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僅僅在半天的時間裡,我把長沙城橫穿了兩次,終於在暮色四合的時候回到了校區。由於已經錯過了食堂晚飯的時間,於是乾脆在後湖的文哥燒烤攤旁坐了下來,點了一些肉串和酒,說了很多的話,帶著微醺的醉意走回昇華公寓,一輪銀白色的彎月突然在眼前銳利地一亮。

它從夕陽墜落的方向升起,在璀璨的群星之間遊移行走,此時正懸掛在中南鳥巢的上空。銀色的皎潔月光,巨大的鳥巢背影,還有西二環的昏黃路燈,在這一刻融為一體,動中有靜,明中有暗,其間悲喜生滅。連續四十八天的高溫終於刷新了四十度記錄,只是烤焦了城裡城外,卻從未溫暖人心。

我是一個真正意義上的南方孩子,可我從未經歷過這般炎熱的夏天。儘管如此,我依然安靜地踩著自行車在香樟樹下斑駁的光影裡前行,路過南校荷塘的荷香四溢,路過民主樓前的鮮花盛開。儘管如此,校園裡依然人來人往,不同的人走著不同的步履節奏,走在盛夏的同一片晴空之下。集訓期間難得有一個空閒的下午,儘管窗外熱浪壓城,卻仍然迫切地希望出去透透氣,於是和朋友一起外出。

長沙是一座由三根肋骨架起來的城市,銀盆嶺大橋架起了科技中心和政治中心,橘子洲大橋架起了商業地段和旅遊地帶,猴子石大橋則架起了居民區和學生區。三座大橋順著湘江依次建造,螞蟻一般的人群每天便是在這三座大橋上來來去去,讓這座城市得以運轉。而這次我們去的地方,是被這座城市遺忘的角落。

七十年前在瀟湘楚地上燃起的那一場大火,把一座綿延了兩千年曆史的文化名城化為灰燼。今天的整座長沙城,只不過是在一片廢墟上重建起來的鋼筋與水泥混合而成的森林,全民娛樂的浪潮一波高過一波。人們似乎對那場大火併沒有什麼記憶,也並不認為今天的娛樂和昨天的歷史要扯上什麼關係。

02

除了原來郊區的嶽麓書院以及城內的唯一遺址天心閣之外,其他少有的遺留也在城市擴建過程中盡數拆除。我們就這樣站在十字路口,路口的四個位置分別放置著四塊石碑,分別是左宗棠故居原址,張仲景祠,三公里老街,清湖南貢院舊址,除此之外一無所有。每一塊石碑的最後一行字都寫著這些建築在某年某日因為城市擴建而拆除。看著周圍高樓林立和車流不息,四塊石碑覆滿塵埃,朋友感嘆一句,這才是真正的廢墟啊,餘秋雨要是來過這個地方,他的那篇《廢墟》就不會那樣寫了。

我只是人世裡一粒太過渺小的塵埃,也許我的生命在這世間走了一個輪迴之後也毫無例外地化為烏有,可在這生命過程之中的悲傷與欣喜,卻依然在某些時刻充斥整顆心靈,瀰漫整個天地。我不喜歡太過摩登或者過於原生態的事物,更願意去追尋一個真實的人在時空中留下的真實足跡。我懷念那些高大的背影,那些高貴的靈魂,他們或許本也是平凡的,只是幸運地撞擊了一個宏大的時代,撞出了一聲粉身碎骨的絕響。

站在左宗棠故居原址上,懷想起那個抱著一口棺材為他孱弱的國家擊退強敵收復疆土的老人,他不會想到,多年以後,會有另一個湖南子弟也抱著一口棺材在這片土上反腐打黑,以一人之力捍衛一個國家的原則。

他是晚清的名臣,他是新中國的總理,都抱著一口棺材,都有著湖南人的剛烈。在十字路口的對面,是張仲景當年寫下春秋留名的《傷寒雜病論》的地方,他當時面對的境況不也是一樣的艱難嗎。家家有殭屍之痛,室室有號泣之哀。在每一個可以選擇放棄的時候,他們都選擇了勇往直前。

杜甫是同行的朋友最為喜歡的一個唐朝詩人,因此在登上杜甫江閣之後明顯興奮了起來。記得小時候對於唐詩渾然不知卻拿一隻筆在那些明亮的句子上勾勾畫畫,簡單記完之後便以為已把三百首收入囊中。直到在一次極不順心的歸途中,望著車窗外一片茫然,才突然之間讀懂了陳子昂。關於那個國度,關於那些詩人,一言以概之,是活力,是精神。

