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古代社會是一個藝術社會。徐復觀在《中國藝術精神》中說,由老莊思想系統所導出的藝術人生、藝術精神,是中國文化的精髓和最高體現。

受到儒家和老莊共同影響的中國文人多有些雅趣。明清以來,但有文人品格的,無論書桌多寒酸,總要陳列些擺件,可明心志,又可怡情,這大約是中國古代藝術精神的一大寫照。這些菖蒲碗蓮、瓷器文具、奇石古玩,是為案頭清供,它長期風靡於文人生活之中——所謂“案頭清供,是君子之心”。

簡約而不簡單的案頭清供:老玉米、臘梅花、菖蒲下的君子之心

吳昌碩,《鼎盛》,1902年,拍攝於故宮博物院

清供一般認為由佛前供花發展而來。在佛教中,供養佛菩薩的方式多種多樣,除了修行供養、利益眾生供養以外,還能以香花寶燭、歌舞伎樂供養,《妙法蓮華經》雲:“香花伎樂,常以供養。”《地藏菩薩本願經》說:“若有善男子、善女人,能對菩薩像前,作諸伎樂,及歌詠贊嘆,香華供養,乃至勸於一人多人。如是等輩,現在世中及未來世,常得百千鬼神日夜衛護,不令惡事輒聞其耳,何況親受諸橫。”

簡約而不簡單的案頭清供:老玉米、臘梅花、菖蒲下的君子之心

廣西貴港南山寺荷花

佛菩薩前通常長供瓜果香花,進而影響到文人士大夫的家居陳設,即為清供。這種說法有一些道理。中國對花草自然的喜愛大約從魏晉時期開始。此時佛教初初進入中國,僧人團體那些新新鮮鮮的生活態度和生活方式,在很大程度上影響了文人們的審美情趣。即使文人們的清供不完全起源於佛教供養香花的行為,既在同一時代,可能也多少有一些聯繫。

簡約而不簡單的案頭清供:老玉米、臘梅花、菖蒲下的君子之心

蘭菊博古圖軸,吳昌碩,1925,拍攝於故宮博物院

可以想象,在唐宋時期已經出現了文人清供。

宋代虞儔《滿庭芳(蠟梅)》中說“冷淡瑣窗煙霧,來清供,莞爾怡顏。”周瘦鵑曾引宋代詩人張道洽《瓶梅》:“寒水一瓶春數枝,清香不減小溪時。橫斜竹底無人見,莫與微雲淡月知。”可見時人已經有了“清供”的意識,雖然和我們現在談的案頭清供或許有所差別。

我以為,文人長留書齋,形成清供這一普遍情趣,應是在元代以後。鬱郁不得志的文人們無所建功,只能玩弄花花草草。到了明清時期,整個帝國的社會氛圍為之一變,普遍沉溺在精雕細琢的外表繁華之中。這種氣氛就好比是中國的巴洛克藝術時代——精緻、細膩、繁瑣、典雅,散發著旖旎的甜香。

博物館展品陳列一到明清時期,就轉為精巧絢爛,亂花漸欲迷人眼,再不見磅礴的氣勢和神奇的想象了。文人清供,就大興於這個明清這個文人們追求風雅精緻又精神萎靡不振的時代裡。

簡約而不簡單的案頭清供:老玉米、臘梅花、菖蒲下的君子之心

拍攝於故宮博物院

明代袁宏道專心研究瓶子,在《瓶史·器具》中強調“大抵齋瓶宜矮而小,銅器如花觚、銅觶、尊罍、方漢壺、素溫壺、匾壺、窯器如紙槌、鵝頸、茹袋、花樽、花囊、蓍草、蒲槌,皆須形制短小者,方入清供。”只有這些特別的形制,才能符合他對於桌案陳列的要求。而文震亨更加嚴格,他認為青花瓶子、葫蘆瓶子、建窯瓶子都不能入清供……

李漁在《閒情偶寄》中別出心裁地設計出插瓶的“香帚”:“竟用蓬頭小筆一枝,但精其管,使與濡墨者有別,與鍬箸二物同插一瓶,以便次第取用,名曰‘香帚’。”

真“文藝”啊。

簡約而不簡單的案頭清供:老玉米、臘梅花、菖蒲下的君子之心

拍攝於故宮博物院

■聞香清供

清供者,門類頗多。如果只是隨性地擺上一些花卉、陶瓷、古玩,增添情趣,表達自己的喜好,這種無所目的的清供即為無名之供。但也有一些有名之供,比如壽誕之時有壽誕清供,這是專為討喜的。中國古代對“香”極為重視,富貴人家有“聞香清供”。

《紅樓夢》第四十回《史太君兩宴大觀園 金鴛鴦三宣牙牌令》,鳳姐兒、劉姥姥、板兒到了探春房中,“左邊紫檀架上放著一個大觀窯的大盤,盤內盛著數十個嬌黃玲瓏大佛手”,這佛手即是聞香專用的清供。因此板兒要佛手吃,探春揀了一個與他說:“頑罷,吃不得的。”

當年我讀到板兒玩佛手,還以為是蔬菜之佛手瓜,心想這玩意擺在房間裡有何用呢?後來才知道原來是專以聞香之果。

簡約而不簡單的案頭清供:老玉米、臘梅花、菖蒲下的君子之心

佛仙,吳昌碩,1924年。“佛”即為右下角之佛手。

聞果之風在明清時期極為風行,金易、沈義羚的《宮女談往錄》中就提到慈禧太后寢殿不用各類的香薰,而用五、六個水果缸,裝著佛手、香櫞、木瓜等香味濃郁的果子來薰殿,每月初二、十六用新果換舊果,每次動用的果子數百上千。不只是宮廷、貴族之家,就是民間,在書齋或佛前中擺一盤佛手或香櫞,也是很常見的。

