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歲女孩的反傳銷之戰:媽媽沒救出來,弟弟又成了爸爸的下線

傳銷 李旭 社會 廣州日報 2018-11-26
22歲女孩的反傳銷之戰:媽媽沒救出來,弟弟又成了爸爸的下線

李雯坐在火車上,傳銷課老師倡導的“成功學”在她眼前一幕幕劃過,她怎麼也琢磨不透,“這明擺著瞎忽悠人,爸、媽怎麼醒悟不了呢?


2011年,李雯的父親因工程失敗,為償還欠款,在遠房外舅的介紹下加入了秦皇島中綠傳銷組織。中綠宣稱每單投入2900元,兩年後可獲得180萬元,一次投入15單(43500元),兩年後可獲得1000萬元,出局時可獲得1.5億元。


幾年之中,經不住誘惑的母親、弟弟和舅舅也相繼投錢加入。這個家像一輛脫軌的列車,一頭撞向傳銷深淵。


李雯嘗試帶父母去反洗腦,她還在中綠做過臥底,想把父母解救出來,但都以失敗收場。萬般無奈之下,她寫了一封求助信,並@了多位微博大V,希望藉助社會力量解救父母。


杭州一位反傳銷志願者瞭解到李雯的故事後,感嘆:“在傳銷組織7年,已經算是骨灰級,即使走出來,也無法適應外界正常生活。 ”


李雯不接受這是事實。傳銷人員的心理活動是怎樣的?究竟應該如何反傳銷?這個22歲的女孩堅持著自己的戰鬥。


22歲女孩的反傳銷之戰:媽媽沒救出來,弟弟又成了爸爸的下線

▷秦皇島中綠傳銷組織舉行慶典活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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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爸、媽媽、弟弟,都進去了

2018年8月10日,李雯加入了一個反傳銷QQ群,還沒和群友熟絡,就迫不及待地介紹自己:“我是成都的一名大學生,父母陷入了秦皇島中綠傳銷組織,爸爸7年、媽媽6年、弟弟2年,都進去了……”

在QQ群內,有的是傳銷受害者,識破騙局出來後作了反傳志願者;有的親友陷入了傳銷,想找到解救辦法;還有人是傳銷組織的臥底。李雯屬於第二種情況。

QQ群中陸續有三四個人@李雯,“不要灰心,辦法是有的。”“先學習基本的制度課,瞭解傳銷內幕。”也有人一聽她父母的傳銷史,馬上就洩了氣。

標籤為“反洗腦策劃師”的群友對李雯說,新人在適應傳銷組織的過程中,可分為初潮期(1-3天)、興奮期(1-2月)、消沉期(1-2年),一般而言,在傳銷組織時間越久,解救的難度就越大。

在秦皇島中綠,有不少和李雯父母一樣幻想迅速致富的人,他們大多打著“國家項目”、“商會商務”的幌子吸納會員加入,而實際上,這個組織沒有實體產品。他們宣稱每單投入2900元,兩年後可獲得180萬元,一次投入15單(43500元),兩年後可獲得1000萬元,出局時可獲得1.5億元。

早在2015年6月,解救父母的想法就在李雯心裡開始生根發芽,彼時,她剛剛結束高考。如今加入反傳銷QQ群,第一天她就向群內反傳銷志願者覃非禁發出了求救:“如果不採取強硬手段,會後患無窮,我一刻也等不了了。”

22歲女孩的反傳銷之戰:媽媽沒救出來,弟弟又成了爸爸的下線

“別太急了,這會增加傳銷人員的防備心理。”覃非禁今年22歲,單親家庭長大,初中還沒畢業就被人蒙進了中綠,領導看他“業績”不錯,便讓他管理團隊,但前提是坑更多人、投更多錢。識破騙局後,他決定出來洗心革面。兩年前,他有了另一個名字:反傳銷志願者。他會給李雯這樣的求助者現身說法,講一些傳銷內幕。

“你想啊,這多年,你爸媽都沒有陪在你身邊,多少有點愧疚的,如果因為某件事放心不下你,那他們就回來了……”

“你知道你爸媽的詳細地址嗎?”

