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永強:滄桑三峽的活化石(上)

長江三峽 民俗 文化 三峽影像 三峽影像 2017-08-28

作者簡介:

韓永強,中國民間文藝家協會會員,民俗專家;宜昌市作家協會副主席,宜昌市散文學會常務副會長;湖北三峽旅遊文化研究會副會長;高級編輯。

韓永強:滄桑三峽的活化石(上)

第三次從高空向水中墜落的時候,我不可抑制地發出了一聲撕心裂膽的嚎叫,因為我瘦骨嶙峋的雙腿沉到了冰涼的江水裡。接著是第四次、第五次……以後又沉進去了多少次,沉入水中有多深,對於我已經不重要了,我已經失去了知覺。

韓永強:滄桑三峽的活化石(上)

醒來的時候,爺爺對我呵呵大笑,然後以不屑的口氣對父親說,他如果連這點兒風浪都過不來,活下去又有什麼用?父親囁嚅著沒有說話,但是我看見父親的眼裡有淚花兒。從那天起,我開始恐高,從那天起,我記住了“橈夫子”,也是從那天起,當我讀到作家們寫的“弄潮兒”幾個字的時候,我的嘴角會浮出輕蔑的微笑。

對“橈夫子”刻骨銘心,就是從那次下青灘開始的。那年我大約五六歲吧,有一天爺爺突然對我說,跟我到宜昌吃油果子去吧。飢腸轆轆的我聽到這個消息,當即就高興得恨不得哭一場!爺爺在峽江上行船的駕長中,名號是響噹噹的。

韓永強:滄桑三峽的活化石(上)

記得那天柏木船行到了西陵峽的峽中峽米倉口時,爺爺讓父親找來了一條扯扯兒帕子,從我屁股下面兜過來,再從腰裡穿過去,並牢牢挽了一個死結。爺爺把接頭反覆檢查了一遍,親自把我係到桅杆的繩子上,讓我懸空而起。我不知道這是為什麼,只覺得很好玩。父親看著懸在空中的我,一步三回頭,我卻在峽江輕拂的風裡,覺得好好玩兒。

韓永強:滄桑三峽的活化石(上)

突然聽到爺爺高聲吆喝起來,夥計們,下青灘(也叫新灘)呀!所有的橈夫子們立馬各就各位,緊繃繃的雙手抓緊了長橈片子。我懸在空中,看到白花花的江水鋪天蓋地而來,柏木船剎那間就一頭撞進了一丈多高的水裡,推橈的人也全部鑽進了大浪之中。

韓永強:滄桑三峽的活化石(上)

大浪從船上的鎖附板子上席捲而去,船上用來從江裡提水的木桶被大浪捲起來,拋到江裡,因為有繩子繫著,就在江水裡跳躍著、追逐著。

韓永強:滄桑三峽的活化石(上)

我是在驚訝中飛起來,又落下去的。開始覺得太好玩了,因為我可以飛了,而且飛得很高。接著又是一次,船跌得更深。剎那間,我感覺到天旋地轉,很不好玩了。沒想到第三次我先是被丟進船左邊的江水裡,突然又彈起來被丟進船右邊的江水裡!我嚇得發出尖利的叫喊聲,但是沒有人可以聽見也沒有人來聽我的尖叫。我就這樣忽左忽右地被拋來拋去,直到失去知覺。

韓永強:滄桑三峽的活化石(上)

過了新灘就是牛肝馬肺峽,我還沒看清楚牛肝馬肺的模樣,又被爺爺固定到了桅杆柱子上了。爺爺說,馬上就是鬼門關了,過了這一關就是廟河,就不用把你綁起來了。這時我才明白,爺爺為什麼要把我捆起來升到桅杆上,否則我會在巨浪的裹挾中不知去向。

韓永強:滄桑三峽的活化石(上)

後來知道,長江三峽從上到下依次是夔門、巫峽、西陵峽三個峽。三個峽分別用三個字概括它們各自的特點:夔門雄,巫峽秀,西陵險。

韓永強:滄桑三峽的活化石(上)

