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陳天橋再次被人提起時，已經與他曾經的首富身份沒有任何瓜葛了。2019年4月9日，一部名叫《打開思想大門》的紀錄片在紐約國際電影電視節上獲得金獎，這讓消失了近10年的陳天橋又一次被人們記起。而此時，這個31歲就成為中國首富的男人，鬢角已經微白。
文 | 李昕曄
編輯 | 李小白
從明星到隱士
陳天橋從小就帶有明星氣質，上小學時是少先隊的大隊長，上中學時是班級的生活委員，沒能當上班長讓陳天橋覺得自己被大材小用了，還一度憤憤不平。
從初中開始，陳天橋就不甘落後，事事都想衝在前邊。後來他也曾多次公開表示，要當網遊界的主流人物，要讓盛大成為規則制定者，並主宰網遊世界。陳天橋最輝煌的時刻是2004年5月13日，這一天，盛大網絡在美國納斯達克上市。這讓他成為中國最年輕的首富，在這幾天之後，陳天橋迎來了自己31歲的生日。
此時的陳天橋，正行走在人生的第一座高峰上。不僅在財富上志得意滿，在這一時期他還當選上共青團中央候補委員，並於2008年起，一直擔任全國政協委員；同時，他又是復旦大學董事會成員之一——這一系列的光環和榮譽，讓這個年輕人看起來無比完美。
但在光輝的背後，往往是常人無法預見的壓力。
轉折同樣也發生在2004年。在一次上海飛往北京的航班上，陳天橋突發“心臟病”。下了飛機他直接趕往醫院，醫生告訴他，他胸部的劇痛來自驚恐發作症，並囑咐他以後要遠離那些讓他感到緊張的事情。從醫院出來，陳天橋獨自一人坐在一條長凳上，他心裡很清楚，盛名之下的壓力太大、太痛苦，他累了。
此後很長一段時間，陳天橋都活在痛苦中，他不敢開車，也不敢坐飛機。到了2009年，他的健康再次告急，而這一次，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嚴重，持續時間也更長。他常常半夜驚醒，心臟砰砰跳個不停，疾病給陳天橋帶來強烈的焦慮感，加上又被診斷出患有癌症，這讓陳天橋意識到，必須離開了！這是唯一的解決辦法，離開那些讓他感到焦慮和緊張的環境。而這個環境就是他一手創建起來的盛大。
要離開自己親手創建的公司談何容易，這時妻子雒芊芊鼓勵他說：“大多數人一生只能攀登一座高峰，但你或許可以攀登第二座、第三座高峰。”2010年，在又一次驚恐症發作後，陳天橋一家移居去了新加坡。
Stevens路8號，這棟氣派的舊式兩層小洋樓，以前是新加坡政府青年工作機構所在地。遠遠地望過去，白牆紅瓦、綠樹掩映，讓人覺得清淨寧然。在這裡，陳天橋過上了與以往截然相反的生活，下下象棋、看看佛經。翻開他的Youni社交圈，會發現很多信息居然跟小動物有關。他把一隻鳥稱作“傻鳥鄰居”，因為這隻鳥連續大半年，每天下午用嘴在窗外叮叮咚咚敲個不停，試圖從窗戶進到他家。一開始他感到好奇，時間長了就有點厭煩，又過了一段時間，他發現這隻小鳥仍然堅持每天下午來這裡走一趟，不免對他這個鄰居起了喜歡之心，他把這些全部記錄在Youni中。還有一次，他發現一隻蝴蝶飛進家裡，就拿起手機與這位不速之客拍了張合影，然後配上文字發了動態。被他隨手記錄下的，還有紫色的荷花以及黑色的天鵝。而至於外邊的媒體怎麼報道他，已經激不起他的任何興趣了。
從狼性到佛性
