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肉與看電影哪個重要?

不完美媽媽 音樂 日本 日本電影 W王曉真 2019-05-24

我已經三個月零十七天沒有吃肉了,我的三個哥哥和兩個妹妹也是。

捉襟見肘的生活使得母親小心翼翼地避免談到肉,但鄰居家飄來的肉香引起了我們的注意。母親抵擋不住我們的糾纏,終於答應等到祖母生日的那天吃一頓肉。

祖母已經86歲了,躺在病榻上的時間遠比我們沒肉吃的時間長。她身體每況愈下,估計過不了年關,但當她聽說將要吃上肉了時,高興得和我們一樣。

吃肉與看電影哪個重要?

為此,母親快速而痛心地將地裡能賣的東西都賤賣了,終於湊足了六塊錢。

家裡每一個成員,包括久不聞窗外事的祖母都知道,這是三斤肉的錢。

我們兄妹大概在家裡憋壞了,迫不及待,都爭著跑一趟鎮上,紛紛向母親保證,到晚上肉肯定會落到我家的鍋裡。

“必須是三斤!”母親厲聲說道。沒有三斤肉無法應付這幾張三月不知肉味的嘴。母親嚴厲起來是說一不二的,我們沒有誰敢陽奉陰違。

兄妹們輪番向母親表明自己多麼適合去鎮上買肉。我把他們推開,說:“我跟肉鋪行那些屠戶熟得很,老金、老方、老宋、老聞,他們都認識我,不敢給我短斤少兩,或許我還能從他們那裡多要一些。”

母親最後還是把錢交到了我的手上。“去吧,”母親再次厲聲強調說,“必須是三斤!”

午飯後,我將錢藏在身上最安全的地方,撒開雙腿,往鎮上飛奔。

鎮上人來人往,大部分人無所事事地閒逛。我從那些散發著汗臭的肉體中間穿過,老馬識途般直奔肉行。

在我心目中,肉行是全鎮最重要的地方,但它不在鎮的中心,像電影院不在鎮的中心一樣。

肉行和電影院中間隔著一條坑坑窪窪的街道。肉行是我最熟悉的地方,而電影院是我最不熟悉的地方。

每次到鎮上,我總喜歡坐在肉行臨街的長椅上,遙望電影院牆壁上花花綠綠的電影海報,傾聽從電影院傳來的人物對白和背景音樂,想象銀幕上每一個角色的言行舉止和觀眾席上表情各異的臉孔。

長椅上日積月累的汙垢散發著油膩的氣味,蒼蠅和肉行裡粗鄙的閒言碎語也無法分散我的注意力。

我願意就這樣端坐一個下午,直到電影散場,然後一個人趁著暮色孤獨地跑十幾里路回到村裡。

肉行裡的屠戶都說,見過聽戲聽得忘記自己姓甚名誰的,沒見過聽電影也聽得如痴如醉的。他們不知道聽電影是一種莫大的享受。有些電影在電影院裡上映不止一次,只要聽過兩次,我便能複述那些情節,背得出一些臺詞,甚至能模仿電影里人物說話的腔調,令肉行的那些奸商刮目相看。

然而,聽電影肯定比不上看電影,我特別羨慕那些能大搖大擺走進電影院裡的人。

我最大的願望是天天都待在電影院裡,但一年到頭,我能進電影院一趟已經算是天大的幸運了。

何況,我連到鎮上一趟的機會也不容易得到。

肉行的屠戶們看到我,對我說:“小子,好久不見了,又來聽電影?盧大耳說了,從今天起,聽電影也要收費了。”

盧大耳是電影院入口的檢票員,我才不相信他們的鬼話。

“那大街上的人都得向他交費了?”我說。

他們說盧大耳說了,只對我收費,因為我聽電影聽得最認真,電影裡的門門道道都被我聽出來了,跟坐在電影院裡看電影沒有多大區別。

我說:“我今天不是來聽電影的,是來買肉的,今天是我祖母生日,我必須買三斤肉回家。”

屠戶們大為意外,紛紛誇自家的肉,從沒如此慷慨地給我那麼多的笑容和奉承。我像國王一樣挑剔,從頭到尾,對每一個肉攤的肉都評點一番,而沒有下決心掏錢,終於激起了眾怒。他們開始懷疑我的錢袋。我從衣兜裡摸出被我捏得皺巴巴的六塊錢,並在他們眼前晃來晃去,像炫耀一堆大鈔。