小隱凝望江畔許久後回頭看了一眼,高樓大廈依舊林立,人群車流川流不息,熙熙攘攘之間沉悶燥熱,於是嘆息著說了一句,大煞風景。

之後在玉泉寺也差不多如此,一個空靈寂靜的地方總有一個浮華的缺口,格調極為尷尬。曾國藩多聰明啊,跑到郊區的桐溪寺後山下葬,左宗棠則安息在瀏陽河邊,黃興和蔡鍔魂歸嶽麓山,都覓得了一個清淨之地。

03

除此之外我們還去了新民學會舊址,這個紅色故地今日已經不能用冷清一詞來形容了,除了我們兩人之外再無人影。我們看一個人,說一件事,不應太過於依賴感情色彩,要依靠良心。他們中許多人在粉身碎骨之後依然無名一場,只是他們做過的事情在這片土地上總會生生不息。一個民族過於麻木或者太容易被煽動都是極為危險的,時至今日這種危險也沒有消失,只是從一個極端走到了另一個極端。

這就是今天的全部行程了,從嶽麓區坐公交到開福區,從雨花區走到天心區,沿著河東河西,兩次橫穿長沙城。今天市區內溫度突破四十度,而我們就在這樣的環境下順著沿江大道一直暴走,口乾舌燥下還頂著炎炎烈日,最後走到一座山腳下的小區裡買到一瓶水,瞬間如有解脫之感。那個小區和周星馳電影《功夫》裡的貧民窟極為類似,卻剛好處於長沙的市中心包圍中,這也讓我們對於這座城市有了另一個層面上的認識。

幾年前的這個時候,長沙城裡陸陸續續的開始了反日遊行,抗議日本政府在釣魚島問題上的無恥行徑,其中有一條遊行標語的一句話讓我記到了今天,上面分明寫著:長沙是英雄的故鄉。姑且不去數歷朝歷代的陳年舊事,僅僅看晚清民國以及新中國這三個時期,晚清的四大名臣,民國的辛亥先驅,新中國的第一代領導人,不都是這些人嗎?

04

我們生活在一個斷層的年代,再也沒有一個強大的根系來維持水土,土地上荒草迷離,亂象重生。我敬仰那些雄健有力的生命,我也相信終有一天,英雄的骨灰會在這片面目全非的土地上覆燃,他們的靈魂如同璀璨的星光照耀這座城市。

回到校區的時候,從公交車上下來,傍晚的餘熱依然能讓人覺得難受。一下子回到現實之中,心底裡突然生出一種失落感。想起電影《一一》裡面吳念真讓人印象深刻的兩句話,一句是:好不容易睡著了,怎麼又把我弄醒了,然後又要去面對那些煩惱,一次又一次。另一句是:我從來沒有愛過另外一個人。

也許世界真的很大,只是在我們彼此面前展開的就這麼一點,即使把整個世界想通想透了,我們還是要去面對現實生活中真實存在著的問題。時間之流,空間之框,當一個人在抽象世界裡走到旅途的終點,再往前邁進一步便又回到了當前的生活之中。

只有在這樣的時刻才意識到自己內心深處一個真實的存在,一旦離開這樣的氛圍,周遭的喧鬧又湮滅了一切。那些曾以為真實可觸的理想主義,那些美好的憧憬與心情,在匆匆流過的歲月之河上消融分散。在兩種不同的方向上,我們卻有一種相同的失望和苦悶。

05

這是我在搬進昇華公寓後寫的第一篇文字,當我在暗夜裡敲擊鍵盤的時候,陪伴我的已經不是西二環和清水路上的昏黃街燈,不是漫天的星光和朗朗的明月。窗外伸手可及的香樟葉緘默不語,在月光下安靜沉睡。長沙雖名為星城,記憶裡總是大霧瀰漫,也只有在這樣盛夏晴朗的夜空裡才看得到群星璀璨,月色銀白。

睏意滋生時,恍惚聽見有人在唱:回憶這理想不夠理想,沿途逛世間一趟只能向上。明明是猛烈的陽光炙烤了這座城市四十八天,為何星城的月色卻是如此冰涼?

活在長沙,死在長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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