簡約而不簡單的案頭清供:老玉米、臘梅花、菖蒲下的君子之心

佛手

■歲朝清供

齊白石曾經畫有《歲朝清供圖》,所謂歲朝清供,正是一元復始之供。春節時,新的一年開始,即歲之朝,為預祝新一年裡平安吉慶,瓶供紅梅,盤養水仙,如果要接地氣,再像我媽那樣擺顆白菜,這就是典型的歲朝清供了。歲朝清供因其世俗情調與清雅趣味,常常入畫。我們今天仍然能看到很多清逸秀美的《歲朝清供圖》,還能讀到汪曾祺的《歲朝清供》:

“‘歲朝清供’是中國畫家愛畫的畫題。明清以後畫這個題目的尤其多。任伯年就畫過不少幅。畫裡畫的、實際生活裡供的,無非是這幾樣: 天竹果、臘梅花、水仙。有時為了填補空白,畫里加兩個香櫞。‘櫞’諧音圓,取其吉利。水仙、臘梅、天竹,是取其顏色鮮麗。隆冬風厲,百卉凋殘,晴窗坐對,眼目增明,是歲朝樂事。”

汪曾祺又說,曾見一幅舊畫: 一間茅屋,一個老者手捧一個瓦罐,內插梅花一枝,正要放到案上,題目:“山家除夕無他事,插了梅花便過年。”這才真是“歲朝清供”

唐顏師古曾說:“歲之朝,月之朝,日之朝,故曰三朝。”不知道有沒有“月朝清供”?

簡約而不簡單的案頭清供:老玉米、臘梅花、菖蒲下的君子之心

歲朝清供,吳昌碩,1915,拍攝於故宮博物院

如果是“端午清供”,可以擺設菖蒲和艾草。粽子也是典型的端午清供。食品容易黴壞,大約只能在端午當天應個景。

關於菖蒲,明代王象晉《群芳譜》說:“乃若石菖蒲之為物不假日色,不資寸土,不計春秋,愈久則愈密、愈瘠則愈細,可以適情,可以養性,書齋左右一有此君,便覺清趣瀟灑。”這種水生植物一則有香氣,可以醒腦,還能驅蟲,二則它的外形既長且綠,頗有清幽自在之意,因此成為自古為文人所喜愛。金冬心的書齋叫“九節菖蒲館”,他說“莫訝菖蒲花罕見,不逢知己不開花”。鄭板橋也說“玉碗金盆徒自貴,只栽蒲草不栽蘭”。不過——

菖蒲是有毒性的,家有小兒者,須防誤食。

簡約而不簡單的案頭清供:老玉米、臘梅花、菖蒲下的君子之心

瓶花菖蒲圖軸,吳昌碩,1891年,拍攝於故宮博物院

簡約而不簡單的案頭清供:老玉米、臘梅花、菖蒲下的君子之心

梅花蒲石,吳昌碩,1902

■山家清供

若是“山家清供”,則多野趣。我前面有篇文章談火鍋,提到南宋林洪寫的《山家清供》中以兔肉片涮火鍋。這本書雖名為清供,實際上記敘的是山野所產的蔬菜、水果、禽獸等野味,本質上是一本食譜。與本文所談的“山家清供”並非一回事。

很多人一看到這種寫“清供”的文章,就會想到當年因為“楊沫事件”鬧得沸沸揚揚的張中行先生。張中行老先生與季羨林、金克木合稱“燕園三老”,是中國鼎鼎大名的學者。他在《負暄三話》中有一篇《案頭清供》,說道:

名為清供,清的意義是沒花錢,供的意義是我很喜歡,甚至想套用乾隆年間陳坤維女士的一句詩——珍重寒齋(原為“閨”)伴我時。”

他的案上陳列著黃色的大老玉米、鮮紅色橢圓而堅硬的看瓜、老葫蘆三樣清供,大概能算是“山家清供”了。

簡約而不簡單的案頭清供:老玉米、臘梅花、菖蒲下的君子之心

玉米紅菱,吳昌碩,1908

清是否指沒花錢,我不大確定,我倒以為,案頭清供有花草、有香果,也有古玩瓷器,“清”應該是形容審美品位,而非界定價格幾何。如果要以“沒花錢”來形容,那能稱得上清供的東西就不大多了。

簡約而不簡單的案頭清供:老玉米、臘梅花、菖蒲下的君子之心

瓶梅,吳昌碩,1902年

所謂清供之清,宜作“清雅”解。一花一草,一瓶一壺,能勾連雅趣者,均為清供。

周瘦鵑是個極風雅的文人,愛花愛草,在蘇州開闢了著名的“周家花園”。建國以後寫了《花花草草》、《花前瑣記》、《花前續記》等散文集。他辦了一本雜誌,叫做《紫羅蘭》,令張愛玲最初走紅的《沉香屑·第一爐香》和《沉香屑·第二爐香》就發表在這本雜誌上。

他寫了《夏天的瓶供》,我覺得這篇散文美極了,士大夫生活當如是。他說:“供在案頭的,當然最好是盆栽和盆景;如果條件不夠,或佳品難得,那麼有了瓶供,也可以過過花癮。 ”“紫羅蘭庵南窗下的書桌上,四時不斷地供著一瓶花,瓶下恰有一方端硯,花瓣往往落在硯上。”這就是文人氣質,清供之“清”吧。

簡約而不簡單的案頭清供:老玉米、臘梅花、菖蒲下的君子之心

高齋清供,吳昌碩,1925,拍攝於故宮博物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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