餘華第一次讀到《伊豆的舞女》,便驚訝於川端康成可以用“非常溫暖”的方式描繪“傷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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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是川端康成誕辰120週年。

餘華第一次讀到《伊豆的舞女》,便驚訝於川端康成可以用“非常溫暖”的方式描繪“傷痕”

川端康成(1899~1972)圖 | 視覺中國

私小說的託付與隱喻

1926年1月至2月間,寫作時間長達8年之久的《伊豆的舞女》,發表在川端和橫光利一等人共同創辦的《文藝時代》雜誌之上。自此,作為川端的成名作和早期代表作,它的盛名甚至超過了之後的唯美主義代表作《雪國》,而後者是川端康成在1968年獲得諾貝爾文學獎時被提到的三部小說之一。

這是一段少年情事,在意外的邂逅與註定的離別之間:青年學生“我”在旅行途中結識流浪藝人一行,與其中的小舞女阿薫產生了朦朧情感,但終因日本社會的等級觀念和雙方社會地位的巨大差異而未成眷屬。法國電影大師羅伯特·佈列鬆(Robert Bresson)在其著作《電影書寫札記》中說:“電影書寫是一種用運動畫面和聲音構成的寫作。”川端筆下這個名叫“阿薫”的伊豆舞女,之後曾6次借電影書寫的方式,成為20世紀後半葉日本純美風格的影像敘事。6個不同版本,融聚了日本幾代傑出女演員,最早在1933年由田中絹代主演,1963年的吉永小百合、1974年的山口百惠則是最為人熟知的兩個女主角版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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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豆的舞女》劇照

川端康成曾坦言:“無論《伊豆的舞女》還是《雪國》,我都是懷著對愛情的感謝之情來寫的。”其實,並非懷揣簡單的感激之情,川端幾乎是把自身的情路歷程都雲淡風輕地放在了他的小說之中。2014年7月8日,川端康成的情書在他的神奈川縣鎌倉市故居被發現,其中有一封川端康成在大學期間寫給初戀伊藤千代的書信,以及千代給他的10封回信,這段“分手原因不明”、刻骨銘心的戀情,也成為川端《南方的火》、《篝火》、《非常》、《她的盛裝》等初期作品的主要題材。《伊豆的舞女》則是以他19歲那年的伊豆之旅為素材來創作的自傳體小說,作品中的“我”,即是高中時代的川端康成。

2003年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南非白人小說家約翰·馬克斯韋爾·庫切(John Maxwell Coetzee)在《重彈錄》的文末,幾乎以斬釘截鐵的落筆寫下這樣一段結語:“所有自傳都講故事,一切作品皆自傳。”小說的承載與隱喻,是隱忍、孤獨、敏感、柔軟的川端型人格的一種現實策略,也是作為作家意圖給予詩化表達的一種現世慾望。立足於更開闊的日本文學思潮視角,可以清晰看到,川端將感情包藏於小說的隱喻與託付,正是發端於日本大正年間(1912~1925)產生的一種獨特的小說類型——“私小說”,又稱“自我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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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豆的舞女》劇照

據考證,“私小說”一詞於1920年開始散見於當時的報刊上。有些評論帶有明顯的嘲諷批評意味,比如“私小說無非是翻來覆去擺弄那些微不足道的日常生活,借小說公開說出來而已”。直到1922年,有人在7月號《新潮》雜誌上發表了一篇匿名文章:“在日本文壇上,開始把只記錄作家直接經驗的私小說當作嚴肅的文藝,而把真正塑造性格、人物,編輯故事的作品,都當作通俗小說。”1924至1925年,久米正雄發表《私小說和心境小說》,直言:“作家直接暴露自己的私小說才是文學,藝術只能是自身人生的再現。《戰爭與和平》、《罪與罰》、《包法利夫人》等雖然高級,但歸根結底不過是偉大的通俗讀物。”自此,私小說作為日本文學的“特產”,經歷由貶到褒,甚至到了唯“非私小說不小說”的神壇境界,至少到“二戰”前它始終佔據日本文壇主流。

川端的《伊豆的舞女》,即帶有明顯私小說的特徵:

舞女看見我呆立不動,馬上讓出自己的坐墊,把它翻過來,推到了我的身旁。

“噢……”我只應了一聲,就在這坐墊上坐了下來,由於爬坡氣喘和驚慌,連“謝謝”這句話也卡在嗓子眼裡說不出來。

我就近與舞女相對而坐,慌張地從衣袖裡掏出一支香菸,舞女把隨行女子跟前的菸灰碟推到了我的面前。我依然沒有言語。

——沉默、行勝於言、敏感迂迴、內心暗湧的溫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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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豆的舞女》劇照

