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雪芹是九段高手,高鶚卻補上了初段招數(王幹)|新批評

曹雪芹 高鶚 文學 小說 文學報 文學報 2017-09-03
曹雪芹是九段高手,高鶚卻補上了初段招數(王幹)|新批評

本報《新批評》在7月底刊發了作家白先勇文章《我相信〈紅樓夢〉後四十回是曹雪芹所寫》之後,引起熱議,評論家王乾發來此文進行爭鳴,在他看來,無論是結構寫法還是價值取向,前八十回與後四十回都不會是同一人所寫。

曹雪芹是九段高手,高鶚卻補上了初段招數(王幹)|新批評

後四十回大大低於曹雪芹水準

——與白先勇先生商榷

文|王幹

曹雪芹是九段高手,高鶚卻補上了初段招數(王幹)|新批評

假如是圍棋對弈的話,曹雪芹執黑先行,高鶚執白後走,雖然兩人把一盤棋下完了,但曹雪芹是九段的超一流選手,高鶚則是普通的初段選手,雖然同樣面對一盤棋,但招數遠遠不是一個級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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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 孫溫 繪

2017年7月28日《文學報》發表了白先勇先生的《我相信〈紅樓夢〉後四十回是曹雪芹所寫》,再次提出了後四十回的“歷史問題”。

這是個老問題了。

現在由白先勇先生重新提出來,頗受關注。白先生的依據主要有三:一、小說的口氣難以模仿。二、高鶚為什麼不要著作權呢?三、白先生自己是寫小說的,對由盛而衰的感受尤其深切。

先說高鶚為什麼不要署名權。這就是白先生在文中所說的,高鶚既然續書了,為什麼不署名呢?這是用今天著作權的觀念來衡量古人了,古代沒有著作權的概念,小說家也不是什麼高大上的職業,所以小說家往往隱姓埋名,蘭陵笑笑生至今沒有定論,連曹雪芹的著作權也是後人考證出來的。一般說來,《紅樓夢》的後四十回,都認作是高鶚所作。也有人懷疑高鶚和程偉元是編輯的,有趣的是當初高鶚並不想借曹雪芹千古留名,竟不說明後四十回系自己的續作,程偉元則推說後四十回得之於“故紙堆中”和“鼓擔上”。這樣,就在很長一段時間之內,讀者以為一百二十回本都系曹雪芹的手筆。直到近代,人們才通過多方面的考察,認為後四十回系高鶚的續作。

第二,白先生的小說家身份和家庭背景,不能作為客觀評價小說的標準,我可以舉張愛玲的例子來否定白先生的觀點,張愛玲也是小說家,也是體會到家世由盛而衰的蒼涼,但張愛玲對後四十回嗤之以鼻到不冷靜的程度。再者,小說不是紀實,即使高鶚沒有體會到貴族之家的敗落悲情,也可以寫出類似的情緒,這不能作為否定高鶚續作的理由。何況後四十回很多地方恰恰暴露出高鶚平民的底色呢?

第三,小說的口氣能不能模仿,這是個技術性的問題,關鍵還是要看小說的內容是否有內在的有機的聯繫。現在的後四十回,正好說明好小說不可續的正確性,這一點我和白先生的觀點沒有分歧,只是對後四十回的評價不一致。下面我作具體的分析。

我個人看後四十回的內容,續作是刻意續的,不像原創的風格,無論從結構方式、人物塑造以及美學精神都是違背了前八十回的宗旨的,後四十回在形似上下了很大的功夫,而在神似方面卻差距遙遠,不是一個等級。這也是長期以來人們既對高鶚的後四十回牢騷滿腹,又默認續作這樣一個事實的原因。因為在形似上,它貌似合理的存在,在神似上又達不到水乳交融,因而遭人詬病。

在價值取向上,後四十回與前八十回格格不入,一般認為,前八十回是“反封建”的,後四十回則是讓賈寶玉迴歸到仕途的追求,甚至連林黛玉也去勸賈寶玉追求功名利祿,是與反封建相悖的。毋庸置疑,高鶚其人的精神境界和思想方式,和曹雪芹是有很大出入的,很多研究者已經著文充分論述。本文著重從藝術創作手法和美學追求的角度,去分析後四十回與前八十回的巨大差異。

高鶚和曹雪芹的差距在於,他篡改了曹雪芹的小說本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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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結構的位移:從空間到時間

