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陳子昂為何要登幽州臺?

作者:宋執群

“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陳子昂為何要登幽州臺?

(一組《大唐文宗》劇照,圖為陳子昂)

“孤獨”是人與生俱來的。可以說,沒有享受過孤獨,就沒有享受過人生。而陳子昂在幽州臺上孤身獨對浩渺天地的“孤獨”,則為人類的“孤獨”樹立起了一座豐碑。因為,他所表達的那種孤獨,既深刻到無解,又能夠把人從自我的泥潭中拯救出來。

(一)幽州臺上憂愁人

2010年,“華語金曲獎”30年經典在廣州影音展揭曉,歌手張楚憑藉專輯《孤獨的人是可恥的》入選“30年30碟”。歌曲反覆吟唱著這樣一個主題“生命像鮮花一樣綻放,孤獨的人是可恥的”。後來“孤獨的人是可恥的”得到了無數文青的認可,成了經常掛在他們嘴上的一句流行語。

但一千三百多年前的一位唐朝詩人可不認可這個說法。因為他是當時最孤獨的詩人,但他的孤獨卻是偉大的。

他就是唐詩改革旗手陳子昂。他在三十七歲時,公元696年來到北京南郊一處著名的歷史遺蹟——幽州臺。

“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陳子昂為何要登幽州臺?

(《大唐文宗》裡的上官婉兒)

陳子昂之所以要登臨幽州臺,是因為這個古蹟是春秋燕國時期燕昭王所建的黃金臺,是他用於招納賢才的象徵。而此時陳子昂正懷才不遇,正在遭受人生最沉重的打擊。

這一年,北方的一個少數民族契丹的李盡忠、孫萬榮叛亂,侵犯大唐帝國。

武則天派出大軍回擊,陳子昂自告奮勇,隨建安王武攸宜出征,擔任參謀軍事。但沒有軍事謀略的武攸宜輕率出兵,唐軍連吃敗仗,節節敗退。

陳子昂心急如焚,進諫武攸宜,並自薦請求武攸宜分一萬部隊給他率領,去前線迎擊叛軍。但武攸宜以他向來只是個一介書生為理由不予採納。後來,在前方又打了敗仗時,陳子昂再次進諫。

“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陳子昂為何要登幽州臺?

(《大唐文宗》裡的武則天)

沒想到,這次竟把武攸宜激怒了,並不由分說地噴了他一臉狗血,把他從參謀貶為一般的戰士——軍曹。

於是,這個滿懷憂傷的人來到了幽州臺,睹物思情,寫了一首千古絕唱《登幽州臺歌》:

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

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

詩人以慷慨悲涼的情調懷古悲今,把個人遭際呈現在古今天地的宏大背景中,一掃齊樑以來綺靡羸弱的詩風。失落傷感中蘊含著悲愴的豪情,把一己的孤獨昇華出終極的哲學意味,是唐詩中驚天地泣鬼神的傑作。

想想看,“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前後都不見同類,彷彿天地間只有他一個人在感念更古不變的大自然似的,這該是怎樣的一種孤獨?這孤獨直擊根本,不留一絲餘地,其縹緲和茫然近乎絕望,可謂孤獨得空前絕後,所以就超越了一己的悲歡,一己的小孤獨,成為了一種人所獨有的偉大感受。所以這種孤獨不僅不會使人頹廢沉淪,反而會把人的使命感、高貴感激發得昂揚起來。

“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陳子昂為何要登幽州臺?

(《大唐文宗》裡的武攸宜)

(二)偉大的孤獨是由特別的人生煉就的

唐永淳元年(公元682年),二十三歲的陳子昂因為科考失意,失魂落魄地遊蕩在長安街頭。他毫無用心地鑽進一處看熱鬧的人群裡,看到有一人正在叫賣胡琴。與一般的貧窮叫賣人不同,那個賣琴者竟開出百萬銅錢的高價,致使幾個圍觀的豪貴都紛紛退縮,不敢問津。陳子昂卻突然心血來潮,撥開人群,不經還價就承諾出錢百萬將那把琴買下來,並帶領賣琴人回他的住處取錢。

真是非常之人,必有非常之舉。第二天,他邀請長安的豪貴文朋來到他宣陽裡的家裡一賞名琴的風采。當著眾多大咖名流的面,陳子昂捧出那把胡琴感嘆說:“我這個四川人陳子昂,文采風流,有錦繡詩文過百,卻寓居在京城,不為世人所知。我買的這把名琴,不過是件樂工演奏的器具,大家對它卻比對我的興趣還大,真是讓我百感交集。”說完,他將那把價值百萬的名琴砸了個撕碎,然後把自己印刻的詩文集散發給大家。

人一達到這種境界,基本上就帥呆酷斃了。所以,當時的京兆司功(首都負責選拔、考察幹部的官,相當於組織部長)王適讀了他的詩文集後,驚歎道:“這個人必定會成為大唐的文學宗師!”一時間,他那特立獨行的表演,引起了帝京人的高度關注。

“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陳子昂為何要登幽州臺?

