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中年人會在辦公室和家裡擺上一套工夫茶茶具。圖/搜狐
當下中國的茶文化之所以走偏,就是因為重點搞錯了,喝的不是茶,是形式,是古風,是名氣,甚至還有銅臭。
文/袁奉一
為什麼都說中國人比較聰明,記憶力和智力在全世界都名列前茅?
“跟我們祖先長期喝茶有很大的關係。”浙江大學茶學系的王岳飛教授最近參加湖南衛視茶頻道的節目《喝到100歲》,認為中國人的聰明是從喝茶的祖先那裡繼承下來的,即使現在不喝茶的人,也得到了茶和茶文化的“滋潤”。
王岳飛教授認為,喝茶使人聰明。
浙江大學農學院有個茶學系,據其官網介紹,學生本科前兩年主要學習數、理、化與生命科學等課程,後兩年則開始學種茶:茶樹栽培學、茶樹育種學、茶樹病蟲害學、製茶工程學……
這本來是一個高度技術化的農學專業,經王岳飛教授這麼一套“喝茶使人聰明”的哲學思想的統攝,茶學專業豈不成了一個“種植中國智慧,造福子孫後代”的優生學工程?凡夫俗子喝一口茶,瞬間就有了補腦的感覺。
實際上,以我國的人口之多,人均茶葉消費量是很低的,不知道把茶當成聰明藥的學者,又該如何解釋?
世界茶葉年人均消費量最高的國家是土耳其,人均每年喝掉近6.961磅茶葉,而中國人均年消費1.248磅茶葉。
俗人喝茶,越喝越俗
很多人可能見過這麼一張照片:
一輛轎車的中控臺上方,支起了一方小小的茶臺,上面擺著茶壺、茶杯、茶寵、盆栽,可供兩人細細品茶。茶臺上有一灘水漬,茶杯裡還留著淡黃色的茶,顯然他們剛剛喝過一巡,正把手搭在變速器位置——這裡放著一隻保溫杯。
車裡擺一套工夫茶茶具,據說是潮汕男人的私家車的標配內飾。如果再擺上一樽威風凜凜的關公像,這車就十足的潮汕style了,連奶奶廟的車神都得閃一邊去。
網傳一名潮汕人的車內支了一個茶臺,茶壺茶杯茶寵應有盡有。
不止潮汕人如此,很多成功人士的辦公室和家裡客廳,都要置備一套工夫茶茶具,有的佔據整個茶几,氣勢磅礴,設備先進,通過導管接到桶裝水裡,實現了自來水功能。
只有老闆才會在辦公室裡擺茶具,一來顯得他可以忙裡偷閒,鬆弛有度,有大將之風;二來表示他隨時要招待客人,幾杯茶的功夫,就是幾十萬、幾百萬的生意。
往那一坐,主人用不鏽鋼夾子夾起一隻小小的杯子,燙一燙以示消毒,然後給你滿上。你看著溼漉漉的茶具,那茶杯也不知道誰喝過,看來很白,可總覺得茶漬斑斑,喝還是不喝?
工夫茶的茶臺上經常是溼答答的。
明代茶人許次紓在《茶疏》裡列出了十大“不宜用”,包括惡水、敝器、銅匙、銅銚、木桶、柴薪、粗童、惡婢、不潔巾帨和各色果實香藥。除了柴薪和粗童惡婢已經因為過時而不用,很多人泡工夫茶的時候基本上全違背了,水沒好水,茶沒好茶,連茶器都是粗鄙不堪的玻璃杯,還不如用保溫杯泡一壺枸杞水,優雅得多。
喝茶本是一件雅事,但最近十幾年來,喝茶漸漸地成了養生保健和偽古典主義。
很多人笨手笨腳地模仿日本茶道,搞一堆牛頭不對馬嘴的茶器,刻意地營造日式的喝茶環境,甚至穿上和服,照足日本茶道的程序,可所有器物和步驟都沒做對,只給人一種濃濃的山寨感。
模仿日本茶道,連形似都做不到。
還有人試圖還原古代中國文人茶會,沐浴更衣,穿上唐裝或漢服,然後在桌上擺上古琴和插花,搖頭晃腦地焚香奏樂。喝茶的時候也要用手擋著,掩在寬袍大袖後面,儼然是一個從TVB古裝劇裡面跑出來的士大夫。
好好的一個人,一喝上茶,倒成了俗人。中年男人最後的倔強,就是別泡工夫茶。
如果這種茶文化能夠對人產生“滋潤”和“薰陶”的作用,那恐怕是一次摧毀中國傳統審美經驗的災難。
穿著粗製濫造的漢服喝茶,既抹黑了漢服,也誤解了茶道。圖/新浪
你喝的到底是不是“茶”?
難道中國就沒有像模像樣的茶道了嗎?當然不是。
日本思想家岡倉天心說,茶對中國人意味著一種生命的存在方式,是一艘航向樂生的、愉悅的、和諧的自由王國的方舟。聽起來很形而上,但喝茶對於中國人來說,卻是一件形而下的享受。
茶道對中國人來說是一種物質生活方式,最核心的始終是茶本身好不好喝。當下中國的茶文化之所以走偏,也就是重點搞錯了,喝的不是茶,是形式,是古風,是名氣,甚至還有銅臭。
一群自稱唐宋八大家“後人”的人,穿起漢服,聚會品茶。圖/視覺中國
工夫茶之所以能夠流行全國,主要是因為它把茶道通俗化為一種人人都可以掌握的方法論——“工夫”。喝什麼茶、用什麼水泡茶、用什麼茶器,以及沏茶的整個過程都有講究,是為“工夫”。可它並沒有強制性,乃至於很多人只用了最簡單的茶具,如上文那位司機在車裡擺的物件,也名之為“工夫茶”。實際上,喝茶最忌的就是喧囂的環境,行車中顯然不是一個適合品茶的時候。
喝茶是一種節制。中國民間的喝茶,向來沒有那麼多繁文縟節、瓶瓶罐罐,只是拿起碗來便喝,“左一碗右一碗的喝了半天,好像是剛從沙漠裡回來的樣子”(周作人語)。可這只是為了補充水分,只是為了生存,不是茶道。得把喝茶的地方從田間移到一個乾淨舒適的所在,把保溫杯換成茶具,把茶湯弄得更好喝一點,把喝茶的節奏慢下來,才可以說是茶道,才可以說是生活。
茶好不好喝,才是最重要的。
喝茶,最終喝的是“人”。如今的茶會之所以顯得惡俗,主要原因就是人惡俗,參與茶會的人甚至不必彼此認識,只要大家能夠擺一個復古的款,然後拍照發朋友圈。喝茶的人不對,茶也沒什麼好喝的了。
陳曉卿說,最好吃的是人,和對的人吃飯,飯也格外好吃。喝茶也是如此,南宋詩人杜耒有詩曰:“寒夜客來茶當酒,竹爐湯沸火初紅。尋常一樣窗前月,才有梅花便不同。”和對的人喝茶,在對的時間喝茶,喝茶這件事才能成為人世間難得的享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