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忠實紀念專題丨陳彥:陳忠實生命的最後三天

陳忠實紀念專題丨陳彥:陳忠實生命的最後三天

陳忠實紀念專題丨陳彥:陳忠實生命的最後三天

都知道他要走了,但沒想到會這麼快,因為工作原因,使我十分榮幸地與這件事情保持著密切聯繫。在最後三天,我見證了先生的痛苦;見證了先生的從容;見證了先生的安詳;也見證了先生的頑強,不,可以說是鋼鐵一般的意志;更見證了先生對美好生命的留戀。

先生是去年這個時候查出舌癌的,整整一年時間,開始先生有些大意,一直當是口腔潰瘍,只吃些維生素、或消炎片之類的東西,家裡人看沒效果,才催著他去檢查的。沒想到,一查出來,就是這樣的結果,並且已到晚期。但先生始終很淡定,也很配合醫生的治療。什麼手段都用了,從我接觸西京醫院的醫護人員看,他們對先生也是懷著十分崇敬的心情的。成立醫療小組,想著法子治,中途也有轉機,但後來,還是出現擴散,甚至肺部都有轉移,一步步,就把一個善良老人逼向了絕境。春節時,我還陪同省委常委、宣傳部長樑桂同志去看望他,雖然臉部下方有些浮腫,頭髮也基本全白,但整個精神還算硬朗,說話多有不清晰的字句,可內容表述依然完整堅定。甚至比我前幾次去醫院探望,更顯出一種挺過來的生命晴朗。誰知幾個月後的今天,他到底還是走了,竟然走得那樣匆忙。

4月27日,我聽說先生昨晚突然吐血,病情出現危機,我和省作協書記黃道峻同志早上就去看望,得知當天早晨又吐了一次血,並且量很大。我們見先生時,已經暫時平穩下來,我坐在床邊,拉著先生的手,雖然已經瘦得皮包骨了,但還依然有些力量,我拉著他,他也拉著我,還說了一會兒話,他只用表情回答著一切,有幾次似乎想說,但一提氣,發現發不出聲,就那樣慈祥地看著我。那裡邊有一種生命的淡定,但也有一種深深的無助,無奈。死神已緊緊攫住了他的咽喉,我吻了吻他的手背,害怕眼淚掉下來,就低著頭離開了。我們到醫務室,開了個簡短的會議,主治醫生寧曉瑄介紹了病情,她一再講,先生隨時都有生命危險,吐血是因為擴散的癌細胞破裂造成的,先生的左肺已停止工作,剩下半邊肺葉,隨時都有被血淹嗆窒息的可能。我一再問生命可能的限期,寧大夫也一再肯定地說:隨時。

我立即就向樑桂同志打了電話,報告了先生病情惡化的情況,道峻也立即向中國作協做了彙報。下午五點多,省委書記婁勤儉、省長鬍和平在省委常委劉小燕、樑桂的陪同下,從省人代會現場直接趕到醫院,看望了先生,聽取了醫療小組的彙報,並作出具體安排要求。此前,他們都為先生的治療,多次作過指示,並解決了具體問題。這天晚上,醫院再次為先生做了氣管切開術。我跟道峻離開時給家屬交待說,一旦有緊急情況,立即給我們打電話,不管什麼時候。凌晨3點45分,手機突然響了,我渾身一怔,立即抓過來一看,是先生的二女兒陳勉力打來的,說先生又吐血,正在搶救。我立即爬起來趕到醫院,道峻也到了,這時先生已暫時平穩下來,不停地在一個本子上寫著什麼,後來我拿著一看,許多句子和字跡都不太清晰,有的句子壓著句子,字壓著字,能看清的,大意是對家裡人的一種交待,還有幾個字給我的印象特別深刻:“……生命活躍期(前邊的實在辨認不清)。”先生此時在思考什麼呢?“生命”,“活躍期”,這個“活躍期”是什麼意思呢?他心底到底“活躍”著一種什麼意識與思維呢?我感覺他既是糊塗的,也是清醒的,大腦深處,甚至有一種特別的清醒,只可惜已經表達不出來了,瘦弱的雙手,勉強在家人的幫助下,不停地寫著,寫著……這個動作,這種狀態甚至持續了很久。後來,是在先生夫人和兒女的一再勸告下,才把寫作停止下來,有一陣,甚至還暫時進入了休眠狀態。

28日中午11點鐘,中國作協黨組書記錢小芊也專程從北京趕來看望先生,先生大腦神智依然清醒,錢小芊書記與他交流時,他不斷用可能表達出來的手勢、表情,表示著感謝的意思。賈平凹悄聲跟我說:“看見老陳這個樣子,我心裡突然感到一陣錐痛,瘦幹了!”這天下午,醫療小組做了最後的努力,進行了支氣管動脈栓塞手術,西京醫院院長熊利澤給錢小芊、樑桂同志介紹說,如果能夠把破裂的血管栓塞住,陳忠實先生的生命還有可能存活一段時間。省保健局的領導、以及四醫大校長、政委、西京醫院院長、政委都參與了陳忠實同志的搶救工作。

