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川菜、火鍋、東北燒烤紅遍大江南北,但詭異的是,江浙菜不僅沒能走出吳越,反而被外來美食壓得抬不起頭。

江浙菜還因此被評為最冷門的八大菜系之二。這到底是為什麼?

江南風物

一說起江浙當代名作家,就不得不提及汪曾祺老先生。汪老擅長從瑣事入手,描述生活美學,很具法式浪漫氣質。

為什麼江浙菜沒能像川菜、東北菜一樣,火遍全中國?

汪曾祺“愛吃”,是不爭的事實。他不僅勸大家“什麼都該嚐嚐”,還誇下海口“什麼都敢吃!”。

在《五味》《尋味》中,汪曾祺曾廣泛描寫過中華美食。當然,最引人入勝的片段,要數《故鄉的食物》。

除了家喻戶曉的名篇《炒米和焦屑》《端午的鴨蛋》和《鹹菜茨菰湯》之外,汪曾祺對故鄉水產情有獨鍾。

飲食習慣多是因地制宜,所謂“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江南水鄉江河縱橫交錯、島嶼海灣眾多,魚鮮佔了很大份額。浙江《食俗歌》,多與此相關。

在汪曾祺故鄉高郵:螺獅、硨螯、虎頭鯊、塘鯉魚處處都有。魚中之名貴是鯿魚、白魚、花鯚魚。蝦有青蝦、白蝦之分,蟹極肥。

野味是定不能少的。捕魚者通常會帶上一杆鐵砂獵槍,順手打上幾隻野鴨。按照他的說法,野鴨可清燉、可紅燒、也可燒粥,肉質細膩酥脆,不像家鴨肉那麼老。

倘若是各地都有的西紅柿、土豆和大白菜,那遠談不上風物,用沈從文的話來講“格兒不夠高”。所謂“三月三,薺菜塞牡丹”“蔞蒿滿地蘆芽短”,家鄉野菜代表江南人的心吶!

做菜的藝術

近代江南富得早。倉廩實而知禮節,江浙菜一貫講究排場,傳承精品路線,選材品質上乘、賣相賞心悅目、營養均衡、口味典雅。或氽、或炒、或清蒸、或紅燒,或以酒醉之,整治有方。

工藝繁瑣

自清代起,就有關於江浙菜譜的詳盡記載。儘管缺少圖片影相,字裡行間足以見證其步驟之繁瑣。

例如《隨園》之中,關於刀魚的烹飪手段:

用米酒釀,清醬放於盤中,如鰣魚法蒸之最佳,不必加水。如嫌刺多,則將極快刀刮取魚片,用鉗抽去其刺。用火腿湯,雞湯,筍湯煨之,鮮妙絕倫。

為什麼江浙菜沒能像川菜、東北菜一樣,火遍全中國?

又例如《紅樓夢》之中,劉姥姥吃到的那盤茄子:

表面上只是一盤簡單的茄子,裡邊卻大有江湖,添加了雞油、雞胸肉、蘑菇、核果、新筍、五香豆乾和雞爪。茄子早不是茄子,肉裡隱藏了茄子,茄子裡又隱藏了肉,不可謂不精妙。

“濃油赤醬”是吳語的特有詞彙,紅燒佔了江浙菜很大比例。無論是無錫醬排骨、烤方,還是冰糖肘子、東坡肉,無一不是靠調料燉出來的。這並不意味著將調味品一股腦倒進去,做法往往要經歷數次煮沸、下料、收乾和起鍋,既要使醬汁被食材吸收進去,又要保證口味不至於太重。

為什麼江浙菜沒能像川菜、東北菜一樣,火遍全中國?

江浙菜頗似江浙人含蓄婉轉而又複雜的性格。往往一句話背後,隱藏著豐富的潛臺詞。一道菜背後,蘊藏了數之不盡的滋味。

菜餚中的小驚喜,是廚師與食客之間妙不可言的交流良機。一口菜吃下去,懂行的食客立刻能明白,廚師的功夫用在了哪裡。

食材考究

江浙菜館注重選材,以十里洋場為佳。

蔬菜一定只要最嫩的那部分,一道再普通不過的清炒豌豆,好不好吃全在選材是否細緻上。一盤小炒牛肉,蘆筍只挑筆尖那麼細的嫩枝,牛肉只選前腿肉花中間的部分。

汪曾祺曾在北方買了十來條昂公魚,回家一做,滿不是那麼回事。昂公魚必須吃活的,塘鯉魚也得吃活的。長途轉運過來,滋味盡失,一點意思都沒有。

北方也偶有薺菜賣,出自郊區農民的菜園。其顏色淺淡,香氣全無,莖杆分明強硬扎嘴,總比不上江南野生的有味。

為什麼江浙菜沒能像川菜、東北菜一樣,火遍全中國?

說這些,並非為了刻意貶低其他地方,他鄉自有他鄉的好。離開了故土,江浙菜再難找到合適食材,做出來的菜餚自然不可同日而語,這或許是“江浙菜走不出江浙”的原因之一吧。

派頭十足

江浙菜搭配上西式餐盤,尤顯清秀明朗,美如印象派大師莫奈之畫。

即便是吃早面,也少不了幾小碟澆頭。細數江浙名菜,有四小件、四大件、八小盆和八大盆。菜多量少,每盤吃不上幾口,能嚐出味道,不至於吃太飽,意猶未盡恰到好處。

江浙宴客講究“量少,樣數多”,洋洋灑灑擺滿一整桌,水陸雜陳,撤完舊菜,再上新菜。

一桌酒席想要吃“到位”,往往少不了二十多道菜色,最後得來一壺碧螺春清嘴。倘若菜品不夠,就很難吃盡興,也吃不出一派杯盤狼藉的“江浙氣概”。

為什麼江浙菜沒能像川菜、東北菜一樣,火遍全中國?