在創業初期，一次陳天橋與弟弟陳大年一起散步，途中陳天橋突然停下來問陳大年：“你覺得我們賺多少錢算成功？”陳大年略想了一下說：“200萬人民幣吧。”聽到這，陳天橋把目光從陳大年身上轉向遠處，臉上也沒什麼表情，一聲不吭繼續往前走。
31歲成為首富，憑的可不僅僅是運氣。在公司創立後的前十年裡，陳天橋每天早上7點前準時到公司，一直到晚上12點左右才回家，這對他來說是生活中的常態。
陳天橋個子不高，卻霸氣又強勢。常常做出一個決定，並且一意孤行、不容置疑。因為是扁平化管理，公司裡很多事情陳天橋會直接過問，這讓高管們壓力很大。每到週三，產品經理們都會過起煉獄般的日子，經常加班到半夜，為的是準備100多頁的PPT，因為週四要開項目例會。
陳天橋邏輯思維能力超強，不容易糊弄。跟他爭論過的人，都有一種被逼到牆角的感覺，說服陳天橋只有一種可能——就是用邏輯打敗他。有一次，時任盛大高管朱威廉花了兩天時間理清一個觀點，在整理好思路、確保萬無一失後，滿懷信心地走進陳天橋的辦公室，結果不到10分鐘，就灰溜溜地走出來了。
2000年，中國互聯網迎來了第一個寒冬：網站訪問量急劇下降，網站紛紛倒閉，有人形容當時的IT人“就像一隻流浪狗”。電商過得也不好，包括阿里巴巴在這一年也陷入困境。陳天橋的商業嗅覺非常敏銳，他看出此時網絡遊戲是一個大機會。於是，28歲的他孤注一擲，用僅有的30萬美元買來韓國網遊《傳奇》的代理權。“假如你在賭場，到最後你只有一塊錢了，那麼只有兩種做法：一是拿錢回家；一是經過慎重考慮，放進去，可能會成為1000塊。最不應該的是既不退出，也不押錢，最後，你這一塊錢還要上交賭場時段費”。
陳天橋賭對了，憑藉這款遊戲，盛大迅速壯大起來。
《傳奇》運營到第四年，開始走下坡路。一天，陳天橋把張勇等人叫到一起，他讓張勇算一下，如果《傳奇》免費，盛大的收入會下降多少。在場的人無不吃驚，大家都投了反對票。回憶起當時的情景，張勇說：“（他）這就是創業者的本能，置之死地而後生。眼看著遊戲收入每個月都在下降，還不如換一種模式，也許能夠求生。”2005年11月，盛大對外宣佈，《傳奇》以及另外兩款遊戲免費運營，盈利模式從出售遊戲點卡改為在遊戲中為玩家提供增值服務。結果陳天橋又賭對了，《傳奇》再次火了起來。
同樣不被大家看好的，還有後來陳天橋要做的“盛大盒子”，當時陳大年和時任總裁唐駿，甚至拍著桌子喊反對，而反對並沒有用。陳天橋說，“這個事情不是做不做的問題，是誰不做誰走人的問題。”甚至還撂下狠話：“我賣光盛大的股票，也要搞IPTV！”
很難想象，這樣殺伐果斷的陳天橋，有一天會信佛。
關於信仰的問題，陳天橋最早是受妻子雒芊芊的影響。雒芊芊時不時會和佛教大師們聊一聊天，每當此時，陳天橋就開玩笑地說她：“別浪費你的時間。”直到陳天橋查出患有癌症，他們全家搬到新加坡。那時陳天橋每天仍掛念著國內情況和那些被他視作二流玩家的競爭對手，看著他們不斷搶奪盛大的市場份額，陳天橋不淡定了，一種要“衝回去”的念頭時不時地冒出來，然而現實告訴他“不能”。 陳天橋很矛盾，但最終還是認命了。
從小被家鄉老人認為具有佛相的陳天橋，從這一刻開始，真的信佛了。在研究佛法的過程中，他發現佛陀說的很對：眾生皆苦。他富有，擁有鉅額財富，也擁有幸福的家庭，而時時發作的恐慌症，仍會讓他覺得生活並不幸福。