我不是嫌他們的肉不好,只是覺得我應該像一個老成持重的國王,跟他們周旋,直到價錢合適到令我無法拒絕為止。

然而,這要等到肉行快打烊的時候。到那時候,他們往往還剩下些品質比較差的肉。

這些開始散發著餿味的剩肉往往被他們忍痛賤賣掉。也就是說,六塊錢現在只能買三斤肉,到了傍晚,卻有可能買到四斤甚至更多。如果提著四斤肉回到家裡,我將成為全家的英雄。

因此,我得跟他們耗時間。現在時候還早,反正我不缺時間。

屠戶們看不見我的城府有多深,膚淺地對我冷嘲熱諷,特別是老宋,說我妄想用六塊錢買一頭豬回家。我歷來對老宋不薄,差不多每次買肉我都到他的肉鋪,他說話卻如此尖酸刻薄,金錢確實能照得見人心啊。

我不管他們,像往常那樣,坐在肉行臨街的長椅上,安靜地聽電影。我已經很久沒有聽電影了。

電影剛好開始。一聽片頭音樂,便知道是日本電影《伊豆的舞女》。

這是一年來我第三次聽這部影片了。估計是電影院弄不到新的影片,便放映這些舊影片糊弄人,怪不得今天的電影院門口冷冷清清的,似乎連檢票的盧大耳都不見了蹤影。但當我聽到薰子說話的聲音時,心還是禁不住狂奔亂跳甚至渾身顫抖。

我無數次想象薰子的模樣和她的一顰一笑——她長得是不是像我的表姐?或者像我的堂嫂?又或者,表姐和堂嫂加起來也比不上薰子漂亮、溫順?我好像跟薰子早已經相識,她從遙遠的日本漂洋過海來到我的小鎮,每次都只是和我相隔一條簡陋的街道、一堵破敗的牆,甚至只隔著粗鄙猥瑣的盧大耳,彷彿我只需伸出手,便能摸到她的臉。她已經第三次來到我的身邊,也許是最後一次了,我覺得我應該和她相見。

吃肉與看電影哪個重要?

肉行也變得冷冷清清了。我從長椅上站起來,引起屠戶們的騷動。

我說:“我得去見一個老熟人了。”

屠戶們莫名其妙,目送著我穿過街道,走到電影院門口。我滿以為今天電影院會“大赦天下”,免票觀看電影,因為電影院的入門處沒人把守。我將信將疑,左顧右盼,確信盧大耳不在,便小心翼翼地走了進去。

簡陋的電影院裡只有寥寥幾個觀眾,連放映室裡也空無一人,只有放映機獨自運轉。我揀一個角落裡的座位坐了下來,故意把身子掩藏在座位上,抬眼看到了銀幕上展現出來的山川、小屋和幾個老歌女……我馬上就能看到薰子了!我下意識地直了直身,伸長了脖子,睜大了眼睛。這將是我和薰子的初次相見,我快速地整理了一下儀表。

一切準備就緒,這時,我突然被一隻手從座位上拎了起來——是該死的盧大耳!

他低聲地對我吼道:“我早料到你是一個小偷,今天偷到電影院來了。”

我正要爭辯,盧大耳警告我:“別在電影院裡喧嚷,否則我會打瞎你的眼睛!”

盧大耳把我拖出電影院,扔到門外的大街上,還大聲喊叫:“大家來認識一下這個小偷,今天偷看電影,明天就會偷看女人,將來會偷遍全鎮……”

我掙扎著爬起來,本想大哭,但控制住了,在盧大耳這種人面前大哭不值得。

我走到盧大耳面前,對他說:“我不是小偷!”

“不買票就進電影院看電影,不是小偷是什麼?”盧大耳一副理直氣壯的樣子,存心在圍觀的眾人面前讓我出醜。

我說:“售票窗口關門了。”

我說的是事實。

盧大耳說:“今天售票員請假了,由我賣票。你現在買票呀,你買票就能進去,我就不說你是小偷……你買票呀,怎麼不買?”