有民謠為證:“西陵灘如竹節稠,灘灘都是鬼見愁”;還有“青灘氵曳灘不算灘,崆嶺才是鬼門關”。很多年之後,我的眼前還是不斷浮現船過青灘的驚心動魄。

韓永強:滄桑三峽的活化石(上)

於是,我根據自己的親身體驗,同有“三峽號子王”之稱的胡振浩合作,對峽江船工號子進行改編,創作出了新的船工號子:“一聲號子一身汗啦,一顆汗珠碎八瓣;一聲號子一身膽啦,喊起號子浪裡鑽;一聲號子浪裡鑽啦,號子一聲過青灘!”胡振浩先生滿懷深情,把這個船工號子吼到了中央電視臺各個頻道,吼給外國人和中國遊客聽了巴掌拍得山響。

韓永強:滄桑三峽的活化石(上)

生活在西陵峽裡的秭歸人,用很悲情的語言概括兩種人:礦井裡的工人是埋了沒死的,水上漂的橈夫子是死了沒埋的。這種說法貌似有些聳人聽聞,卻是真實寫照。礦井什麼時候會塌方,礦井裡的人並不知道,而死亡幾乎隨時都在;橈夫子們隨時可能會跌入江裡,橈夫子們無法預測,死亡總是如影隨形。但是橈夫子們卻沒有這麼悲觀。他們自嘲地總結他們的勞動過程中有苦有樂,說自己:“扯起灘來像孫子,打起風來像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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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扯灘”,是每個橈夫子最苦最累最危險而又必須每天面對的營生。無論春夏秋冬,無論寒暑,只要有灘,橈夫子們別無選擇,必須義無反顧地跟著領纖的人跳進水裡,再飛奔上岸,把扯扯兒帕子搭上纖纜,把腰彎下去再彎下去,讓背成為一張弓,而幾十甚至上百噸與激流鬥力的柏木船,就是一柄利劍,剪頭一直致命地抵在他們的背上,微小的膽怯和鬆懈,都會讓他們死於非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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扯灘的橈夫子在扯灘時,比孫子還孫子!峽江水的反覆漲落,把峽江兩岸的植物變得粗糙而堅韌,讓江岸的岩石崢嶸而尖利。橈夫子們為了尋找支撐點,會把赤腳毫不猶豫地踏進石縫裡去,任刀子一樣的岩石鋒刃把腳劃開一道道口子,那些口子已經沒有血流出來了,只是在已經累累的傷痕上再添新傷痕;為了不讓自己摔下懸崖,他們會用手死命地拽住那些粗糙而堅韌的植物,任針一樣的刺把他們的手扎出殷紅的血,而他們渾然不知,還要死死拽住那些尖利的針刺。

韓永強:滄桑三峽的活化石(上)

抗爭中唯一可以表達生命追求的,只有“哼唷,哼唷!”的吶喊。那悲愴的號子如悶雷一樣從他們的胸中擠壓而出,宣洩出他們生命深處迸發出來的頑強抵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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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扯灘”也有“扯灘”的風景。青灘的灘長而水流特別湍急,扯灘的橈夫子們不用懸在懸崖上拼命。但是他們赤裸的身體,卻幾乎匍匐到漫長的亂石叢中。水與人似乎都憋了一肚子氣僵持著,那種僵持是一種讓人不寒而慄的僵持,扯灘的橈夫子匍匐在亂石上至少幾十分鐘甚至一個時辰。

韓永強:滄桑三峽的活化石(上)

激流似乎憋足了勁兒,絕不妥協,喧囂著彷彿扼住了柏木船的咽喉,任其掙扎卻不能向灘頭移動半步。橈夫子們只能以命相爭!夏天的烈日讓橈夫子們口乾舌燥,喊不出一句號子來;春天的冷雨沒有半點憐憫之心,孜孜不倦地在他們身上往來反覆;冬天如果有雪,雪花甚至會在橈夫子們的背脊上形成薄薄的堆積……無論哪種情況,與險灘僵持著的橈夫子也不能有半點兒鬆懈或者動搖。他們相信,沒有僵持,就沒有他們的最後勝利。(上完)責任編輯:李志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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