求生是人的本能，陳天橋決定重新開始，希望通過研究佛法來減輕痛苦。現在，在新加坡的盛大總部會客廳中，除了中式傢俱、古玩、棋盤外，還放著一本《金剛經》。不念過去，不畏將來，也許是對此時陳天橋最真實的寫照。
從企業家到慈善家
1993年，陳天橋獲得了上海市唯一的“優秀學生幹部標兵”稱號，同年夏天，他提前一年完成復旦大學經濟學專業的學業，順利畢業。懷揣著要成為一名政府官員的夢想，陳天橋進入國營單位陸家嘴集團，在這裡做了一名小小的錄像放映員。這個簡單重複的工作既枯燥又乏味，陳天橋趁這個空檔潛心讀起書來。十個月後，集團下屬公司有一個幹部掛職鍛鍊的名額，陳天橋報名申請了。在掛職幹部期間他做得很成功，於是很快就被調入集團總裁辦任集團董事長兼總裁王安德的祕書。
陳天橋的命運開始發生轉變。1995年，中國的互聯網還處於萌芽階段，全國上網用戶剛剛超過5萬人，上網收費也很貴，而總裁辦公室卻可以24小時全天上網。在這裡陳天橋迷上了玩遊戲，後來在辦公室玩得不過癮，乾脆在家置辦一臺電腦。直到今天，弟弟陳大年仍記得當時帶著全家戶口本跑到通管局，填了無數張表後，拿到上網資格時的喜悅之情。
1998年，組織上準備把王安德安排到浦東新區做副區長，分管經濟。得知這一消息的王安德找到陳天橋，許諾他，如果陳天橋選擇仕途，他將成為全上海區長祕書中最年輕有為的一個。但陳天橋謝絕了，他說：“謝謝您，但那不是我的理想。”那一年，陳天橋25歲。
自斷仕途的陳天橋，準備投身商海。他在當時號稱“江南第一猛莊”的金信證券幹了兩年，這兩年對於陳天橋來說意義非凡：一是玩股票賺到錢，一是認識了現在的妻子雒芊芊。1999年中國股市大好，一片紅光。在這場牛市中，陳天橋賺了50萬元，他用這50萬元和妻子雒芊芊、弟弟陳大年等人，在上海一套三室一廳的公寓裡，創辦起了公司，這家公司就是盛大。
31歲的時候，陳天橋就站在了人生的巔峰上，成為一個年輕的人生大贏家。但有時，陳天橋也會問自己，“Why me？”比他聰明的人很多，比他勤奮的人也很多，但為什麼是他獲得瞭如此多的財富？在一次慈善會議上，香港恆隆集團主席陳啟宗說：回報社會是成功者的義務。這話讓陳天橋對“Why me”有了新的認識。
很多成功的企業家，每天都沉浸在被關注以及報表數字的變化上，很少有人去思考有關人生以及社會的問題。坐在人生頂峰上，陳天橋低頭思考自己的人生價值：首富的滋味，在31歲的時候就已經嘗過了，那麼接下來的人生該做點什麼，才算得上有意義？
2006年高考結束後，新昌有許多考上大學的學生因為家庭經濟拮据，面臨失學。陳天橋得知這一情況後，立即做出承諾，出資37.7萬元，資助50位優秀貧困學生完成學業。同年10月，陳天橋在新昌設立了“天橋基金”，主要捐贈優秀的貧困學生、老師以及其他弱勢群體。除此之外，他還先後在西藏、青海、寧夏、甘肅、安徽等地建立希望小學。汶川和玉樹發生地震後，作為最先向災區捐款的互聯網企業，盛大為災後重建分別捐贈了1000萬和1500萬元。
在陳天橋看來，做企業和做慈善，本質都是相同的，都是在有限的社會資源下，通過自己的智慧創造最大的價值。而做慈善卻還有一個美妙之處，就是沒有競爭，進來都是朋友。對於自己的鉅額財富，陳天橋打算留上百分之二到三給孩子們，其餘的全部捐光。
從娛樂到科學