日本著名當代作家三島由紀夫形容過川端:跟他對面,“被默默地、死死地盯著,膽小的人都會一個勁擦冷汗……有個剛出道的年輕女編輯初次訪問川端,運氣很好或者說運氣很壞,因為沒有其他來客。但川端半個多小時拿那妖氣的大眼睛一言不發地盯著對方,女編輯終於精神崩潰,‘哇’地伏身大哭”。

略帶“妖氣”的性格或源於川端幼年的孤苦。他兩歲喪父,三歲喪母,由祖父母撫養長大。之後姐姐和祖母相繼去世,16歲時,他最後一個親人、雙目失明的祖父也不在了。羸弱的體質,無處可依傍的情感歸宿,他周身圍繞著“孤兒氣質”與“受恩惠者氣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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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豆的舞女》劇照

實際上,除了作家本人性格因素使然,如此含蓄而糾結、渴求卻帶點回避的情感悖論,也是東方式愛情的迷人之處。日本唯美派文學代表作家谷崎潤一郎在他的《陰翳禮讚》中寫道:“日本的茶道中,自古懸在茶席上的掛軸,畫面上可以有字有畫,只是禁止以‘戀愛’為主題。這是因為,‘戀愛’是違反茶道精神的。這種鄙視戀愛的風氣不僅是茶道,在東方也絕非少見……我們的傳統並非不承認戀愛的藝術——雖然內心非常激動,暗暗享受這樣的作品,這也是事實——但表面上儘量裝出毫無所知的樣子。這是我們的謹慎,也是誰也沒有說出來的社會禮儀。”“戀愛也能成為高級文學。”谷崎潤一郎的這句話,或可成為“私小說”緣何一度風靡日本文壇的最佳註腳。

自然與愛的通感

在1968年諾貝爾文學獎的獲獎講演中,川端康成開篇即引日本曹洞宗始祖道元禪師的一首和歌——《本來面目》,道破大道自然的日本傳統美學情結:“春花秋月杜鵑夏,冬雪皚皚寒意加……道元的這首和歌也是謳歌四季的美的。自古以來,日本人在春、夏、秋、冬的季節,將平常四種最心愛的自然景物的代表隨便排列在一起,興許再沒有比這更普遍、更一般、更平凡,也可以說是不成其為歌的歌了。

此番觀點,與川端康成在他的著名散文《美的存在與發現》中有所呼應。他說:“風雅,就是發現存在的美,感受已經發現的美,創造有所感受的美。誠然,至關重要的是‘存在於自然環境之中’的這個環境,自然環境的真實面貌,也許就是美神的賞賜吧。”

餘華第一次讀到《伊豆的舞女》,便驚訝於川端康成可以用“非常溫暖”的方式描繪“傷痕”

《雪國》劇照

以《伊豆的舞女》為例,儘管川端康成自認為在小說中對景物的描寫保守欠缺,但寥寥幾筆,已平實而驚豔:“走出湯野,又進入山區。海上的晨曦,溫暖了山腹。我們縱情觀賞旭日。在河津川前方,河津的海濱歷歷在目……秋空分外澄澈,海水相連處,煙霞散彩,恍如一派春色。從這裡到下田,得走二十公里。有段路程,大海忽隱忽現。千代子悠然唱起歌來。”

川端接著寫道:“一個裸體女子忽然從昏暗的浴場裡首先跑了出來……她,就是那舞女。潔白的裸體,修長的雙腿,站在那裡宛如一株小梧桐。……她發現我們,赤裸裸地跑到陽光下,踮起腳尖,伸直了身子。她還是個孩子呢。我更是快活興奮,又嘻嘻地笑了起來。腦子清晰得好像被沖刷過一樣。臉上始終漾出一絲絲微笑。”

餘華第一次讀到《伊豆的舞女》,便驚訝於川端康成可以用“非常溫暖”的方式描繪“傷痕”

《伊豆的舞女》劇照

緣何描寫自然在表達愛情的日本文學中不可或缺?答案在系統研究川端康成的翻譯家葉渭渠的《日本文學思潮》中能找到一些解釋:從日本文學與自然美的發展歷史來看,日本神話首先經過自然神話而進入人文神話。古代神話從一開始就將自然作為神來崇拜。將自然和神一體化。同時,日本人在自然的五種元氣中,最先發現自然美的是從樹木開始,其五行的推移順序是木、火、土、金、水五行相位,以木為首。他們認為植物通過種子、發芽、成長或開花結果,不斷輪迴,以維繫生命,表現出對生的強烈意識和優雅的美。從《古事記》、《日本書紀》開始,將櫻花當作美人。《源氏物語》不僅處處可見將花當作美人的描述,許多美人又以自然的花木取名。