“去北京反洗還是很容易成功的,畢竟那裡是首都,安全係數比較高,出現意外可以隨時報警……”

李雯的手機QQ隔幾秒就要“叮咚”一下,消息的另一端,是在杭州工作的覃非禁和全國各地的反傳網友。

李雯每天盯著屏幕,若不及時點開,系統很快會自動提醒,您有99+未讀消息。這群素不相識人,一下成了她反傳銷之戰的戰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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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解救媽媽的計劃

失敗了

與覃非禁結識之前,李雯一直在微博上關注反洗話題。他們倡導“自由意志主義”,利用心理學原理,幫助受傳者一步步撥開迷霧,像電影回放一樣,讓心理變異過程清晰呈現。當時,涉世未深的李雯不敢輕舉妄動。

很長一段時間,李雯將解救父母的想法悶在心裡。因為缺少經驗和方法,擺在眼前的困難好像越想越多,直到兩個月前李旭的出現。

李旭被稱為“中國反傳銷第一人”。從2006年開展反傳銷工作至今,李旭和他團隊裡的30餘名志願者,每年都見證著上萬名傳銷人員“夢想”的幻滅,協助公安機關搗毀多個傳銷窩點,也曾在臥底時被傳銷頭目打得頭破血流。

接到李雯的求助,李旭給出了兩條建議:藉口把人帶到北京,我們提供反洗環境,當他們抗拒時,家屬要控制局面,並把人給留住;先勸說弟弟,他還小,樹立正確的人生觀要緊,不然一輩子都毀了。

對於3名家庭成員,李雯最清楚了。弟弟小學沒念完,口才思維都不好,一切都聽父母的,而父親連基本的制度課和工資都拎不清,只有母親稍微有點是非觀,也是最容易反洗成功的對象。

她決定從母親下手。

編理由,這是最沒有把握的一步,李雯需要格外小心。她再三詢問李旭:“我強行把他們帶出來嗎?”

“先禮後兵吧。”李旭回了一句。

“我一個人來行嗎?”李雯追著問。

根據李旭的工作經驗,一般情況下,從事傳銷業務的時間越長、中毒就越深,發展下線的數量越多,反洗難度就越大。從以往成功的案例來看,反洗成功的關鍵指標包括傳銷人員的理性程度、家屬的配合程度以及反傳銷志願者的專業能力。

“我最擔心的是,她會一不小心搞僵與父母的關係,接下來的工作更加不好開展。”李旭和團隊裡的志願者接觸過形形色色的反洗對象,有的一看情況不對扭頭就走;有的鬧絕食;更嚴重的就是搬起椅子砸人、跳樓。面對李雯的求助,這位有著12年反傳銷經驗的志願者也犯難。

琢磨了13天,李雯終於想了一招,謊稱自己要考北京地區一所高校的研究生,需要見導師,但是人生地不熟,需要母親陪同。

但擔心的事還是發生了。李旭叮囑她,一個人是搞不定的,得找個親屬陪同,正當李雯四處打電話求助親戚幫忙時,舅舅把一切都告訴了她的父母,理由是擔心李雯的人生安全。

屋漏偏逢連夜雨,李雯在群裡討論父母以及其他傳銷人員的言論被臥底發現,風聲很快就傳到了中綠高層那裡。得知消息後,母親怒氣上臉,“你桶了天大的簍子!”

曾經,李雯在一檔電視節目上看到,一位大學生在警方和李旭反傳銷團隊的幫助下,順利讓母親走出傳銷組織,重新面對人生。但現在自己遭遇滑鐵盧,李雯已經想不出其他辦法了。

反洗被攪局,自己的一舉一動也暴露在了中綠面前,李雯有點兒崩潰。她和覃榮禁通了一個多小時的電話,夜深時分,李雯生活的村莊萬籟俱寂,只有零星幾戶人家還亮著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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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傳銷組織的宣傳資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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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歲的弟弟

成了爸爸的下線

進入反傳銷QQ群,密謀反洗計劃,這不是李雯離傳銷最近的地方。3年前的2015年暑假,李雯在中綠做過3天臥底。

那個處處洋溢著“成功”與“夢想”的神祕組織,藏在秦皇島市的一個老式小區裡,在地圖上小到難以辨認,手指摁住電子地圖不斷拉長放大再放大,才能看到一個模糊的小點。儘管小區門前有一道鐵欄,但值班保安一般不予阻攔,外來人員可以自由出入。

中綠的洗腦根據地與秦皇島站只有10幾分鐘的車程,在火車站的站前廣場,你會看到這個火車站的全部輪廓:兩翼向外伸展,四周由銀白色瓷磚鑲嵌,呈方塊狀拔地而起。這個外觀像極了一尊方鼎的外形設計,與中綠扯不上半點聯繫。但在中綠待上幾天,你會脫口而出,“這像棺材,做了我們的事業,你就能升官發財。”