2003年，馬雲邀請陳天橋參加“西湖論劍”，陳天橋正是如日中天，阿里才剛剛起步。那時，陳天橋提出“網絡迪士尼”的構想，這個構想的終極目標並不簡單是動畫、漫畫、遊戲等，而是帶給人快樂。如何製造快樂以及享受快樂，成了陳天橋亟待解決的問題。
他的思路是“盒子”——一個類似今天小米盒子的東西。按照陳天橋的設想，盒子是一款融合了電腦和電視功能的產品，它可以滿足用戶看新聞、網上購物、玩遊戲、聽音樂以及觀看影視等需求。顯而易見，盒子的核心是內容。那個年代這樣的內容相當匱乏，所以想要盒子成功，必須通過一系列的資本運作來填補這些缺失的內容。於是陳天橋計劃以數字娛樂供應商的身份，拓展他的新帝國。隨後盛大文學、盛大在線KTV、盛世影業、盛世驕陽、華友世紀、酷六等一系列相關產業鏈的收購重組，看起來風風火火，但由於各種原因，最終都夭折了。跟“盒子”一起運作起來的電子支付系統、在線K歌等也都沒有成功。“網絡迪士尼”始終沒能像《傳奇》那樣成為傳奇。
“盒子”的失敗讓陳天橋陷入了反思。在36歲生了那場大病之後，他拆賣了帶給他榮耀和財富的公司，離開了那個閃著光環的位置，他想要去尋找一些東西，一些回溯生命本源的東西。表面上看，陳天橋失敗了，但他真的失敗了嗎？從他投資佈局來看，雖然在不停地拆賣，但實際運營很少有虧本。盛大以18倍、25倍價格將邊鋒和盛大文學分別轉手賣給浙江傳媒和騰訊。在海外市場，盛大持有全球規模最大的資產管理公司之一美盛9.9%的股票，並擔任美盛全球副董事長；同時他也是美國最大P2P公司Lending Club第一股東，佔股11.7%；在世界第一拍賣行蘇富比，他佔有10%的股票，位居二股東。
在新加坡，陳天橋花了很長一段時間來思考人生，最後決定投入研究腦科學：“創立盛大，我想了三天，做這件事，我想了三年。打造盛大，我們花了十多年的時間，為這件事，我可以投入一輩子。”
他去了哈佛、斯坦福以及國內很多的知名高校，2015年春節，還託人從復旦大學借出來20多本英文原版腦科學教材，這些晦澀難懂的教材，陪伴了他兩年之久。在這兩年中，逐漸形成了他在腦科學上的認知。
2016年12月6日，陳天橋夫婦向美國加州理工大學捐贈1.15億美元，成立了陳天橋雒芊芊研究院（以下簡稱TCCI）。緊接著又投入2億美元用於腦科學研究院大樓的建設，這棟大樓將成為加州理工大學生物科學研究院的總部。這件事曾在國內遭到一片質疑，遭到質疑的，還有當年潘石屹對美國哈佛大學的捐贈。當年罵的不是捐助行為，而是為什麼是“美國”而不是中國，儘管潘石屹一度表示他捐贈的是在哈佛讀書的中國留學生，輿論卻壓根不買賬。而這次陳天橋面對撲面而來的質疑，淡定地說：“哪裡離球門最近，哪裡能幫助進球，我就應該出現在哪裡。”美國加州理工大學在世界範圍內，獲得諾貝爾獎最多，自然就是那個“離球門最近”的地方。
2019年3月1日，陳天橋雒芊芊研究院公佈了第一份年度報告。在這份報告中，TCCI披露了10多項突破性研究成果，如人臉識別、腦機接口、決策行為科學、認知科學、大腦成像等。也許是因為自身疾病的原因，陳天橋最希望通過對大腦和思維如何工作的瞭解，掌握駕馭疼痛和恐懼等情緒的能力。在與很多科學家接觸交流之後，陳天橋意識到，這將會是一個漫長的等待過程，不過儘管如此，陳天橋依然希望滿懷期望。他說：“即便失敗，至少我們也為後人明確了哪些路是行不通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