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多年前的紅頭船現象是潮汕博物館一頁無比輝煌的文明史。據清代檔案記載:“出海商、漁船,自船頭起至鹿耳樑頭止,大桅上截一半,各照省份油飾……廣東用紅油漆,青色鉤字。”潮人乘坐紅頭船過番,從走險者變成富商巨賈,甚至還成了帝王(如創建泰國吞武裡王朝的鄭信大帝);當今東南亞有800多萬潮人,無一不是當年走險者的後代。拓殖南洋,更造就一種拓殖文明。這種文明以番客、潮商為中介,於不自覺中實現了本土與南洋乃至歐美的文明的對接。

什麼是潮人?潮人就是潮州菜那地方的人!

論潮人(節選)

文 | 郭啟宏

潮人指的是定居廣東潮汕或祖籍於斯的大群體。包括本土潮人、散居國內的潮人和僑居外國的潮人。潮人作為一個具特定內涵的專有名詞,只是到了20世紀的後半葉才開始出現,並逐漸為世人所認可。從歷史沿革看,粵東潮汕一帶先後有過揭陽縣、東官郡、義安郡、潮陽郡、潮州路、潮州府、潮循道、粵東行署、汕頭專區等建制,地名大多傳留下來,成為今天的市縣,使今人難辨“潮”字何屬?是揭陽?是潮陽?是潮州?是汕頭?我的一位鄉友到外地開會,或問何方人氏,答曰潮人,一座諸多猜測,鄉友頗難堪,靈機一動,“知道潮州菜嗎?”對方頷首,鄉友頓時解頤,“就是潮州菜那地方的人!”看來,潮人不是一個人皆明瞭的群體,多虧市場大行潮菜!

什麼是潮人?潮人就是潮州菜那地方的人!

我應該算作正宗的潮人。先祖於明末自福建移入潮州,至今已歷數百年。我17歲離開汕頭到廣州求學,21歲離開廣東到北京工作,此後數十年間往返於八千里京潮路,大概總有數十番吧?鄉音純正,似未斷了與家鄉的“臍”連。前些年,我為創作長篇小說《潮人》,更多次還鄉。從韓江下游上溯,經梅州達五華,又從琴江下梅江抵三河壩,尋遺蹤,訪野老,看賽神,觀社戲,對韓江母親河進行了一個月的考察。原先儲存的記憶衝破塵封,紛至沓來,在過去和現實的對比中,於潮汕與外地的反差裡,我悟到了許多東西。克羅齊說得對,歷史是現時史。我想,人類文明史上該有一種博物館現象,溯古涵今,褒貶由人。

潮人作為一個頗為獨特的群體,一個重要的表徵是潮人有著一種頗為獨特的潮汕文化。人們可以列舉出從潮州方言、潮劇、潮州音樂、潮州歌冊、潮州皮影、潮州刺繡、潮州木雕、潮州陶瓷,到潮汕工藝、潮汕農藝,到潮汕民居,到潮州菜、潮州工夫茶的飲食文化,等等。外地人到了潮汕,語言不通,風俗殊異,以為到了外國他邦。

事實上,潮汕文化本是中原文化的遺存。以其中尤為獨特的潮州工夫茶為例,如斯茶道,可以近追八閩,遠溯陸羽。翻開一部潮人的內地移民史,潮人先祖中有相當數量是中原世族,或仕宦,或流亡,或避禍,或拓荒,自中原南下開基,後裔入潮衍派。時至今日,我們仍然可以從潮人對中原郡望的津津樂道,從潮人對詩詞、國畫、書法、楹聯、燈謎等傳統藝文的推崇與迷戀,從擺脫了政治傾斜重新復甦的賽神、祭祀、看風水、修祠堂、競龍舟等民俗活動中,窺得中原遺韻。

我讀過清代一部筆記小說,叫《夢廠雜著》,作者是乾嘉年間山陰人俞蛟。看他筆下的韓江:“煙波浩渺,無滄桑之更;而繡幃畫舫,鱗接水次。月夕花朝,鬢影流香,歌聲戛玉;繁華氣象,百倍秦淮。”他筆下的六篷船:“每乘此船與粉白黛綠者憑欄偶坐,聽深林各種野鳥聲,頓忘作客。”他筆下的工夫茶:“烹治之法,本諸陸羽《茶經》而器具更為精緻……斟而細呷之,氣味芳烈,較嚼梅花更為清絕,非拇戰轟飲者得領其風味。”這類文字讓人想起孟元老的《東京夢華錄》或者張岱的《西湖夢尋》。俞蛟自是士大夫情懷,他夢幻般的俊賞恰恰說明那時節潮人文化的核心正是中原文化。

什麼是潮人?潮人就是潮州菜那地方的人!