難怪川端會在《伊豆的舞女》中將阿薰視作“一株小梧桐”。也難怪一位日本學者指出:“日本文化形態是由植物的美學支撐的。……對日本人而言,自然就是神,生活如果沒有神,就沒有自然,也就不能成為生活。也可以說,就沒有日本的歷史。”

“物哀之美”

所謂愛情,不管是對物、對人,必然包含某些痛苦的成分。“甚愛必大費”,疼痛的存在已成為20世紀日本文學大師證明愛之切膚的一種方式。

餘華第一次讀到《伊豆的舞女》,便驚訝於川端康成可以用“非常溫暖”的方式描繪“傷痕”

《伊豆的舞女》劇照

芥川龍之介在給塚本文的情書裡這樣寫道:“更奇妙的是,每當我在心裡勾勒你的樣子時,總會浮現出同樣的面龐來。我想象中的你是微笑著的,儘管我形容不出具體的形貌……我總是想起你的樣子,有時想得心裡發疼。但在這樣的時候,痛苦卻也是一種幸福。”

太宰治在給情人太田靜子的情書中寫道:“敬復來信。我總是在想著什麼,雖然這麼說很奇怪,但我真的總是思緒萬千。真想好好地和你講講。聽聞你母親過世了,我深知這種苦痛……青森冷而逼仄,真叫人傷腦筋。原本想著戀愛也許是條出路,就在心裡悄悄地想著一個人。然而才過了十天而已,愛意就消退了,於是我又開始煩惱起來。”

谷崎潤一郎在給根津松子的情書中寫道:“請盡情地刁難我吧。為了教您滿意,我定會竭盡所能……您在不高興的時候,怎麼虐待我都是可以的。我所惶恐的只是:您覺出我的無用而許我以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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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豆的舞女》劇照

如果說,愛情真的可以幻化為一門自我折磨的藝術,那麼,這門藝術最具迷惑幽玄的特質就在於它覆水難收的“缺憾性”。

這是日本傳統美學中“物哀之美”的應有之義。從8世紀的《萬葉集》,到11世紀的《源氏物語》,都充分體現了日本文化對“物哀”風格的追求。江戶時代末期的國學大家本居宣長,在他所著的《源氏物語》註釋書《源氏物語玉の小櫛》中首次提出了“もののあはれ”(物哀)的文學理念。本居宣長認為:“生的諸多情狀,盡現於戀情中,苦澀、悲傷、怨悱、憤怒、有趣、欣喜等皆有之。若舍卻戀情,則人情之諸多深細處、物哀之真髓,皆難以顯現。”在物哀的多層結構中,男女戀情是核心內容,哀是其高境界。不痛,不愛,似成定局。

而當浮士德對當下那一刻高呼“停一停吧!你太美了”的時候,他就死掉了。這或許也是川端對自己死亡命運的預告與終極設定——

現今我生活的世界,是一個像冰一般透明的,又像病態一般神經質的世界。……我什麼時候能夠毅然自殺呢?這是個疑問。唯有大自然比持這種看法的我更美,也許你會笑我,既然熱愛自然的美而又想要自殺,這樣自相矛盾。然而,所謂自然的美,是在我‘臨終的眼’裡映現出來的。

餘華第一次讀到《伊豆的舞女》,便驚訝於川端康成可以用“非常溫暖”的方式描繪“傷痕”

《雪國》劇照

1972年4月16日,三島由紀夫自殺之後17個月,川端康成自殺。一如他在1962年所說:“自殺而無遺書,是最好不過的了。無言的死,就是無限的活。”川端康成以留白式的默然,通過自殺的告別,完成了對死亡美的日本式詮釋。

中國作家餘華第一次讀到《伊豆的舞女》時,驚訝於川端對“傷痕”的描繪,竟可以不用“控訴的方式”去寫,取而代之的則是“非常溫暖”的方式。某種程度來看,以川端為代表的戰後日本文學家,他們表達慾望是執拗的,亦存在著遁世的消極。時至今日,這種文化性格至今也還能找到現實的投射,時裝設計師山本耀司就這樣形容自己:“溫柔得毫無意義。不對,是溫柔得毫無用處。”不知道,這剛強的弱,柔弱的強是否已經沉澱為日本文化性格中“菊”與“刀”並舉的民族基因。

(本文原載於《三聯生活週刊》2016年愛情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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