出發前,李雯和自己“約法三章”:不輕信暴富神話;最多待三天就離開;儘可能弄清楚傳銷是怎麼回事。

中綠的前身是“遼寧本溪中綠生物科技有限公司”,因傳銷經營被註銷,但其組織者沒有停止活動,而是繼續從事無任何產品的“拉人頭”傳銷行為。2012年前後,這家公司自稱是政府暗中扶持項目,加盟到所謂的“商會商務運作”,利用多數人渴望迅速致富的心理,讓受騙者心甘情願地沉迷傳銷。

2015年到達秦皇島的那個夏日,李雯的父母一起來車站接她,三年沒見了,她們只是絮叨了一點生活瑣事,母親挽著她的手,大踏步往前走。父親肩上跨著一個單肩包,像極了電視上的生意人。

接下來幾天,李雯的生活被安排得滿滿當當:吃飯、談話、聽課、串寢、參觀建築物、遊大街、吃火鍋。唯有一點她沒有想到,這間能容納8個人的兩室一廳,不光是父母的住所,更是中綠對“會員”的洗腦地點之一。

洗腦開始了。所有人都停下手頭的活,聚攏起來,圍成一個圈,導師坐在中間。李雯說,這名導師是一位40餘歲的中年男人,叫陳飛。“人最大的敵人就是你自己,最大的弱點就是自貶,廉價出賣自己,相信我能行,頂住風吹雨打,具有百折不撓的心,沒有不可能的事,只有不可能的人……”導師激情洋溢,學員們豎起耳朵,眼裡閃光。

一切如李雯所料,這些洗腦“套路”與網上流傳的版本驚人相似。與這些社會人相比,李雯顯得稚嫩,扎著馬尾,身穿白色T恤,整個互動過程中,就屬她拘謹,甚至刻意避開。講師湊到她身旁,眼珠溜溜直轉,盯著問:“你覺得什麼是好人?什麼是壞人?”

李雯語塞,講師自說自話:“這個世界上根本就沒有所謂的好人壞人之分,你現在所做在的一切都是為了自己,你想父母留在你身邊,但是你理解他們的想法嗎?”

秦皇島中綠是“北派”與“南派”傳銷雜交品種,他們對待新人很熱情,也不扣身份證、手機,反而請吃飯、陪旅遊、看大海,使被騙人員生活在假象之中,等到新人被徹底“洗腦”之後,再收取費用。

6月,這個北方城市的夏天說來就來,大石林廣場的的荷花含苞綻放,三三兩兩的老人們推著搖搖車溜娃,年輕女孩的腳步總是很快,廣場舞的音樂聲響起,大媽們迅速一字排開,沒有人察覺到,在一處納涼的亭子下,一名傳銷人員正大談自己的“發家史”。

“小姑娘,咱這兒可不比你在學校學的知識少,我們還研究心理學,通過你的神態表情,我就知道你在想什麼。”一位傳銷人員宣稱,遠處的高樓住著幾百萬人,都選擇了他們這個行業。

李雯暗自吃驚:幾百萬人都幹傳銷,自己還能跑掉嗎?沉默許久的父親轉過身子,告訴女兒,“這真是一個賺錢的好機會,我成功做出來,我們整個家族都翻身了!”

李雯囁嚅著,忍著胸中的怒火。父親喜歡用別人的“賺錢”故事,來佐證這個行業的合理性,而母親一直在開脫,以此打消女兒對傳銷誤解的念頭。

僵持中,李雯吵著要買票回家,她擔心待久了,會被這裡的“勵志”故事迷惑。母親心軟,拗不過女兒,瞞著丈夫帶李雯去了火車站。

這天清晨,哭腫了眼圈的母親早起煮了幾個粽子,讓女兒捎在車上吃。上車前最後幾分鐘,母親提出要抱抱女兒,李雯沒有應允,頭也不回地走了。

這是一次失敗的臥底行動。李雯說,離開秦皇島後,她的父母一邊埋伏在陌陌、探探、世紀佳緣等平臺發展下線,另一邊,依然接受著中綠高層的“靈魂洗禮”。沒過多久,李雯年僅14歲、小學剛畢業的弟弟,也成為父親的下線。

這個家像一輛脫軌的列車,一頭撞向傳銷深淵,不管李雯費多大力氣,也拖不住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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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廊坊警方查獲中綠傳銷組織據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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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母的狀態,像殭屍一樣

李雯看過一本叫《中國少了一味藥》的書,書中這樣描述:傳銷者的靈魂中有一團團燒得通紅的垃圾,沒有理性,沒有自由意志,狂熱地追逐金錢和謬論,圍著謊言的軸心急速運轉,就像一隻只愚蠢的陀螺,最終丟掉了生命中最重要的東西。

她覺得自己的父母也是這樣的狀態,像殭屍一樣。

李雯記得,一位親戚打電話邀請母親去她家玩,母親聽後板起臉,“不去不去,有啥好玩的?”與鄰里街坊的關係也鬧僵了,每當有人好言相勸時,父親都會重複一句話,“我的事用不著你操心!”