即便在十年前,一桌像樣的蘇杭船點,包含好幾十樣菜品,隨隨便便賣上三四千塊錢。

相比之下,川菜味重,酣暢淋漓的麻辣,好下飯;東北菜量大,咔咔幾大盆,吃畢抹抹嘴,心滿意足。一桌價格往往不到江浙菜一半,可謂“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顯而易見的是,暢銷商品必依託於物廉價美的品性。

也許在現代人看來,好吃便捷又能填飽肚子,才最實惠。江浙菜太虛、太講究、太麻煩,不大實用。

講排場、工藝複雜、食材考究,這本身沒什麼錯,反過來卻造成了江浙菜在競爭中的劣勢。

重口味至上

改革開放40年,人口流動之劇烈,是有目共睹的。勞動大軍奔赴東南沿海,光是深圳千萬人口中,超九成來自五湖四海。

人口遷移總趨勢:從山區流向平原,從農村流向城市。四川、江西、安徽、貴州、湖南等農業人口眾多的省份,為主要人口輸出地。東南沿海為人口輸入地。

為什麼江浙菜沒能像川菜、東北菜一樣,火遍全中國?

根據國家統計局的數據,四川七座城市人口流出比例超過15%,其中兩城最高達到30%。

江浙閩粵,為西南勞動力提供了工作。作為回報,西南人帶來了家鄉菜。菜系之戰,從此變得一發不可收。

正是在人口遷移最為迅猛的2000年前後,全國飲食習慣發生了大轉變。準確地講,“辣味”野蠻擴張,造就了中國人的第一口味。

“辣味”緣何勝出?

其實答案很簡單:從烹飪的角度來看,辣能掩蓋食材新鮮程度,省事兒。從吃的角度來看,辣夠味,好下飯。

為什麼江浙菜沒能像川菜、東北菜一樣,火遍全中國?

汪曾祺寫過:“只消一小盤辣椒炒肉末,湖南人可以吃下三碗飯。”。另一方面,辣激活內啡肽的分泌,釋放愉悅感。人只有在吃得滿頭大汗之後,情感才會得到安慰,身體才會巴適安逸。

康師傅曾依靠著紅燒牛肉麵,成功進駐中國大陸市場。誰承想到了千禧年後,公司面臨銷售瓶頸,業績停滯不前。破局的關鍵在於2003年,公司推出的第一款辣味方便麵,從上架開始,便打遍天下無敵手。

類似的案例屢見不鮮。早在1995年,武漢人南下廣東推銷武漢鴨脖。最初的幾年裡,武漢商人們四處碰壁,生意十分慘淡。令人意外的是,五年後鴨脖生意已經從深圳擴展到了廣州,消費者不單單是前來打工的西南人,還有不少正宗的廣東人。

“辣味”從一個勝利走向另一個勝利,蔓延在祖國遼闊的土地上。只消十年,廣東、福建、江浙相繼宣告淪陷,淡口味被徹底打出了現代年輕人的世界。

2010年代表了“辣味殖民”里程碑式的節點,根據清華大學調查:全國菜系受歡迎排行榜中,川菜以51.2%的絕對優勢獨佔鰲頭,而後依次是東北菜、湘菜和魯菜。

江浙菜已經經歷、也正在經歷著邊緣化。以江浙菜的大本營上海為例:大眾點評上,有8685家店經營著本幫江浙菜,而川菜館數量也達到了8579家,大有分庭抗禮之勢。要知道,這還沒算上7361家火鍋店。

位於江浙文化核心地帶的蘇杭兩地,情況也好不到哪裡去。蘇州有江浙菜館數量為9800餘家,火鍋店+川菜館12400餘家。杭州有江浙菜館8500餘家,火鍋店+川菜館8600餘家。

渡不過的大洋

美食,具備交流審美之功能,可以推動地區文化走上國際舞臺。

歐美人不嗜辣,江浙菜理應更符合外國人口味。可如今在歐美國家,人人都識得火鍋為中國國粹,卻不知江浙菜為何物,背後反映了文化成本帶來的差異。

江浙菜名強調“形、音、色”三者和諧統一,所以江浙菜名錶意含蓄,背後蘊藏著深遠的文化信息,文化當然也是賣點之一。

反過來講,這導致了江浙菜名極不容易翻譯,而誤譯、漏譯又會造成信息流失。江浙菜一旦走出國門,就失去了原有的文化功能。

《舌尖1》第五集將“龍井蝦仁”譯為“Fresh Pure Prawns”,譯文僅體現了的主料,卻忽略了“龍井”。“龍井蝦仁”因“龍井”而得名,“Fresh Pure Prawns”的翻譯效果,背離對外宣傳“龍井”文化的初衷。

同樣的,“葵花大斬肉”(紅燒獅子頭),通常被譯為“Meat Ball”或“Lion Head” ; 因《茶香室叢鈔》得名的“文思豆腐”,又被簡單譯為“Wensi Tofu”;“松鼠鱖魚”“紫熗虎尾”等菜品,就更難翻譯了。即便勉強湊出個洋文名來,也讓人摸不著頭腦。

相反,“辣子雞丁”“水煮牛肉”和“水煮魚”等名牌川菜,菜名簡單直白,只需直譯即可。

相比之下,江浙菜命名方式曲高和寡,不利於傳播。

為什麼江浙菜沒能像川菜、東北菜一樣,火遍全中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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