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學者談創世神話】黃德海:神話的“創造性重寫”是有原則的

創世神話 荷馬 蘇格拉底 柏拉圖 上海觀察 2017-05-19

以除魅和拆除鬼神世界為志業的卡爾·薩根,在他的名著《魔鬼出沒的世界》裡有些沮喪地指出,儘管科學日益昌明,但(如唐諾總結的)“鬼神世界從不消失,事情遠比我們大白天的常識印象要嚴重多了,它們在幽暗的角落裡祕而不宣地依然存在並活躍,在夜間依然神祕飛翔,並且在某些特殊的困難時刻、人虛弱不堪的時刻、人慾念遠超過自身能耐自身努力太多這一類生命時刻,重拾其昔日強大乃至於接近統治性的力量”。在理性統領了世界數百年之後,那些人們用盡全力仍然驅趕不走的東西,或許是因為其自身就有著某種獨特的能量,就像神話並沒有在現代絕跡,反而一直在文學藝術中繁茂地蔓延。

在談到哲學的起源時,柏拉圖筆下的蘇格拉底說:“驚奇(thauma)是哲學家的標誌,此外,哲學別無開端。”接下來,蘇格拉底引用了神話:“說(神的使者)伊里斯(Iris)是(海神)陶瑪斯(Thaumas)之女,並無誤溯其血統。”這相連的兩句話,顯示出濫觴時即存在的神話和哲學的有意味關係,也幾乎預言了此後神話與哲學的相處之道———既是某種明顯的對抗,也同時標示了神話與哲學參差的承續關係。

神話似乎先於哲學抵達意識,喚醒了混沌矇昧的人心。“神話的光芒所到之處,希臘人的生活就被照亮了,否則他們就生活在黑暗之中。”尼采曾在筆記中這樣寫。周作人也於某處提到過,希臘神話的內容和材料與別的民族沒有什麼不同,只因他們淨化過愚昧醜惡的部分,便成就了詩化的神話,如哈理孫女士所說,“這是希臘的美術家與詩人的職務,來洗除(原始)宗教中的恐怖分子。這就是我們對於希臘的神話作者的最大負債”。如同在中國神話裡那樣,人跑不快,所以腳生雙輪;雙手柔弱,所以力大無窮;人不能飛,所以有了翅膀;人不能遊,所以沉潛海底;齒不尖利,所以生了獠牙;人看不遠,所以有了千里眼;人聽不切,所以有了順風耳;如同人們因為對無邊黑暗的驚懼,才有了那個一日九變、日長一丈的盤古開闢混沌———是想象在愚昧和醜惡裡潔淨地無中生有,變現出了神話中瑰偉的一切。

【青年學者談創世神話】黃德海:神話的“創造性重寫”是有原則的

相較於西方(尤其是古希臘)神話,中國神話似乎略顯斷爛,但如果我們把目光從完整性轉移到啟示和教諭上,則兩者的區別顯然並沒有想象中那麼大。希羅多德說:“赫西俄德與荷馬……把諸神的家世交給希臘人,把諸神的一些名字、尊榮和技藝交給所有人,還說出了諸神的外貌。”我們由此知道,署名赫西俄德和荷馬的一系列作品,面向古希臘的過去、當下和未來,通過摹寫諸神的世系和他們的特性,讓生活於城邦的希臘人有了效仿對象,從而確立了他們特殊的生活方式。對詩和詩人無比苛刻的柏拉圖,就因此讓他筆下的蘇格拉底,無比準確地說出了神話詩人的作用:“當你遇見讚頌荷馬的人,聽到他們說荷馬是希臘的教育者,在管理人們生活和教育方面,我們應當學習他,我們應當按照他的教導來安排我們的全部生活,這時,你必須愛護和尊重說這種話的人。”

中國古代神話,儘管看起來散碎,卻也同樣參與了家國的教化,讓一群自然聚居的人,成長為一個自覺的文明共同體。如同古希臘在荷馬和赫西俄德的教導下形成了他們獨特的nomos(民俗,宗法,法律),中國古代神話經過一切以某種好為目的的重述之後,中華民族也形成了自己特殊的“謠俗”(《史記·貨殖列傳》用詞)———細心一點,從這謠俗裡,大約能看出這一共同體人的性情、生活方式乃至命運。“我們從古以來,就有埋頭苦幹的人,有拼命硬幹的人,有為民請命的人,有捨身求法的人”,古代神話中的盤古、女媧、伏羲、神農、大禹……就如魯迅說的這樣,始終流淌在人們的血脈裡,一路連綿不絕,接力一樣完成了中華民族的精神造型。

【青年學者談創世神話】黃德海:神話的“創造性重寫”是有原則的

因此,每一代人對原始神話重寫,並根據自己的時代狀況不斷損益,差不多就是神話保持活力的題中應有之義。“神話的‘意蘊’並不是神話創作者一勞永逸地給予的本源意義與歷史常量,而是神話研究之中不斷生成而趨向於完美形式的孕育過程。”比如在僭越已經成為社會常態的情形下,重寫神話時就不免要加入點什麼———隨著沿建木登天的人越來越多,人看到了天庭的美景,聽聞了諸神的傳說,一面充滿羨慕,期望自己也有一天能成為天神,一面卻“近之則不遜”,覺得天神也不過如此,於是就慢慢變得傲慢無禮,不免引來了後來懲罰式的“絕地天通”———後世的所有重述甚至(大膽而節制的)改寫,都可以看成是古代神話自身的變形記,卻也在更深入的意義上是一個不斷創生的過程。新的意味和形式,就在這過程中加入了進去,那些看起來渺遠的神話,也就因此始終保持著不息的活力。

對神話的創造性重寫,有一個原則或許需要特別注意,即新增的意思最好能夠放回(神話和非神話)經典之中而不顯突兀。本質上,神話已經用其跨越千年的生命力,拒絕了顢頇的改造和無知的添加,它要求在不斷的變化之中維持自己的基本樣貌。因為,在時光的長河裡,神話“無限次地被重複,從一個敘事到另一個敘事,接著從一次閱讀到另一次閱讀”,與此同時,它卻也早就站在了打破世界靜默的時刻,用“語言編織自身的道路”,從一開始就決定了“現在、未來和從前的事”。

本文組稿:徐芳 編輯:伍斌 圖片來源:中國作家網 東方IC 百度百科 圖片編輯:曹立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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