“殭屍爸媽”的變化還表現在對周圍的環境上。一次,李雯與父母去市區辦事,看到一個寫著“綠水青山就是金山銀山”的廣告牌,母親指著廣告牌,微微一笑,眼裡寫滿了自豪,“你看你看,國家在暗中扶持我們行業。”

父母的想法越荒唐,李雯的心緒越複雜,她覺得有一根刺狠狠地扎著她。提及李文星被“蝶貝蕾”傳銷成員誘騙致死的遭遇,她的心打顫,儘管這件事過去了一年多,但她還是習慣與自己關聯在一起。很清楚,如果傳銷的毒瘤不盡早切除,等待她的,將是一場更大的家庭災難。

在中綠上課期間,李雯用眼神上下打量著父親。她發現,在秦皇島中綠待了7年的父親,對制度課裡的基本工資算法雲裡霧裡,更不敢去質疑。“這很顯然就是中綠用的套路啊,整天高談國家經濟、宏觀政策,以至於讓人忽略這些漏洞。”

父親想讓女兒理解行業,女兒想讓父親認清現實。結果,兩人的目的,誰都沒達到。

今年暑期,距離李雯開學只剩下2天了,她即將升入大三,焦灼的李雯再次向群裡的朋友求助。

在確定反洗行動方案後,一大早,她和弟弟偷偷從老家溜到成都,找了間賓館住下,把弟弟的工作安排妥當,李雯給母親發了條短信:給你五天時間回來,不回來後果自負,又給父親發了條短信:讓母親回來,否則我帶著弟弟去上海打工,我學也不想上了。

“你不聽話,小心我不認你這個女兒,就當我沒生過你,反正你翅膀也長硬了!你自己看著辦!”母親在電話裡撂下幾句狠話。李雯沒往心裡去,她心想,拴住弟弟,母親肯定會乖乖回來的。

隨後關機失聯。

見情勢不對,一週後,母親火急火燎地趕到成都。這讓李雯有了與母親單獨相處的機會。這期間,她和母親打感情牌,並讓她與反傳銷志願者覃非禁聊聊。

添加上這位志願者的QQ,李雯的母親第一反應就去翻看志願者的空間相冊,指著小夥的臉說,“一看就知道他不是什麼好人。”

“人不可貌相,你不聊怎麼知道?”李雯反駁道。

半晌過後,母親失望地搖搖頭。

“女兒啊,你連你媽的話都不信,淨相信這些亂七八糟的網友,他們說的話都是負能量,我不聽。”

說完,母親就下線了,頭像變成灰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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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能作為旁證,李雯懵了

李雯與傳銷抗爭著,她已經無路可走。

她加了很多反傳銷的QQ群,和群裡的受害者稱兄道弟,打成一片。在這裡,她瞭解到中綠的運作模式和坑人伎倆,她還把中綠的《十三心態》、《制度課》、《2900算法》等內部資料都學了一個遍,整理成筆記,因為他謹記前人的經驗:要想反傳銷,必須瞭解傳銷。

她想尋求法律途徑。她手上積累了大量與中綠有關的資料,哪些是事件圖,哪些是聽課錄音,她都分門別類地保存在百度網盤裡,她興沖沖地撥打秦皇島派出所、打傳辦、工商局、經偵大隊的電話,但是對方告訴她:“你的證據只能作為旁證。”她一下子懵了。

按照刑法,組織領導傳銷活動罪的立案追訴標準是30人以上且層級在3級以上。這意味著,要想立案追訴,還需要眾多下線指認並形成證據鏈條,沒達到30人的只是違法不構成犯罪。

這是李雯遇到的另一個難題。

早在2013年,央視記者曾經到傳銷組織臥底,並與當地警方配合進行抓捕行動。結果,由於該窩點一共只有29人,最終警方不得不將他們全部釋放。

反傳銷志願者李旭告訴北青深一度記者,警方打擊傳銷主要是靠口供和筆錄來取證,但現在很多人都被洗腦了,根本不配合,調查取證很難。

國慶“黃金週”一天天逼近,李雯覺得實在不行,還要再去一趟秦皇島。

“那你準備好了嗎?萬一又失敗了呢?”記者問。

“不然還能怎麼辦呢?”李雯遲疑了一會兒,回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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