然而,星移物換,今日的潮汕文化又斷然不是正統的中原文化,大概是中原文化的變種了。文化自有張力,一種文化幾乎是每時每刻地表現出程度不同的三種力量:道德力量、意志力量和智慧力量。正統的中原文化尊崇道德,所表現出來的主要是道德力量,次之意志力量,再次之智慧力量。中原文化哺育出一代代慷慨悲歌之士便是明證。潮汕文化似乎反向而行,最看重的是智慧。鄉里出了個能人、名人,不管是文是武,是官是商,即使品行欠缺,照樣得到鄉人明裡暗裡的尊敬與褒獎。潮汕民間傳說中有一個名叫夏雨來的智慧形象。此公一介秀才,以其聰明才智捉弄了貪酷的官吏、黑心的財主,潮人對此拍手稱快,大加讚揚;此公時而也對小民和女子行些惡作劇,討些小便宜,潮人對此一笑置之,未示反感,因為他“有本事”。張揚智慧力量最集中表現為崇尚實用,或可譽之為務實。潮人的思維方式、價值觀念和行為規則均帶有濃厚的實用色彩,潮諺有云,“撿到了豬糞就有話說”,成功便好。舉世聞名的潮商可以稱作務實的代表。有一位朋友出訪西方,以商賈著稱的猶太人告訴他,會做生意的是你們潮人,更有把潮人稱作“東方的猶太人”的。猶太人的惺惺相惜,分明是一個參照系。潮人中最富冒險精神的當屬潮陽人,一事當前問的不是有無風險,是有無錢賺。有趣的是,即使拜神,潮人也講求實用。潮人自然是敬畏鬼神的,《史記》《漢書》所載越人好事鬼神的風習一直沿襲不衰;然而,澄海鹽灶人因為神不能保佑鄉民豐衣足食,便把神拉下神龕,拖到海灘抽打,致令潮人中留下一句歇後語:“鹽灶神——欠拖!”這也許是全中國所僅見。實用同樣表現在文學藝術行為上。潮人中自然不乏淡泊名利的寫作者,然而實用的觀念卻也很自然、很隨意地進入了審美的領域。功利的動機,巧妙地迎合,特別是在一些“趨時”作品的編演上,不論政治需要還是市場需要,操作者多半易於“融入”,而且“融入”得有聲有色。

如此看來,似有另一種文明影響著根植於中原的潮汕文化,是海洋文明嗎?也許應該說是屬於海洋文明範疇的拓殖文明。潮人的先祖是內地移民,潮人幾乎與生俱來有著拓殖精神(包括經商意識)。一百多年前的紅頭船現象是潮汕博物館一頁無比輝煌的文明史,是一曲高揚生命意識、開拓創造的交響詩。據清代檔案記載:“出海商、漁船,自船頭起至鹿耳樑頭止,大桅上截一半,各照省份油飾……廣東用紅油漆,青色鉤字。”紅頭船者,潮人出海商漁船也!潮人駕著紅頭船穿越風浪,經南中國海,到堤岸、麻六甲、星加坡、盤谷,在湄南河邊卸完最後一包蔗糖、一件陶瓷、一罈鹹菜,滿載著暹米、洋藤、胡椒、檳榔、牛染木歸來。拓殖並不單純做買賣,更重要的是開發南洋居留地。於是,潮人乘坐紅頭船過番,從走險者變成富商巨賈,甚至還成了帝王(如創建泰國吞武裡王朝的鄭信大帝);當今東南亞有800多萬潮人,無一不是當年走險者的後代。拓殖南洋,更造就一種拓殖文明。這種文明以番客、潮商為中介,於不自覺中實現了本土與南洋乃至歐美的文明的對接。

什麼是潮人?潮人就是潮州菜那地方的人!

我時常懷著激賞的心情回憶兒時唱過的一首民歌:“天頂飛雁鵝,阿弟有妻阿兄無。阿弟生仔叫大伯,大伯聽了無奈何。收拾包裹過暹羅,去到暹羅牽豬哥……海水迢迢,父母心嫋。老婆未娶,此恨難消……”民歌裡的主人公僅僅因為弟弟先於他娶上了媳婦,一怒之下遠走暹羅,眼望著“海水迢迢”,埋怨著“父母心嫋”(心腸硬),他寧肯去幹最下賤的活計“牽豬哥”(配種),一心只在發財,不發財毋寧死,絕不還鄉。這裡,動機似乎可以忽略,重要的是那種置身家性命於不顧的拓殖精神。我也曾聽說過北方“走西口”的故事,逃荒的人們但得一口飯吃,便急煎煎往回家路上奔,兩相對照,大異其趣啊!