這已是他的第二次科考落第。早在三年前,二十歲的陳子昂就憑藉傲世的才華,躊躇滿志地告別故鄉,經長江三峽出川,北上首都長安,開始了他的求學科考之路。

看他寫的《度荊門望楚》:

遙遙去巫峽,望望下章臺。

巴國山川盡,荊門煙霧開。

城分蒼野外,樹斷白雲隈。

今日狂歌客,誰知入楚來。

意思是說:我把巫峽遠遠地甩了在身後,已能依稀地看見楚國的離宮章華臺了。巴山蜀水已經走完,楚國的荊門已在煙霧中敞開。城邑分呈在蒼茫的原野外,樹林彷彿被飄浮的白雲攔腰截斷。今天我這個狂傲高歌的行客,誰知竟會走到這楚天漢水中來。

“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陳子昂為何要登幽州臺?

當時,這個出川青年該有多麼興奮,又多麼自信狂傲啊。

然而,經過一年最高學府國子監的備考苦學後,一試卻落第了。但他並不氣餒。返回故鄉後,陳子昂更加用心苦讀,兩年之間,深入研讀經史百家,努力提升創作水平,詩文即有西漢大文豪司馬相如和著名的政治家、外交家子云的風骨。

其實,像大多數富二代一樣,少年時期的陳子昂並不把讀書學習當回事,喜歡的只是任性豪俠的闊少生活,十七八歲時還沉浸在舞拳弄棒中,還基本沒讀過什麼書,直到有一次因擊劍傷人,闖下禍端時,才幡然醒悟,放下刀槍,棄武從文,一頭鑽進經史子集中刻苦學習,並立下以才報國的政治抱負。

果然,在他的詩文在京城產生廣泛影響的第二年,二十四歲的陳子昂終於金榜題名,進士及第。不僅如此,唐高宗病逝於洛陽,武則天執掌朝政時,曾動議欲遷梓宮歸葬乾陵。生性坦蕩又自信爆棚的陳子昂聞訊後,立馬直言上書加以諫阻。武則天看後,不僅沒有動氣,反而驚歎他的才華,授予了他麟臺正字(皇家辦公廳祕書)職務,並很快又將他提拔為右拾遺(負責給朝廷諮詢建議和檢查皇帝政策失誤的官員,相當於紀檢監察官)。

“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陳子昂為何要登幽州臺?

但耿直的生性和敢諫勇氣,既成全了他,也毀滅了他。老是直言武則天的過失,終究會讓女皇不爽,也惹毛了一些溜鬚拍馬的當權者。為了排斥和打擊這個另類,那些當權者找到了“逆黨”反對武后的機會,趁機將陳子昂株連下獄。

也就是在他寫完《登幽州臺歌》的第二年,三十八歲的陳子昂無可奈何地辭別了官場,回到老家為父親守孝。他在詩中是這樣感慨的:

蘭若生春夏,芊蔚何青青。

幽獨空林色,朱蕤冒紫莖。

遲遲白日晚,嫋嫋秋風生。

歲華盡搖落,芳意競何成!

——《感遇》

生於春夏的蘭花和杜若,枝葉茂盛青綠蓬勃。它們那紅花覆蓋著紫色花莖的身姿,是群芳競豔的花叢中最幽雅高潔的色彩。漸漸地白天一天短似一天,秋風也慢慢地吹拂起來。又到了花兒凋零的時節,那些如花的心願究竟該怎樣才能實現呢?

這是陳子昂抒發政治抱負和感嘆身世命運主題詩作《感遇》三十八首中的第二首,其中報國無門、壯志難酬的孤憤一目瞭然。

“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陳子昂為何要登幽州臺?

