬曖昧知事,難以懸揣。議政王從議政以來,妄自尊大,諸多狂敖(傲),以(依)仗爵高權重,目無君上,看朕沖齡,諸多挾致(制),往往諳始(暗使)離間,不可細問,每日召見,趾高氣揚,言語之間,許多取巧,滿是胡談亂道,嗣(似)此情形,以後何以能辦國事?若不即早宣示,朕歸政之時,何以能用人行正(政)?嗣(似)此種種重大情形,姑免深究,方知朕寬大之恩,議政王著毋庸在軍機處議政,革去一切差使,不準干預公事,方是朕保全之意。特諭。
上諭由安德海宣讀完畢後,慈禧當場又下口諭,令倭仁、周祖培改錯潤色,即刻由內閣明發上諭。
然而,議政王奕訢在王公重臣中的聲望之隆,還是大大出乎了慈禧的預料,甚至可以這麼說,除開極個別如蔡壽祺那般迎合上意,甘願做打手的官場小人,當時的議政王幾無政敵。
這是由此前叔嫂共治的廟堂格局決定的,也是由議政王的才德決定的。
面對洶湧而來的明發上諭,惇親王奕誴、文祥、寶鋆等軍機大臣迅速聚攏到恭王府,商量對策。
一番商議後,惇親王奕誴以他一貫的彪悍作風,率先發聲,力挺自己的六弟奕訢。
眾人為惇親王奕誴準備了一道甚是硬朗的聲援短折——議政王自議政以來,辦理事務未聞有昭著劣跡,唯召對時語言詞氣之間,諸多不檢,但終非臣民所共聞;蔡壽祺所奏,亦不過是捕風捉影,若因此罷斥,恐傳聞於外,議論紛然,於用人行政,殊多窒礙。
見有眾人力挺,奕訢漸漸找回了昔日的睿智和底氣,他只在這道短折上加了一個字,分量立刻就沉了不少。
他是怎麼加的呢?
”恐傳聞於外“加改成”恐傳聞於中外“。
言下之意,本王主政以來,頗受各國洋人讚許,動我,當心各國洋人不答應。
惇親王奕誴的這道聲援短折一上,慈禧果然感受到了巨大的壓力。
見一舉扳倒奕訢的時機尚不成熟,她稍退一步,將惇親王奕誴的這道聲援短折和蔡壽祺原參奏折一併發下,並指令軍機大臣文祥明日到內閣述旨,令王大臣各抒己見。
不真正讓步,轉而要眾臣共議,慈禧這是想喂骨頭給那些欲效忠自己的朝臣。
這是自上至下打破鐵板一塊的高招。
更顯婦人陰損的是,次日,慈禧在召見內閣大臣倭仁、周祖培時,忽然又來了個反覆無常。在這些人面前,慈禧強調”恭親王狂肆已甚,必不可複用“。
何如說她這是婦人的陰損呢?
軍機大臣文祥接到的旨意是大家共議,內閣大臣倭仁接到的旨意卻又是沒什麼好共議的,慈禧不僅向朝臣扔去了骨頭,她還扔去了針鋒相對的刀槍。
於是分庭抗爭就這樣人為地製造了出來。
奕訢想要的集體力挺就這樣輕易地讓慈禧破掉了。
由此,雙方爭執不下,一議再議,越議對奕訢越不利。
爭議到最後,雙方只能互相妥協,而慈禧趁著這個機會,隨即便拿出了收場方案——既然王大臣會議的意見是既要薄懲,又要錄用,那就這樣吧,著仍令恭親王管理總理衙門事務。
注意,慈禧的這道收場上諭,僅僅恢復了奕訢總理各國事務衙門大臣的職務,而沒有恢復其議政王和軍機大臣的職務。也就是說,奕訢還是被逐出了權力中樞。
為了防止挺奕訢一派的反彈,此道收場上諭發出後,慈禧緊跟著又來了一手,指使有關人等繼續挑奕訢毛病,繼續拐彎抹角地暗指他跟有些貪墨案有關。
此時的奕訢剛好過一點,卻又被一群蒼蠅團團圍住。
婦人玩權謀,厲害起來真是心狠手絕!
然而,因為奕訢主導朝政多年,沒了他中樞實難有效運轉。逐漸冷靜下來的奕訢抓住這一點,開始尋求再次破局的辦法。
最終,他和文祥、寶鋆等軍機大臣商量出個辦法,一半是妥協,一半是交易。
具體怎麼講呢?
他們抓住慈禧想徹底控制內務府的心理,由文祥、寶鋆主動站出來,辭掉內務府大臣的職務,以換取奕訢重回軍機處。
至於議政王頭銜,直接略去不提了。
此舉果然換取了慈禧的歡心,但答應交換的同時,她卻附加了一個條件,奕訢必須呈上悔罪的請安折。
這是什麼?
終歸要奕訢臣服在她面前。
結果,奕訢照辦了。
同治四年四月十四日,兩宮太后召見奕訢。召見時,奕訢跪在那裡,痛哭流涕,一再稱自己為奴才。
這是委屈的心聲,也是無奈的心聲。
他知道,叔嫂共治一去不復返了,雖然他是王,但終歸是上座上那個婦人的奴才。
另值得一說的是,遠在金陵的曾國藩一直膽顫心驚地關注著這場叔嫂大戰,那感覺就像他自己被收拾了一樣。
而這正是慈禧厲害的地方。
千里之間,一箭雙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