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鳳霞:程硯秋先生對我的教益

今日推送之《程硯秋先生對我的教益》錄自《新鳳霞回憶錄》,作者新鳳霞,為著名評劇演員,祖籍江蘇,生於蘇州,飾演青衣、花旦,評劇“新派”創始人。代表作有《花為媒》《劉巧兒》等。

 一九五〇年底,我在北京三慶戲園演出。當時的劇目中現代劇目很多,如《劉巧兒》《祥林嫂》《藝海深仇》《小女婿》《兄妹開荒》等戲;也演評劇傳統戲:《楊三姐告狀》《花為媒》《三笑點秋香》。有時我移植京劇的劇目,如《紅樓二尤》《紅娘》《鳳還巢》《烏龍院》《鎖麟囊》等戲,也很受歡迎。 

 當時我們劇團請來一位京劇演員王秀文,專門為我們排練移植京劇劇目,他也常請京劇演員來幫助我們。這裡還有一個較好的條件,跟我合作的張其祥琴師拉過京劇,他把京劇中好的唱腔糅合到我們評劇當中來,這樣就豐富了我的唱腔。 

 《鎖麟囊》是程硯秋先生的戲,唱腔非常好,如“春秋亭”中的[二六]轉[流水]板唱,很多程迷都會唱。如當中“因何鮫珠化淚拋,忙把梅香低聲叫”,這兩句唱腔我就吸收在評劇唱腔當中,和評劇腔銜接得很緊,糅合也很自然,深受廣大觀眾的歡迎。

新鳳霞:程硯秋先生對我的教益

《鎖麟囊》程硯秋飾薛湘靈

 那時我們是自負盈虧的集體所有制劇團,為了追求票房價值,演出《鎖麟囊》時,大肆宣傳,還把民間結婚用的花轎、旗、鑼、傘、扇等都擺在劇院大門前,紅紅綠綠的招得很多人來看熱鬧。為了號召觀眾,門前還貼一張海報,寫著“真轎上臺”。我們演出的《鎖麟囊》場場滿座,程硯秋先生在民主劇場也演《鎖麟囊》,兩個劇場相隔不到一站路程。我真是在“聖人面前賣《三字經》”。

 我自1949年離天津來到北京,就在天橋演出,那裡的勞動人民喜歡看評劇,因此,評劇有深厚的觀眾基礎。從1950年在民主、中和、三慶等劇場演出,大量天橋的觀眾也到這些劇場來看戲,天橋的觀眾到城裡來看戲,也是解放後的新鮮事。

 評劇演唱是用普通話,很好懂。觀眾們看了評劇《鎖麟囊》說:評劇《鎖麟囊》像是做了京劇的翻譯,每個字都聽清楚了。劇情也更感人了。還說,程硯秋先生的拿手唱腔,評劇當中也有了。因此,我們連續演出了幾十場,都是場場滿座,這在北京是少有的。 

 當時的市領導也常常來看戲,文藝界的專家們也很喜歡看。這時正是轟轟烈烈的肅反運動,有一位劇作家王頡竹同志寫了一篇文章,說評劇演現代戲一直很有基礎,為什麼在運動期間演這麼多移植京劇的老劇目呢?他提出了質問以後,我們準備換演現代戲。這個消息傳出後,戲曲界有很多老先生趕來看我演的《鎖麟囊》,馬連良先生、荀慧生先生都來看過戲。我們都在想:“程先生能來看嗎?”我又希望他來,又怕他來,怕程先生看了我們的演出生氣,說我把戲給糟蹋了。

新鳳霞:程硯秋先生對我的教益

《鎖麟囊》程硯秋飾薛湘靈

 每次京劇界的老前輩們來後臺,都是王秀文同志陪同。有一天剛散戲,王秀文陪著一位又高又大的中年人來後臺,秀文嚷嚷說:“鳳霞,程先生來了!”過去我在臺下沒有看見過程先生,先生坐下後,我們大家都圍攏過來。王秀文把我領過去引見了程先生。我說:“程先生,我把您的戲給糟蹋了……”程先生一看見我就笑了,他說:“你這麼小哇?真是人小鬼大呀!還真不錯,我一直為你鼓掌,看了你的《鎖麟囊》,我很滿意。人家都告訴我說有個小青年唱《鎖麟囊》。我今天來看戲,我不叫告訴你們,是王秀文發現了我,他拉我散戲後到後臺來看你。”我說:“我演得不好,不敢請您來看。”王秀文在—邊說:“醜媳婦總得見公婆,程先生這不來了嗎?你偷了多少程腔?”程先生一邊看一邊說:“這小丫頭真不錯,糅合得一點不生硬,真聰明,真大膽!” 

