祕刑(今古故事)

不完美媽媽 讀書 小小午休時間 2019-05-31

文、郭華悅

青山鎮的李秀才,寫得一手好字,儘管肚子裡有點墨水,可偏偏生不逢時,遭逢亂世。時局動盪,政治昏暗,凡事都得講究門路。這李秀才父母早亡,他顛沛流離,生計早已成問題,字雖寫得好看,但論才學,也並非才高八斗之人,哪有什麼門路?所以,少時進考場,如今雙鬢染霜,依舊只得了個無用的秀才功名。

後來,流落到了青山鎮,以寫字賣畫為生。衙門裡的人見他字寫得不錯,就賞了他一份差事,讓他負責為牢裡的犯人施行黥刑。當時,民不聊生,犯事的人多,一些罪行較輕的犯人,施行黥刑後,釋放出獄。這黥刑雖說不嚴重,但也挺煩人。照青山鎮的慣例,凡是一些罪不至死且情節較輕的,可以從輕發落,在臉頰上刺個“犯”字,便可出獄。只是,這臉上被刺了字,人人都可見,生活中自然處處都不方便了。

衙門裡犯人多,衙役少,人手不夠。百姓們都填不飽肚子,哪有工夫讀書認字?所以,青山鎮僅有李秀才一人,寫得一手好字。於是,也就順理成章成為這差事的不二人選。

在衙門幹了一段時間,李秀才別的不說,光是“犯”這個字,就越寫越好了。一個“犯”字,看似簡單,卻被他想出了幾十種寫法。

祕刑(今古故事)

這日,衙門裡又送來了一批犯人,其中就有幾個被判了黥刑。前幾個都很順利,可刺到最後一個的時候,卻頻頻出問題。李秀才的針剛刺下去,對方就一陣驚叫。李秀才嚇了一跳,手中的針差點掉地上。李秀才定了定神,細細打量這個犯人。說起來,這人與其他人倒是有些不同,生得細皮嫩肉,面相清秀,一看就不是苦人家的孩子。只見對方捂著臉,說道:“李大爺,今日著實痛得沒法子,能否緩一緩,明日再刺?”其實,這人一進來,李秀才就覺得有點奇怪,別的犯人都大大咧咧,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唯有這人一直在哆嗦,看來以前確實沒犯過事兒。那人見李秀才沉吟不語,趕緊又道:“不是小的找藉口,實在是以前沒受過這份苦。唉,若非一時錯念,哪會落到今日這地步!”這話不禁勾起了李秀才的好奇心。見李秀才有興趣往下聽,對方接著說:“我姓陳,雖才學不濟,也曾薄有功名,是個秀才。本是書香世家,雖不是大富大貴,倒也衣食無憂。哪料到,到了我這一代,遭逢亂世,家中連遭變故,死的死,散的散,如今只剩下我一個人。後來,連老宅子也被付之一炬。無奈之下,我只得四處顛沛流離。前些天,腹中飢餓難忍,這才出此下策,偷人銀錢。哪料到,被抓了個正著。唉,也是我不該起貪念,活該有此報!”聞言,李秀才也不禁惻然:“看你言談不俗,像是個讀書人。這年頭,填不飽肚子的大有人在。罷了,等過幾天再為你刺字吧!”陳秀才千謝萬謝,兩人又談了許久,十分感慨。

過了幾日,李秀才打算再次刺字,可到了牢裡一看,頓時大吃一驚。幾日不見,陳秀才的臉上密密麻麻都是水泡,紅腫難消。陳秀才道:“先生莫驚。鄙人的膚質特別敏感,可能是前幾日刺針,有了傷口,又染了髒汙,所以發炎紅腫。先生既然來了,自不能白跑一趟。早晚都是刺,所以就忍一忍,痛這一回吧!”李秀才想想也是,於是準備妥當後,提針就刺。

一會兒的工夫,就刺好了字。收拾妥當後,李秀才語重心長地說:“你犯的不過是偷偷摸摸的小罪。過幾日,就能出獄。到時候可得洗心革面,重新做人。”陳秀才捂著臉連連點頭。

十年的時光,匆匆即逝。轉眼間,李秀才在衙門裡已經刺了十幾年的字,如今已過花甲。這日,李秀才找到師爺,說道:“不瞞師爺,鄙人這幾年來,年歲漸增,這活兒是幹不動了。況且,這些年來,天下逐漸太平,犯事的人少了,這衙門裡也不需要這麼多的人手。昔日,師爺對在下有知遇之恩,若非如此,也不能苟活至今。如今,在下已在他處買了宅子一處,良田幾畝,足夠安度餘生,所以特來辭行。”師爺一番感慨,讓李秀才離開了。離開衙門後,李秀才的日子過得倒也自在,平日裡寫點字畫,也有些收入,再加上田租,衣食不缺,日子倒也平平靜靜。這天,李秀才在外頭溜達,遠遠聽到一陣哭聲,循聲望去,發現哭聲來自林員外的府內。說起來,林員外是這一帶首富,平日裡也多做善事,造福鄉里。不過,因為林員外為人低調,不喜歡熱鬧,所以李秀才搬來多日,也未曾得見。