盧大耳語氣裡充滿了輕薄和挑釁。看熱鬧的屠戶和過往的行人也用盧大耳一樣的眼光盯著我。

盧大耳振振有詞:“這小子偷聽電影比偷聽人家夫妻行房還仔細!他把電影裡的故事和臺詞都原原本本地告訴了別人,誰還願意掏錢看電影?電影院還要不要經營下去?我還要不要吃飯?說不定這小子偷聽了電影,回到村裡說給別人聽還收別人的錢呢,說不定他吃肉的錢就是靠這樣得來的……”

眾人竟然覺得盧大耳說得有道理,紛紛點頭稱是。

我本想跟盧大耳爭辯,但電影院裡傳來了薰子的聲音,那聲音如此甜美,此刻更代表著正義。薰子在呼喚我了。

我咬咬牙,掏出兩塊錢,送到盧大耳又老又醜的手上。他既驚奇又尷尬,對著眾人說:“花錢看電影,天經地義。”盧大耳從深不可測的褲兜裡摸出一本票,撕了一張給我。

我拿過票,昂首挺胸地走進電影院,心安理得地找了一個最理想的位置坐下來。

此時,我才發現偌大的電影院裡空蕩蕩的,只剩下我一個人了。我成了電影院裡的國王,尊貴、孤傲,高人一等。

我終於看見了有點陌生的薰子,伶俐清秀,盤著高聳烏黑的舊時髮髻,撲閃著明亮的大眼睛,眼角和脣邊點著一抹古色胭脂紅,有著宛若鮮花般嬌豔的笑靨……她走動,我彷彿也跟著走動;她開心,我心裡也甜蜜;她傷感,我潸然淚下。我對薰子很擔心,怕她摔倒,怕她被想入非非的老男人玷汙了。

在剩下的時間裡,她一共對我笑了十一次,我確信,她已經看到了我,已經向我示意。在黑暗中,我也向她報以會心的微笑。

就這樣,我們互相致意,依依不捨。在偏僻的中國小鎮,我終於見到了老朋友,薰子可以心滿意足地離開了。我們開始了漫長的告別……

電影院的燈光突然亮了起來,電影還沒有結束,銀幕上的影像頓時暗淡了下去。盧大耳站在後面迫不及待地嚷道:“電影結束了。”

我站起來,向銀幕上的薰子揮揮手,她消失了,我轉身走出電影院。從盧大耳身邊經過時,我對他說:“我還會再來的。”

盧大耳不客氣地說:“下一次你還得買票,休想從狗洞鑽進來!”

我開始憎惡這個鎮,因為鎮上居然有盧大耳這種人。

我願意跟隨薰子游走四方,像電影裡的那個比我大幾歲的川島一樣,我會比他做得更好。我相信我的心裡已經有了遠大的理想。

我一離開,電影院的門哐噹一聲關上了。此時我才開始為剛剛花掉的兩塊錢發愁。母親一再警告我,不要把錢花在別處,這也許是祖母這一輩子最後一次吃肉了,一定要拎著三斤肉回家。

我不知道如何是好。抬頭一看,天色已晚,我忘記了冬天的白晝要比春天短促得多。但願那些屠戶能慷慨地將剩肉賤賣給我,讓我四塊錢也可以買到三斤肉。肉差一點不要緊,祖母不會計較。

我善於跟這些摳門的屠戶討價還價。特別是老宋,我一向對他不薄,他應該咬咬牙,將剩下的三斤肉賤賣給我。他說話刻薄,但心眼不壞。

暮色從街道的盡頭奔騰而來,我把口袋裡的四塊錢捏得緊緊的,快步穿過寂寥的街道。然而,肉行已經打烊了,屠戶們早已經不見蹤影,乾乾淨淨的肉臺散發著淡淡的肉味。空蕩蕩的肉行裡只有一個老婦在打掃衛生,兩三隻老鼠肆無忌憚地在我面前竄動。

我茫然不知所措,一屁股坐在臨街的長椅上,對著電影院號啕大哭。

盧大耳在我的肩頭上拍了三次我才覺察。我抬眼看他,他沒有幸災樂禍的意思,而是把一塊肉送到我的面前,說:“三斤!”

我不明就裡,不敢接。

“老宋賤賣給你的,四塊錢。你把錢給我,我明天轉給他。”盧大耳說,“老宋說了,就當是他請你看了一回電影。”

盧大耳不像在開玩笑,至少看上去他沒有先前那麼可惡了。

我依然將信將疑。

“你不要?那我拿回家去,我也很久沒吃肉了。”盧大耳轉身要走。我馬上跳起來,把肉從他手裡搶過來,把四塊錢塞到他的手裡。

還沒等盧大耳反應過來,我已經飛奔在回家的路上。

吃肉與看電影哪個重要?

我的兄妹們肯定早已經守候在村口。安詳的祖母躺在床上,她見多識廣,老成持重,不像兄妹們那麼急不可待,但也伸長了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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