前八十回的意象化的結構模式被轉化為線性的單純講故事的方式。前八十回那種峰迴路轉、空谷傳聲的意象化的立體結構變成了單一的說書人模式。

長篇小說的結構是作品的框架,也是根基,《紅樓夢》前八十回的不同凡響之處,首先在結構上打破了傳統小說的套路。脂硯齋在評點《紅樓夢》時,指出小說的結構採用“草蛇灰線,伏脈千里”的方式,也就是說《紅樓夢》的結構不是一般傳統長篇小說的線性方式。《紅樓夢》在某種意義上,是反話本小說結構的,缺少傳統話本小說的懸念感,它在回與回之間,並不留多少“釦子”,很多回的結尾處,其實算不上懸念,只是一種自然的結束,或者只是下一回的開端。

就時間而言,前八十回也有很多時間的印記,寫到很多節令,元宵、中秋、重陽、春節都有詳盡的描寫,有些人物的生日也交代得清清楚楚,但是具體到年份時,往往用“又一年”、“第二年”這樣模糊的概念,已經有研究者發現,主人公賈寶玉和林黛玉的年齡隨著故事的展開時間的流逝,似乎沒有長大,這種沒有長大不僅是心理上的,而且年齡上也出現訛錯,比如賈寶玉和元春年齡的前後矛盾,黛玉到賈府之後的年齡停滯等等,都說明作者有意或無意地忽略了時間的意義。

前八十回不是以時間作為小說的經緯線,而是通過空間的轉換來替代以往長篇小說常用的時間流逝的縱向結構。通過那些實實在在的空間來組織小說的結構,榮國府、寧國府、大觀園、亭臺樓閣、齋庵院軒,這些形成了小說的塊狀結構。這個“塊”最重要的就是大觀園了,大觀園又分成若干小塊,怡紅院、瀟湘館、蘅蕪苑、稻香村、櫳翠庵,一個空間接著一個空間,也就是一個意象接著一個意象,這些意象形成了意象群,形成了一個意象的巨大宮殿。

高鶚的續書很明顯放棄了這樣特有的空間意識,或者說沒有能力去營造這樣恢宏豐富的空間,而是從時間的流動來講述故事。後四十回以順序的方式一一道來,沒有從空間上來組織小說,後四十回沒有能夠營造一座有特點的建築來,也就是說沒有營造出特定的藝術空間來。人物活動基本在原有的空間裡活動,而這些空間也不能像前八十回那樣生出虛的意象和象徵意義來,只是一個物理的存在,人物活動的地點而已,換言之,這個空間換作其他的地點也絲毫不會影響小說的發展和人物的命運。前八十回的意象化的結構模式被轉化為線性的單純講故事的方式。前八十回那種峰迴路轉、空谷傳聲的意象化的立體結構變成了單一的說書人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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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人物的轉換:從意象到史傳

《紅樓夢》中人物眾多,曹雪芹為了達到“空谷傳聲”的效果,通過一個特別機關來識別或提取這些人物,這個機關就是判詞。

《紅樓夢》寫人物的方式有兩種類型,一種史傳的方式,像傳記的方式,人物的籍貫、出身、父母、家世等來龍去脈交代得一絲不苟,屬於非常寫實主義的完整版,除了賈政、賈敬、賈赦這樣一些大人物的“檔案”寫得清清楚楚外,林黛玉為何進賈府,進賈府的過程,坐什麼船,和誰一起來都交代得清清楚楚。哪怕是一些小人物,像秦鍾、賈瑞。晴雯也屬於這種類型,她的來龍去脈一清二楚,怎麼進賈府,從一個僕人家的僕人升格為賈寶玉的紅人,連手上的長指甲幾寸也不含糊,可謂毛髮畢現。

還有一種就是神龍見首不見尾的人物,意象型的,人物身世、命運雲遮霧罩,但性格鮮明,令人難忘。比如妙玉,來去無跡可尋,比如秦可卿,留下大片空白。即使看上去很明白的史湘雲也有諸多交代不清的地方。這種意象化的人物不注重人物的全貌,而是將人物的命運和性格通過特定的意象化來展示,所謂“草蛇灰線”,就是暗藏其中,風雲見龍騰,波濤顯魚躍。薛寶釵的性格在《紅樓夢》裡被人們稱為冷豔,對她的冷靜、剋制和忍讓,作品有諸多的描寫。但讀者對薛寶釵的深刻印象,還在於冷香丸這樣一種意象。一粒冷香丸,千姿百態薛寶釵。