如果說中原文明是黃色文明,拓殖文明是藍色文明,那麼潮汕文化該是交融之後的綠色文明瞭。這大概是潮汕文化的獨特之處。

偶像崇拜,作為一種人文現象,今天有,昨天有,明天還會有;而一個地域,一個群體,千百年來崇拜著同一偶像,似乎不可思議。潮汕恰恰是這樣的地域,潮人恰恰是這樣的群體。偶像謂誰?韓愈是也!

唐憲宗元和十四年,韓愈諫阻憲宗迎佛骨,被貶為潮州刺史,一如《左遷至藍關示侄孫湘》詩所示,“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貶潮陽路八千”。據史書記載,韓愈在潮州任上,雖然只有八個月,卻做了不少實事,比如祭天驅鱷、延師興學、釋放奴婢、獎勵農桑等等。尤其因著《祭鱷魚文》的偉力,“韓文驅鱷”成了中華文學史上的一段佳話;而蘇軾《潮州韓文公廟碑》的褒揚,“文起八代之衰,道濟天下之溺”,“匹夫而為百世師,一言而為天下法”,韓愈光輝登頂了。

潮人崇韓始於何時?史無確切記載。我以為由於韓愈的業績,大概在韓愈任上這種崇拜就已經萌生了。至宋,已如蘇軾言,“潮人之事公也,飲食必祭,水旱疾疫,凡有求必禱焉”。宋時,流經潮州的河,曾因鱷禍而稱惡溪,為紀念韓愈易名韓江;拱托潮州的山,曾因形肖而稱筆架,也為紀念韓愈易名韓山。潮人許士傑有詩曰:“民心如鏡長相映,山水於今皆姓韓。”潮人饒宗頤有聯雲:“溪石何曾惡?江山喜姓韓!”歷史上崇韓的大手筆應推宋代陳堯佐、丁允元輩,他們先後主持修建二處韓祠,作為潮人頂禮膜拜的聖殿,以物質形式把這種崇拜強固下來。於是乎韓山、韓江、韓祠、韓木、韓山書院……無處不韓!柳宗元談到蘭亭的“清湍修竹”未有“蕪沒於空山”,是有幸遇著王羲之的緣故,提出了“美不自美,因人而彰”的美學命題。潮州似若蘭亭,韓愈有如王羲之。千百年來,潮人崇韓已經成為一種心理定式。

崇韓,首先寄託著潮人對為官從政者的一種理想。須知韓愈是個被貶的官員,赴潮途中寫的《瀧吏》。詩可見其心境之惡劣,任上又只有八個月,能做這許多實事,的確了不起。任何一地的百姓都會歌之頌之,更何況潮人本是官本位意識十分強烈的群體。記得潮州兒歌《月光光》便有“做官”的“學前教育”:“冠隴(潮州的美人窩)姿娘(女人)會打扮,打扮兒夫去做官。去時草鞋共雨傘,來時白馬掛金鞍。”韓愈作為潮人眼裡有政績的父母官,更是歷史上著名的大官,受到潮人歷久不衰的崇拜,是合乎潮人行為邏輯的。

什麼是潮人?潮人就是潮州菜那地方的人!

崇韓,有更微妙的因由,並非單一來自對韓愈功績的追慕,還有來自潮人自身對精神偶像的渴求。從出土文物來看,潮汕的歷史可以遠溯至秦,更上溯,至新石器時代,迄今發現的貝丘遺址五處,臺地和山崗文化遺址四十八處。自秦漢至隋唐,潮汕的農業經濟已有一定規模,人文也已開化,但是比之中原,畢竟蠻荒。侯外廬認為中國文化的特點是“滾雪球”,其胚芽在先秦。先秦時期的潮汕有什麼文化?先秦以後的潮汕又有什麼人物?因為記載過於簡略,似乎一切都付闕如。直到韓愈入潮,有名有姓的天水先生趙德充其量是個進士(一說秀才),能當上刺史的助手,已經鶴立雞群了。天水之後的潮汕一隅雖然時有才人出,宋明兩代有過前後“七賢”,畢竟無法與韓文公這一領袖級的人物相比肩。於是,千百年來潮人渴求偶像的情結,使非潮人的韓愈變成了潮人的神!