(三)肉體可以被摧毀,詩魂無法被消滅

但詩人還是低估了官場的殘酷性,那可不是一個一走就能了之的龍潭虎穴,那裡只按照你死我活的叢林規則行事。

雖然陳子昂已消逝於政壇,隱身於江湖,但他的政敵一刻也沒有忘記他。就在他側身窮鄉僻壤的居喪期間,武則天的侄子、權臣武三思指使他老家射洪縣令段簡羅織他的罪名,將他逮捕入獄。

據唐代詩人盧藏用在《陳子昂別傳》中描述,射洪縣令段簡貪暴殘忍。當他聽說陳子昂家中非常富有,於是牽強附會一些罪名,欲置他於死地。驚慌恐懼中的陳子昂急忙讓家人向其行賄20萬。但貪得無厭的段簡併不滿足,仍命令獄卒對陳子昂施行殘酷的杖刑。陳子昂向來身體贏弱多病,又加上心情沮喪驚恐,杖刑後便一病不起。

深受政敵迫害的陳子昂,自感神氣喪盡可能不久於人世,就在監獄裡為自己占卦算命。待卦象一出,他即仰面大哭道:“老天爺不護佑我,我差不多要死了!”於是絕食而亡,告別了他那前無古人的孤獨,年僅四十一歲。

唏噓也好,嘆息也罷,世間許多豪傑英才,往往就是這樣死於非命。好在,他們的肉體可以被摧毀,他們的英魂卻無法被消滅。

“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陳子昂為何要登幽州臺?

(四)陳子昂的孤獨為什麼是偉大的

陳子昂的孤獨也是從個體一己理想抱負受挫的普通孤獨開始,逐步感悟到人類獨對永恆自然的終極孤獨的。

他在二十六歲和三十六歲的時候,曾兩次從軍邊塞,試圖建功立業,實現人生抱負。看看他的這首邊塞詩:

匈奴猶未滅,魏絳復從戎。悵別三河道,言追六郡雄。

雁山橫代北,孤塞接雲中。勿使燕然上,獨有漢臣功!

——《送魏大從軍》

詩中多用典,解釋一下:匈奴還沒有滅亡,朋友魏大又像春秋晉國大夫魏絳一樣投筆從戎。在三河道與他悵然分別,希望他能像西漢趙充國那樣成為馳騁邊關的英雄。雁門山橫亙在代州之北,飛孤塞連接著雲中郡。不要讓燕然山只記載漢將的功績,也要讓它見證大唐將士的戰功。

詩作寫送別,卻無慣常的悲切之情,在慷慨悲壯的希冀中,敲響戰鼓般催人奮進,彷彿是要借朋友出征,來抒自己的豪情壯志。

“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陳子昂為何要登幽州臺?

遺憾的是,他的兩次邊塞從軍最終都鎩羽而歸,沒有人鳥他那些對於邊防的遠見卓識。尤其是第二次隨軍征剿契丹的叛亂,更是讓他徹底看清了自己的報國無門。也正是從軍失敗的經歷,將他原先那渺小的失落,昇華成了偉大的孤獨。因為這次他登上了幽州臺,並寫下了《登幽州臺歌》,並把自己的鬱郁不得志,轉化成尋找人類精神歸宿的沉重思考。

可以想象當時的情景:他緩緩地登上幽州臺,極目遠眺,前後都不見同類,只有自己孤零零的存在。

在雄放蒼茫,氣勢開張的意境中,雖然未見“孤獨”二字,卻處處凸顯著包蘊天地,氣吞山河的孤獨。因為這種“孤獨”是由有限懷想無限而生髮的,而一發就能擊中人的靈魂。

“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陳子昂為何要登幽州臺?

陳子昂就是這樣用自己繼往開來的創作,成為了唐詩改革的旗手,實現他在《修竹篇序》裡提出的革新詩歌的主張:一掃六代纖弱,重建“建安風骨”。

所以,被尊為“唐宋八大家”之首的韓愈才會如此誇讚他:“國朝盛文章,子昂始高蹈”——唐代詩歌繁榮興旺,是從陳子昂開始崛起的。

“孤獨”是人與生俱來的。可以說,沒有享受過孤獨,就沒有享受過人生。而陳子昂在幽州臺上孤身獨對浩渺天地的“孤獨”,則為人類的“孤獨”樹立起了一座豐碑。因為,他所表達的那種孤獨,既深刻到無解,又能夠把人從自我的泥潭中拯救出來。

“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陳子昂為何要登幽州臺?

【作者簡介】宋執群,生於一九六零年代。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主要作品有長篇小說《梅雨》《望海門》,長篇文化散文《錦上姑蘇》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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