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忠實:原下的日子

陳忠實 斑鳩 西安 不完美媽媽 灞河 體育 良知修行人 2019-04-16
陳忠實:原下的日子


原下的日子

新世紀到來的第一個農曆春節過後,我買了20多袋無煙煤和吃食,回到鄉村祖居的老屋。我站在門口對著送我回來的妻女揮手告別,看著汽車轉過溝口那座塌簷傾壁殘頹不堪的關帝廟,折回身走進大門進入剛剛清掃過隔年落葉的小院,心裡竟然有點酸酸的感覺。已經摸上60歲的人了,何苦又回到這個空寂了近10年的老窩裡來。

從窗框伸出的鐵皮煙筒悠悠地冒出一縷縷淡灰的煤煙,火爐正在烘除屋子裡整個一個冬天積攢的寒氣。我從前院穿過前屋過堂走到小院,南窗前的丁香和東西圍牆根下的三株棗樹苗子,枝頭尚不見任何動靜,倒是三五叢月季的枝梢上暴出小小的紫紅的芽苞,顯然是春天的訊息。然而整個小院裡太過沉寂太過陰冷的氣氛,還是讓我很難轉換出迴歸鄉土的歡愉來。

我站在院子裡,抽我的雪茄。東鄰的屋院差不多成了一個荒園,兄弟兩個都選了新宅基建了新房搬出許多年了。西鄰曾經是這個村子有名的八家院,擁擠如同雞籠,先後也都搬遷到村子裡新闢的宅基地上安居了。我的這個屋院,曾經是父親和兩位堂弟三分天下的“三國”,最鼎盛的年月,有祖孫三代十五六口人進進出出在七八個或寬或窄的門洞裡。在我尚屬朦朧混沌的生命區段裡,看著村人把裝著奶奶和被叫做廈屋爺的黑色棺材,先後抬出這個屋院,再在街門外用粗大的抬槓捆綁起來,在兒孫們此起彼伏的哭嚎聲浪裡抬出村子,抬上原坡,沉入剛剛挖好的墓坑。我後來也沿襲這種大致相同的儀程,親手操辦我的父親和母親從屋院到墓地這個最後驛站的歸結過程。許多年來,無論有怎樣緊要的事項,我都沒有缺席由堂弟們操辦的兩位叔父一位嬸孃最終走出屋院走出村子走進原坡某個角落裡的墓坑的過程。現在,我的兄弟姊妹和堂弟堂妹及我的兒女,相繼走出這個屋院,或在天之一方,或在村子的另一個角落,以各自的方式過著自己的日子。眼下的景象是,這個給我留下擁擠也留下熱鬧印象的祖居的小院,只有我一個人站在院子裡。原坡上漫下來寒冷的風。從未有過的空曠。從未有過的空落。從未有過的空洞。

陳忠實:原下的日子


我的腳下是祖宗們反覆踩踏過的土地。我現在又站在這方小小的留著許多代人腳印的小院裡。我不會問自己也不會向誰解釋為了什麼又為了什麼重新回來,因為這已經是行為之前的決計了。豐富的漢語言文字裡有一個詞兒叫齷齪。我在一段時日裡充分地體味到這個詞兒的不盡的內蘊。

我聽見架在火爐上的水壺發出噗噗噗的響聲。我沏下一杯上好的陝南綠茶。我坐在曾經坐過近20年的那把藤條已經變灰的藤椅上,抿一口清香的茶水,瞅著火爐爐膛裡熾紅的炭塊,耳際似乎縈繞著見過面乃至根本未見過面的老祖宗們的聲音,嗨!你早該回來了。

第二天微明,我搞不清是被鳥叫聲驚醒的,還是醒來後聽到了一種鳥的叫聲。我的第一反應是斑鳩。這肯定是鳥類龐大的族群裡最單調最平實的叫聲,卻也是我生命磁帶上最敏感的叫聲。我慌忙披衣坐起,隔著窗玻璃望去,後屋屋脊上有兩隻灰褐色的斑鳩。在清晨凜冽的寒風裡,一隻斑鳩圍著另一隻斑鳩團團轉悠,一點頭,一翹尾,發出連續的咕咕咕……咕咕咕的叫聲。哦!催發生命運動的春的旋律,在嚴寒依然裹蓋著的斑鳩的躁動中傳達出來了。

我竟然淚眼模糊。

傍晚時分,我走上灞河長堤。堤上是經過雨雪浸淫漚泡變成黑色的枯蒿枯草。沉落到西原坡頂的蛋黃似的太陽綿軟無力。對岸成片的白楊樹林,在濛濛灰霧裡依然不失其肅然和莊重。河水清澈到令人忍不住又不忍心用手撩撥。一隻雪白的鷺鷥,從下游悠悠然飄落在我眼前的淺水邊。我無意間發現,斜對岸的那片沙地上,有個男子挑著兩隻裝滿石頭的鐵絲籠走出一個偌大的沙坑,把籠裡的石頭倒在石頭垛子上,又挑起空籠走回那個低陷的沙坑。那兒用三角架撐著一張鋼絲籮篩。他把刨下的沙石一杴一杴拋向籮篩,發出連續不斷千篇一律的聲響,石頭和沙子就在籮篩兩邊分流了。

