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生長在江南水鄉。也許是繼承了鄉俗民風的緣故，母親常愛用薺菜做家常菜：薺菜肉絲豆腐羹、薺菜炒雞蛋、清湯薺菜；此外，還有薺菜餛飩，等等。
母親用薺菜做的菜，特別清香可口。草青色的薺菜，在母親手下一煸一炒，立刻變成翠綠色，清瑩、透亮，倘若再與雞蛋配合，翠綠色襯托金黃，端上餐桌就讓人產生食慾；母親用薺菜做湯，在散發薺菜清香的清湯裡，碧綠的菜葉舒展著，呈半沉半浮狀，總讓人得到色、香、味的滿足；自然，給人記憶最深的還是薺菜餛飩。母親包的薺菜餛飩，堪稱精美的工藝品，每次包的百來只餛飩，無論造型、規格，簡直象一個模子裡刻出來一般。
母親是個只有小學三年級文化程度的普通工人。四十多年前，在知識青年到農村“接受再教育”運動中，我的兩個弟弟分別去了黑龍江和江西農村；緊接著輪到我……當我準備動身去黑龍江的前夕，悲痛欲絕的母親突然精神失常，進了醫院……
慈祥的母親為了兒子，付出了昂貴的代價！
後來，母親病癒出院，我說服母親，去了安徽淮北農村。我清楚地記得：與母親離別的那個時刻，很久很久，我都默默地佇立在她老人家凝視的目光之中。母親目光漠然，像是在痛苦地沉思，又像是表現了一種擺脫痛苦後的超然之態。可我，卻小心翼翼地提防著老人家再度失去支撐。在那個瞬間，我曾默默地在心裡發誓：一定要像模像樣地做個人，然後告訴人們：我有一個多麼了不起的母親！
母親為了把我們哺育成人，經歷了許許多多苦難。她對於我，不僅僅是一個慈母的形象，而是一種精神象徵。象徵著生命對苦難的承受和反抗。她的反抗，不是大喊大叫，而是默默地支撐兒子讀書明理，自強成才，頂天立地，為社會造福。
在淮北農村，我遇到過不少無法想象的艱難困苦，但眼前只要出現母親的形象，便會有戰勝困難的勇氣和力量。然而，在好長好長一段時間裡，我總隱隱有種缺憾，感到在自己的生活中缺失了什麼。直到有一天，在田野的小埂邊上看到生機盎然的薺菜時，才明確地意識到：在我離家之前，母親似乎應該讓我飽餐一頓薺菜餛飩，而終於因為老人家大病初癒，未能顧及。
小時候，母親總對我說：“吃餛飩，去渾沌。常吃餛飩，慢慢就懂事了。”於是，在我家形成了經常吃餛飩的習慣。
在淮北貧瘠的土地上，在那間點著煤油燈的茅草屋裡，我的眼前曾無數次浮現慈母的形象。由薺菜繼而想到母親，我對母親的思念更是與日俱增了。……
過了二十年，我的生活發生了較大變化，先是招工進廠當工人，爾後又因為多次發表了文學作品，得到了全國性的文學獎，變成了一名作家。
記得那年春節前，母親來信要我回上海過年。在母親眼裡，我始終是個孩子。
我回上海過年，母親異常高興，第二天顧不得家裡已經儲備的豐富年貨，特意上菜市買回了一藍子薺菜。母親一邊撿菜，一邊讚不絕口地說：“明天包餛飩吃。你看，多好的薺菜啊！”可是，後來接連幾天，我都被一群老同學邀去赴宴，沒能與母親同餐。老同學多年不見，難得相逢，自有一番熱鬧。母親想必也能理解，我也十分心安理得。
初五那天，我剛要出門，看到母親正把一藍子薺菜倒出來，重新在一棵棵地撿著菜葉的時候，我的心不由怦然一動，驀地滋生起一種難以言述的歉意來。
人到中年，我也是個有孩子、當爸爸的人了。母親此刻的心情，我是能充分體會到的。母親心繫兒女，兒女能時刻想著母親嗎？我立刻端起椅子，在母親對面坐下來，希望給她老人家一點安慰。
母親沒有發現我的感情變化，依然用平靜的語氣說：“同學邀你，你就去吧。只是吃飯的時候回來。媽媽還準備包餛飩給你吃呢。你看，多好的薺菜，葉子都開始發黃啦！”
我心裡一熱，全身頓時湧起一股熱流。
啊！母親，您對孩子的愛是那麼痴情和真實！兒子是您生命的寄託。您當然知道，我出去赴宴，吃得定會比一頓薺菜餛飩豐盛十倍、二十倍。然而，一頓薺菜餛飩，從買菜、選料，到包餛飩，包含了母親多少愛啊！做兒女的，怎麼能忽視這種高尚、聖潔的母愛呢？
我注視著兩鬢斑白的母親，從她深情的眸子裡看到老人家殷切的期望。我一時無語，只有盈盈溢出的淚花，由衷地表達著內心的激動和震撼。我的心頭，又一次感受了薺菜的清香。
春節裡，一家人圍坐在一起吃餛飩，本來是件很普通的事情。可當時我心裡卻滋長著久違的滿足和充實。不是嗎，這餐薺菜餛飩，其實我已經期待很久了啊！過去的歲月，我一直在遠離父母、遠離家的地方摸、爬、滾、打，為了生存，也為了發展，很少想過什麼是幸福，意識中只有那些住高樓大廈、出行有車的人，似乎才有幸福。然而，在這一刻，對一個多年在外的我來說，能圍著父母、又與弟兄們團聚在一起，一家人有說有笑地沉醉在薺菜的清香之中，享受親情，更是我最需求的幸福啊！
薺菜亦相思。是啊，陪著母親一起吃薺菜餛飩，那情景多麼溫馨！
我終於明白：幸福是用來感覺的，不是用來比較的。享受親情，才是享受幸福。
作者簡介
王長勝（1948.9-）男，上海人。國家二級作家；原馬鞍山市《作家天地》雜誌社副編審；馬鞍山巿作家協會副主席。70年代起發表作品，已發表小說、散文丶報告文學計230餘萬字，作品散見《長江》、《花城》、《人物》、《小說界》、《青春》、《海峽》、《鴨綠江》、《新華文摘》、《特區文學》等雜誌；有作品多次被入選人民文學出版社丶上海文藝出版社丶百花文藝出版社丶江蘇文藝出版社丶安嶶文藝出版社丶時代文藝出版社丶黃山書社等出版社結集出版；另有小說集《純情》、散文集《歲月如歌》、長篇傳記小說《張家港首富》、《今生無悔》等。90年代起涉足影視創作，已拍攝的電影巜葉聖陶在甪直》、電視劇《碧血秦準》等，深受觀眾喜愛。有小說丶散文多次榮獲全國及省丶市級文學大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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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編：劉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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