 程先生一直在笑,那樣慈祥、善良、謙虛,說:“我看很好,你年輕漂亮,給這個戲增添了光彩,觀眾很喜歡。”王秀文說:“連演了四十場了,觀眾很歡迎,還要求演下去。”程先生說:“鳳霞這麼小年紀,要唱這麼大戲,又不是一個劇種,評劇京劇不分家!唱腔通順,咬字清楚。”我說:“您來看戲,虧得沒有告訴我,要不,管保把戲唱砸了。”程先生說:“你的聲音有真聲,也有假聲,聽起來自如優美,傳達感情準確。” 

 程先生說我的唱腔有京劇的成分。我說:“我小時跟堂姐姐學過京劇。”程先生說:“你的尾音甩腔有京劇小旦唱法,咬字乾淨。聽起來新鮮,發展了評劇的唱法。” 

 我請程先生給我指出不足之處。我說:“您看了我的演出,您看我應當在哪方面去努力,怎樣去練習?”程先生說:“唱評劇,你是內行,我喜歡聽,也提不出哪點不夠。說說你做功上的不足吧。我看你的水袖,甩得很多,看得出,你是很努力的,但還要練。年輕人腰腿都好,但你的水袖功就不如你的唱功好。”

 王秀文說:“鳳霞偷您的唱多,偷您的水袖太少了。這回別偷了,程先生親自來指導了。”程先生說:“水袖在你手腕上運用起來很凌亂,在手上看著很笨重,像個累贅。拿你的服裝來我看看。”我把臺上穿的服裝拿來給他看。程先生一看哈哈大笑說:“這怎麼行?怪不得了。”程先生叫我穿上給他看,我穿上他又叫我垂下手來,抖一下水袖。程先生說:“這件衣服很好看,花樣色調都好,可是水袖不行。”“您看是什麼毛病呢?”“什麼毛病都有。簡直不能用。首先,這種軟綢料子就不行,沒有分量,尺寸過長不好看。你這樣小坤角,不適合用這麼長的,水袖要用大紡綢的,有分量,容易抖起,顏色必須用白色,一尺半到二尺之間長短就可以了。如果你用的紡綢料子是很輕的,就要縫上兩副水袖,這樣,抖起來好甩。”程先生說著做著甩給我看,一邊說:“還要好好練習,要練好手腕功,靈活自如,膀子有功夫,左右上下運用得鬆弛,不僵硬。反覆練習,要練到隨心所欲呀!但運用水袖要照應人物的內心活動,不是為了甩水袖而甩,也不能只有技巧,沒有人物。”

新鳳霞:程硯秋先生對我的教益

程硯秋之《鎖麟囊》

 程先生說完水袖,又回到《鎖麟囊》這齣戲中來了:“這個戲是誰給你們的本子?”“是王秀文同志給我們排練的,張其祥同志幫我一起搞的唱腔。我們這樣演出您別生氣。”程先生高興地說:“我很高興,應該我來給你排,你年輕,有些動作還可以改一下,比如上樓那幾個動作,你上樓看見鎖麟囊後一驚,左右臥魚要大臥魚,反正兩個,起來要快,揹著地,頭貼地,水袖隨著上下抖起前後配合。上樓看見鎖麟囊,一驚,隨手關上門,翻了一個身,隨著兩個臥魚下去。一個正面一個反面。”程先生說完又對王秀文說:“你幫助練練這兩個臥魚。” 

 程先生的水袖,因為有練太極拳的基本功,他的水袖甩出去收回來,進退都那麼從容。我後來就照程先生的指點練習,受用不小,但比起先生可差得太多了。 

 一九五六年,我愛人吳祖光導演程硯秋先生的舞臺藝術片《荒山淚》,我就有更多的機會接近程先生了。程先生看了我演的《劉巧兒》,他喜歡“小橋流水送線”那場戲。他看了後對我說:“運用程式動作很自然,不生硬,生活氣息濃,這樣用程式好,不用戲曲的程式動作,就像話劇加唱了。” 

 因為影片《荒山淚》是祖光新改編的劇本,我看見程先生在排演時,他自己先把唱腔設計好,再跟樂隊合樂。他說:“戲曲演員創造人物的唱,一定要首先在演員頭腦當中產生人物的音樂形象。這是演員塑造人物的第一步。” 

 那時我們同院住有一位音樂家盛家倫同志,他是專門搞西洋音樂的。程先生登門去請教他。記得有一次盛家倫唱出一個洋歌,程先生馬上就把這個洋歌的旋律吸收到他的唱腔當中,我是親自聽見的,真是個歌唱家呀!真佩服他。他跟樂隊合樂一絲不苟,哪怕一個小過門、一記鼓板、一個小腔都是仔細配合,反覆錘鍊。 

 程先生設計動作,都是從人物內心感受出發,水袖甩出都有目的。我多次看見程先生排練,對我幫助很大,對我後來演出《花為媒》等戲都有影響。 

 再也想不到,程先生那麼好的身體,年紀也不太老,卻在一九五八年過早地去世了。

(《新鳳霞回憶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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