我久久地站在河堤上,看著那個男子走出沙坑又返回沙坑。這兒距離西安不足30公里。都市裡的霓虹此刻該當繽紛。各種休閒娛樂的場合開始進入興奮期。暮靄漸漸四合的沙灘上,那個男子還在沙坑與石頭垛子之間來回往返。這個男子以這樣的姿態存在於世界的這個角落。

我突發聯想,印成一格一框的稿紙如同那張籮篩。他在他的籮篩上篩出的是一粒一粒石子。我在我的“籮篩”上篩出的是一個一個方塊漢字。現行的稿酬標準無論高了低了貴了賤了,肯定是那位農民男子的石子無法比兌的。我自覺尚未無聊到濫生矯情,不過是較為透徹地意識到構成社會總體座標的這一極。這一極與另外一極的粗細強弱的差異。這是新世紀的第一個早春。這是我回到原下祖屋的第二天傍晚。這是我的家鄉那條曾為無數詩家墨客提供柳枝,卻總也寄託不盡情思離愁的灞河河灘。此刻,30公里外的西安城裡的霓虹燈,與灞河兩岸或大或小村莊裡隱現的窗戶亮光;豪華或普通轎車壅塞的街道,與田間小道上悠悠移動的架子車;出入大飯店小酒吧的俊男倩女打蠟的頭髮塗紅(或紫)的嘴脣,與拽著牛羊韁繩揹著柴火的鄉村男女;全自動或半自動化的生產流水線,與那個在沙坑在籮篩前挑戰貧窮的男子……構成當代社會的大座標。我知道我不會再回到挖沙篩石這一極中去,卻在這個座標中找到了心理平衡的支點,也無法從這一極上移開眼睛。

村莊背靠的鹿原北坡。遍佈原坡的大大小小的溝樑奇形怪狀。在一條陰溝裡該是最後一坨尚未化釋的殘雪下,有三兩株露頭的綠色,淡淡的綠,嫩嫩的黃,那是茵陳,長高了就是蒿草,或卑稱臭蒿子。嫩黃淡綠的茵陳,不在乎那坨既殘又髒經年未化的雪,宣示了春天的氣象。

桃花開了,原坡上和河川裡,這兒那兒浮起一片一片粉紅的似乎流動的雲。杏花接著開了,那兒這兒又變幻出似走似住的粉白的雲。泡桐花開了,無論大村小莊都被驟然爆出的紫紅的花帳籠罩起來了。洋槐花開的時候,首先聞到的是一種令人總也忍不住深呼吸的香味,然後驚異莊前屋後和坡坎上已經敷了一層白雪似的脂粉。小麥揚花時節,原坡和河川鋪天蓋地的青蔥蔥的麥子,把來自土地最誘人的香味,釋放到整個鄉村的田野和村莊,灌進莊稼院的圍牆和窗戶。椿樹的花兒在龐大的樹冠和濃密的枝葉裡,只能看到繡成一團一串的粉黃,毫不起眼,幾乎沒有任何觀賞價值,然而香味卻令人久久難以忘懷。中國槐大約是鄉村樹族中最晚開花的一家,時令已進入伏天,燥熱難耐的熱浪裡,聞一縷中國槐花的香氣,頓然會使焦躁的心緒沉靜下來。從農曆二月二龍抬頭迎春花開伊始,直到大雪漫地,村莊、原坡和河川裡的花兒便接連開放,各種奇異的香味便一波迭過一波。且不說那些紅的黃的白的紫的各色野草和野花,以及秋來整個原坡都覆蓋著的金黃燦亮的野菊。

陳忠實:原下的日子


五月是最好的時月,這當然是指景緻。整個河川和原坡都被麥子的深綠裝扮起來,幾乎看不到巴掌大一塊裸露的土地。一夜之間,那令人沉迷的綠野變成滿眼金黃,如同一隻魔掌在翻手之瞬間創造出來神奇。一年裡最紅火最繁忙的麥收開始了,把從去年秋末以來的緩慢悠閒的鄉村節奏驟然改變了。紅苕是秋收的最後一料莊稼,通常是待頭一場濃霜降至,苕葉變黑之後才開挖。溼漉漉的新鮮泥土的壠畦裡,排列著一行行剛剛出土的紅豔豔的紅苕,常常使我的心發生悸動。被文人們稱為弱柳的葉子,居然在這河川裡最後卸下盛妝,居然是最耐得霜冷的樹。柳葉由綠變青,由青漸變淺黃,直到幾番濃霜擊打,通身變成燦燦金黃,張揚在河堤上河灣裡,或一片或一株,令人欽佩生命的頑強和生命的尊嚴。小雪從灰濛濛的天空飄下來時,我在鄉間感覺不到嚴冬的來臨,卻體味到一縷聖潔的溫柔,本能地仰起臉來,讓雪片在臉頰上在鼻樑上在眼窩裡飄落、融化,周圍是霧靄迷茫的素淨的田野。直到某一日大雪降至,原坡和河川都變成一抹銀白的時候,我抑止不住某種神祕的誘惑,在黎明的淺淡光色裡走出門去,在連一隻獸蹄鳥爪的痕跡也難覓蹤的雪野裡,踏出一行腳印,聽腳下的好雪發出錚錚錚的脆響。