我是從事文學創作的人,多次思考過要寫韓愈,但我始終沒有動筆,我深知觀念對於創作的決定性作用。以善男信女的心態寫香菸繚繞的神像,只能是糟蹋筆墨,浪費膠片。

啊,潮人不能永遠誠惶誠恐地仰視著韓愈!

有一位和我一樣定居北京的同鄉學人問我,潮汕大商人享譽全世界,為什麼潮汕出不了大學者?我想了想,饒宗頤不就是世界級大學者嗎?同鄉又說,饒氏在香港。我一愣,回答不上來,再一尋思,連享譽全世界的大商人李嘉誠,還有商海中的鄭午樓、陳弼臣、謝慧如、林百欣、陳偉南袞袞諸公,也並非本土鍛造!於是,一個無法迴避的問題凸現了,我們可愛的潮汕本土怎麼啦?

有一位居留汕頭的非潮籍學人小心翼翼地提出同樣的問題,“潮汕人有著第一流的聰明才智,在潮汕人當中,有著第一流的實業家,第一流的文化巨匠,第一流的作家。但是,正像一位潮汕籍學者所指出那樣,優秀潮人的事業差不多都是在走出潮汕以後做出的。”這位學者大概很不願意觸犯潮汕人,聲稱自己“願意永遠做一個潮汕文化的旁觀者”;不過,他還是很客氣、很體面地回答了問題:“是不是可以說,潮汕人要把自己的靈氣與恢宏的目光融匯起來,這樣就完全可能在這片鍾毓靈氣的土地上,誕生鉅子、大師級的人物。”(《潮聲》1997年第6期)

“恢宏的目光”!是的,關鍵是目光,亦即境界。潮人陳平原說:“哎,有時候潮州人是不太大氣。尤其是我第一次坐火車到華北平原的時候,一眼看過去一望無際,或者我第一次到西北看到沙漠時候的感覺特別強烈。”(《潮聲》2001年第4期)筆者比陳平原更早來到北方,“第一次”的感覺永誌不忘。無論沃野千里的大平原,還是藍天白雲的大草原,都讓我身處九垓,神馳八極,我驚歎大雪紛飛漫天皆白的神奇,我情願踏著封凍的冰河在寒風中瑟縮,我感受到的是世界如此之大!上世紀80年代,我“第一次”走出國門,在亞平寧半島,我又一次感受到,世界並非我原先之所想象,啊,世界如此之大!

或者可以歸諸地理對於人文的潛移默化。我注意到古人早就以地理言風俗。司馬遷的《史記·貨殖列傳》極有見地,今節錄一二:“武昭治咸陽,因以漢都,長安諸陵,四方輻湊,並至而會。地小人眾,故其民益玩巧而事末也。”“夫三河在天下之中,若鼎足,王者所更居也。建國各數百千歲。土地小狹,民人眾,都國諸侯所聚會,故其俗纖習儉事。”關中、三河諸地原是都會發達之區,因為“地小人眾”,民風難免精細有餘,闊達不足。

什麼是潮人?潮人就是潮州菜那地方的人!

梁啟超十分讚賞司馬遷的見解,他甚至指出,因為地理的緣故,蜀粵兩地“風習異,性質異”,“其人頗有獨立之想,有進取之志”,預測“他日中國如有聯邦分治之事乎,吾知為天下倡者,必此兩隅也”!地理環境居然影響著政治行為!

話或許扯得太遠,我想說明的是潮汕一帶地處海陬一隅,向稱“省尾國角”,因“山高皇帝遠”,中央集權的政治勢力到此變成“弩末”,以此歷史上走私猖獗,海盜橫行;“地小人眾”,利弊相兼,試想想,地方狹小,眼界不免受制,人口眾多,發展缺乏空間。是故潮人未能盡美矣!

作者簡介

什麼是潮人?潮人就是潮州菜那地方的人!

郭啟宏 ,男,1940年6月9日(農曆)出生,潮州市饒平縣黃岡鎮人,當代劇作家。1957年畢業於廣東省立金山中學(汕頭),1961年畢業於中山大學中文系(師從王季思教授)。先後在中國評劇院、北京京劇院、北方崑曲劇院任編劇、副院長,現為北京人民藝術劇院一級編劇,兼任北京文聯副主席、北京戲劇家協會主席,受聘為中國戲曲學院客座教授、廣東韓山師範學院客座教授等。16歲開始發表作品,迄今已發表各類作品800餘種,近1000萬字。有28部(篇)作品獲55次國家級或京滬市級獎,代表作品話劇《知己》、《李白》崑曲《南唐遺事》等。

來源:三聯書店三聯書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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