《紅樓夢》中人物眾多,曹雪芹為了達到“空谷傳聲”的效果,通過一個特別機關來識別或提取這些人物,這個機關就是判詞。這些判詞也是《紅樓夢》前八十回人物意象化的成功嘗試。比如寫妙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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判詞

“欲潔何曾潔,

雲空未必空。

可憐金玉質,

終陷泥淖中。”

這個判詞可謂充滿禪機,讓人浮想,讓人猜測。而前八十回裡寫妙玉其實就是這樣一個場景,說劉姥姥二進榮國府,賈母在大觀園宴請完畢以後,嫌油膩帶了眾女兒到妙玉的櫳翠庵去品茶。整個品茶過程幾百字,便將妙玉的性格刻畫得栩栩如生。而後四十回裡妙玉出場的次數並不少,但完全喪失了初期的靈性和任性,木偶一樣地活著,就等著強盜來劫持似的。在第九十五回《因訛成實元妃薨逝 以假混真寶玉瘋顛》寫寶玉瘋癲之後,找妙玉扶乩,扶乩之後,“岫煙便問請是何仙,妙玉道:“請的是拐仙。”岫煙錄了出來,請教妙玉解識。妙玉道:“這個可不能,連我也不懂。你快拿去,他們的聰明人多著哩。”這裡的妙玉和前面擺茶局的還是同一個人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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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美學的差異:從留白到填滿

在思想層面上,高鶚有意去“矯正”曹雪芹,在藝術的層面上,高鶚有意克隆追趕曹雪芹,但天才怎是能夠模仿得了的?

中國書法美學的一個重要元素在於“計白守黑”,也就是說沒有寫出來的往往比寫出來的更重要,到現代主義那裡,就出現了海明威的“冰山理論”,“冰山理論”是更大意義上的“留白”。

《紅樓夢》寫作年代雖然沒有冰山理論的概念,但是按照冰山理論來看,前八十回處處體現著冰山理論的精髓。戚蓼生在為《紅樓夢》作的序言中這樣評價:“如捉水月,只挹清輝;如雨天花,但聞香氣,庶得此書弦外音乎?”“弦外”的聲音在於小說的留白,有時候小說留白過大,甚至讓人讀來頗費思量。

後四十回注意到曹雪芹的這一美學追求,有些地方是注意到留白的,比如黛玉臨死前的焚稿是很有意味的,後四十回中為數不多的能夠和冷香丸媲美的細節。第九十八回《苦絳珠魂歸離恨天,病神瑛苦灑相思淚》中,林黛玉香消玉殞,遺恨而去。那一句“寶玉,你好……”留白巨大,可以說達到了海明威的八分之七的境界。

這樣的留白,可以說深得曹雪芹的真諦的。也可以說,後四十回有這樣的精彩場景,就可以續在曹雪芹後面了。這樣的省略和留白,可以說寫盡林黛玉對賈寶玉的哀怨、絕望、留戀。當然對於高鶚而言,也可能實在找不到合適的詞來表達林黛玉此時此刻的心情了,姑且省而略之,反而不著一字盡得風流。為什麼這麼說,因為從後四十回大量的描寫來看,高鶚是能夠較好把握林黛玉的性格的,但對性格的發展沒有鋪墊,也沒有寫出林黛玉的複雜性來。但這一筆,不論是刻意還是天成,都值得大大點贊。

遺憾的是後四十回這樣的筆墨太少了,雖然盡心盡力地維護與前面的呼應,但基本是重複或敷衍。比如寫到了元春的生病到好轉,也寫到了林黛玉的生病到好轉。然後又寫到了兩個人的死亡,沒有任何的變化和差異。林黛玉的好轉是因為誤解,而元春的好轉沒有交代原因。而賈家人去看元春的場景幾乎是元春省親的再現,唯一的區別就是隻允許女眷去看。其實這裡明顯有兌水的嫌疑,元春生病只是為了說明元春的死亡有先兆,完全不必花如此的篇幅來寫這樣囉囉唆唆的過程。

在思想層面上,高鶚有意去“矯正”曹雪芹,在藝術的層面上,高鶚有意克隆追趕曹雪芹,但天才怎是能夠模仿得了的?為什麼高鶚不如曹雪芹,用今天的話說,就是高原與高峰的差距,仰望高峰的人永遠在山腳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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