實在不幸的是,4月29日早晨7點45分,先生還是在再一次癌細胞破裂後,痛苦地離開了人世。我跟道峻8點零幾分趕到醫院,搶救已經結束。聽醫生說:很快,幾乎沒有多少預兆,突然一咯血,造成逆血,人就走了。昨晚十點鐘,我還給家屬打了電話,家屬說,手術後還算平穩,因為手術是微創,病人幾乎沒有多少痛苦。我們想著先生是應該有個生命的緩衝期了,沒想到來得這麼快。簡直快得讓人難以置信。

在先生病重期間,陝西、以及北京的很多宣傳、文藝界領導、作家、評論家、藝術家,都多次過問先生的病情,先生始終不讓探視,充分顯示了先生素來低調、質樸、平和的做人風格,他永遠都是隻願幫助別人,而不願麻煩別人。他的這種作風也影響了家人。在他患病的這一年時間裡,無論我們問有什麼困難,更多領導問有什麼要求,家人的回答永遠都只是兩個字:沒有。我要求他們隨時把先生的病情告訴我們,不到萬不得已,他們也從來不會打電話。他們的眼神,他們一切的一切,都只集中在親人病痛的痊癒上。連醫生護士都說,陳老師非常好,普通得就跟任何一個普通病人一樣,非常配合我們,也非常頑強。

多少人想看望病中的先生,一來先生不願麻煩別人,二來身體也的確撐持不住。如果讓探視,那就一定是車水馬龍的場面,醫院醫療秩序會打破,病人也受不了,因此,很多人就只能深深遺憾著,無緣見先生最後一面。

因為工作關係,受樑桂同志委託,我們非常榮幸地伴隨先生度過了最後三天,我跟道峻陪著家屬,從病房給先生穿衣服,到最後扶靈送上殯儀車,手腳不住地顫抖,內心充滿了無盡的悲愴。但我覺得自己是有幸的,有幸伴隨一顆偉大的靈魂走完生命的最後幾步,這是我一生從公、從事文學藝術事業中,最榮光的一件事。

一個民族最偉大的書記員走了,我突然感到一種大地的空寂,儘管西京醫院人山人海,甚至半夜三點多,排隊掛號的人流還絡繹不絕。在先生推車通過的電梯、路道、廳堂,我們行走甚至要貼身收復,但還是感到一種巨大的空曠與寂寥。

在等待殯儀車的那一個小時裡,我始終在回想與先生接觸的這幾十年,先生對文學晚輩的提攜呵護,我想我跟每個文學晚輩的感受是一樣的。他對文學的貢獻,不僅僅是一本堪稱“高峰”的《白鹿原》,更有對陝西文學藝術繁榮發展整體推進的嘔心瀝血。他是在以自身的創作高度和人格、人品高度,有形無形地雕塑著這個文化大省的具體形象,以及它的寬度、厚度與高度,有他在,我們會感到自信、驕傲、踏實、有底氣,先生忽然在一個清晨,一個近千萬人口的城市剛剛醒來的時候撒手而去,我們頓時感到一種生命與事業的虛空與輕飄。他是上天不可能再創造出來的那個人,他的離去,是一座高峰的崩塌,是一顆星辰的墜落,是一個時代永遠也無法醫治的巨痛。

在先生推車緩緩通過醫院大廳、醫院走廊、醫院車庫、醫院大門時,所有忙碌的人,大概都已經從微信、短信上,知道了先生在這個醫院病逝的消息,但他們不知道,一個時代的巨人,像一個普通老人一樣,在走過了他74歲的生命旅程後(再有兩個月,先生就滿74週歲),正平和、安詳地從他們身邊悄無聲息地經過,先生靜靜地躺著,一切病痛都在最後時刻全然冰釋,臉上留下的,是十分慈祥、周正的樣貌。無論身邊怎麼喧囂,先生的安靜,都讓我想起海明威墓誌上的那句著名的話:“恕我不起來了!”

先生走了,但這隻思想火炬、這隻文學火炬、這隻生命人格火炬,這隻民族精神火炬,將永遠不熄!

2016年4月29日晚草就

陳忠實紀念專題丨陳彥:陳忠實生命的最後三天

作者照片及簡介

陳彥,1963年生,陝西鎮安人,一級編劇,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創作《遲開的玫瑰》《大樹西遷》《西京故事》等戲劇作品數十部,三度獲“曹禺戲劇文學獎”、“文華編劇獎”,三次入選“國家舞臺藝術精品工程·十大精品劇目”,創作32集電視劇《大樹小樹》央視播映並獲電視劇“飛天獎”。出版長篇小說《西京故事》《裝臺》《主角》,散文集《必須抵達》《邊走邊看》《堅挺的表達》《說秦腔》,以及《陳彥劇作選》等。多次獲全國“五個一工程獎”。首屆“中華藝文獎”獲得者。國務院特貼專家,文化部優秀專家,全國宣傳文化系統“四個一批人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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