我常常在上述這些情景裡,由衷地詠歎,我原下的鄉村。

漫長的夏天。

夜幕遲遲降下來。我在小院裡支開躺椅,一杯茶或一瓶啤酒,自然不可或缺一支菸。夜裡依然有不泯的天光,也許是繁密的星星散發的。白鹿原刀裁一樣的平頂的輪廓,恰如一張簡潔到只有深墨和淡墨的木刻畫。我索性關掉屋子裡所有的電燈,感受天光和地脈的親和,偶爾可以看到一縷鬼火飄飄忽忽掠過。

有細月或圓月的夜晚,那景象就迷人了。我坐在躺椅上,看圓圓的月亮浮到東原頭上,然後漸漸升高,平靜地一步一步向我面前移來,幻如一個輕搖蓮步的仙女,再一步一步向原坡的西部挪步,直到消失在西邊的屋脊背後。

某個晚上,瞅著月色下迷迷濛濛的原坡,我卻替兩千年前的劉邦操起閒心來。他從鴻門宴上脫身以後,是抄哪條捷徑便道逃回我眼前這個原上的營壘的?“沛公軍灞上”。灞上即指灞陵原。漢文帝就葬在白鹿原北坡坡畔,距我的村子不過十六七里路。文帝陵史稱灞陵,分明是依著灞水而命名。這個地處長安東郊自周代就以白鹿得名的原,漸漸被“灞陵原”、“灞陵”、“灞上”取代了。劉邦駐軍在這個原上,遙遙相對灞水北岸驪山腳下的鴻門,我的祖居的小村莊恰在當間。也許從那個千鈞一髮命懸一線的宴會逃跑出來,在風高月黑的那個恐怖之夜,劉邦慌不擇路翻過驪山涉過灞河,從我的村頭某家的豬圈旁爬上原坡直到原頂,才噓出一口氣來。無論這逃跑如何狼狽,並不影響他後來打造漢家天下。

大唐詩人王昌齡,原為西安城裡人,出道前隱居白鹿原上滋陽村,亦稱芷陽村。下原到灞河釣魚,提鐮在菜畦裡割韭菜,與來訪的文朋詩友飲酒賦詩,多以此原和原下的灞水為敘事抒情的背景。我曾查閱資料企圖求證滋陽村村址,毫無蹤影。

我在讀到一本《歷代詩人詠灞橋》的詩集時,大為驚訝,除了人皆共知的“年年柳色,灞陵傷別”所指的灞橋,灞河這條水,白鹿(或灞陵)這道原,竟有數以百計的詩聖詩王詩魁都留了絕唱和獨唱。

寵辱憂歡不到情,

任他朝市自營營。

獨尋秋景城東去,

白鹿原頭信馬行。


這是白居易的一首七絕。是諸多以此原和原下的灞水為題的詩作中的一首。是最坦率的一首,也是最通俗易記的一首。一目瞭然可知白詩人在長安官場被蠅營狗苟的齷齪惹煩了,鬧得膩了,倒胃口了,想嘔吐了。卻終於說不出口嘔不出喉,或許是不屑於說或吐,乾脆騎馬到白鹿原頭逛去。

還有什麼齷齪能淹沒髒汙這個以白鹿命名的原呢?斷定不會有。

我在這原下的祖屋生活了兩年。自己燒水沏茶。把夫人在城裡擀好切碎的麵條煮熟。夏日一把躺椅冬天一抱火爐。傍晚到灞河沙灘或原坡草地去散步。一覺睡到自來醒。當然,每有一個短篇小說或一篇散文寫成,那種愉悅,相信比白居易縱馬原上的心境差不了多少。正是原下這兩年的日子,是近8年以來寫作字數最多的年份,且不說優劣。

我愈加固執一點,在原下進入寫作,便進入我生命運動的最佳氣場。

選自《陳忠實文集》

陳忠實:原下的日子

作者簡介

陳忠實(1942年——2016年),曾任中國作家協會副主席,陝西省作家協會名譽主席。著有《到老白楊樹背後去》《初夏》《四妹子》《告別白鴿》等作品。曾獲全國優秀短篇小說獎、全國優秀報告文學獎等全國重要獎項,《白鹿原》獲第四屆“茅盾文學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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