此時,林府內外裡三圈外三圈圍滿了人。李秀才問身邊的人怎麼回事,對方說林府裡出了命案,林員外橫屍府內。如今,衙役已入內勘察,正尋找蛛絲馬跡呢!說起來,林員外也是沒福氣,年過花甲膝下卻無一子。早些年,原配倒生了一個,可惜是女兒。後來,林員外想生個兒子來繼承香火。哪料,原配連著好幾年都無所出。林員外想納妾,原配不肯,兩人天天吵,天天鬧。後來,林員外索性休了原配,取了幾房小妾。結果倒好,那些小妾,別說兒子了,連女兒也沒生一個。偌大的家業,硬生生就是無人繼承。

那人頓了一頓,又接著往下說:“前陣子,被林員外休掉的原配,因病去世,女兒前來認父。林員外老來無子,對這唯一的女兒自然視如珍寶。而且,出於補償心理,對女兒也特別好。哪知,這女兒不止一人前來,還帶了準女婿。林員外一心想找個合適的女婿入贅,對女兒帶來的看不上。”一番言談下來,李秀才對事情大概也有了解。

走進林府,一進門就和人迎面撞了個滿懷。李秀才還沒來得及抬頭,就聽到對方劈頭蓋臉怒斥:“會不會走路,瞎了狗眼了?”李秀才抬頭一看,對面是個黑胖子,穿著綾羅綢緞,一張口就惡語連連,李秀才直皺眉頭。對方看到李秀才,突然呆住了。李秀才抱拳道:“適才莽撞,還請見諒!”可連著說了好幾遍,對方只是一個勁地發愣,並無反應。李秀才正覺得奇怪,一名衙役走了過來,見到李秀才,笑著說:“先生,又見面了,近來可好?”

李秀才在衙門多年,與衙役們都熟識了。一陣寒暄後,提及案件,衙役皺著眉頭說:“不瞞您說,這事兒還挺棘手。現場勘查過了,沒有任何線索。唯一的線索,就是林員外臨死前曾用自己的血,在地上寫了一個字,就是犯人的‘犯字。”

“犯?”李秀才喃喃自語,眉頭緊皺。衙役又道:“是呀,想必凶手殺害林員外後,匆匆離去。哪料,林員外還有一口氣沒斷,所以臨死前寫了這個字,想必是想說明凶手是誰。”說完,衙役看到了黑胖子,忙道:“林公子,管家正在找您。”

黑胖子回過神來,應了一聲,走進了屋內。李秀才問道:“這林公子,是何人?”

衙役答道:“先生不知,這林公子就是林府千金帶回來的準女婿,湊巧也姓林。如今,林老爺遭逢不測,若無意外,這林公子可就是未來的林府主人了。”李秀才若有所思,跟著衙役進了內屋,查看現場。

屋內一派狼藉,林老爺趴在桌上,全身上下,只有一處指尖有血跡,顯然是林老爺遭害後心有不甘,臨死前咬破手指,寫下了關於凶手的線索。只見他脖子上有一條勒痕,應該就是致死之因。除此之外,再無其他線索。

衙役皺著眉頭道:“犯?這可愁煞人,恐非人名,但又是何意?”過了一會兒,衙門叫來林老爺的女兒。林老爺的女兒正值芳齡,父女重逢,本是喜事,哪料卻遭此變故。林小姐哭哭啼啼地說:“前幾日,爹爹說要出趟遠門,幾天才能回來。問他去何處,也不說。直至昨日,這才回府。回來後,把自己關在房裡,誰也不見。沒想到,今兒個一早,管家去叫門,沒人應。推開一看,爹爹已遭不幸。”

衙役道:“這麼說來,林老爺是昨夜遭人殺害。”李秀才卻問道:“林小姐,與你同來的那位公子,不知是何來歷?”

林小姐面一紅,說道:“自從家母被休後,我與家母一道生活,自是不易。在孃家處處遭人白眼,後來搬了出來,兩個女人家,生活艱辛,可想而知。那位林公子幾年前來到我們所住的鎮上,多虧他處處幫襯,我們才能苟活至今。後來,家母去世前將我託付給林公子。”頓了一頓,林小姐又說,“我也曾問過林公子的來歷,據他所言,父母自幼雙亡。後來,林公子四處流浪,居無定所,靠打雜工為生。我與他也算是患難見真情,爹爹雖反對,可我總想著假以時日,等爹爹知道了他的好,自然會改變心意。哪料到,爹爹會遭此變故。”聞言,李秀才長長嘆了口氣,“唉!”衙役素來了解李秀才,此刻不禁心中大喜,問道:“先生這聲嘆氣,莫非心中有了答案?”李秀才道:“讓所有人到大廳中,答案自然揭曉。”眾人齊集大廳後,衙役趕緊道:“先生可是知道了凶手是何人?趕緊指點一二,也不枉我們相交一場。”李秀才道:“不錯。這凶手——就是他!”眾人順著李秀才指的方向看去,竟然是林公子!這下,眾人驚得說不出話來。

林小姐道:“先生莫非是在說笑?”李秀才道:“我也希望不是他。可惜,鐵證如山,抵賴不得。”林公子冷笑連連:“信口開河,可笑至極。”

李秀才卻自顧說道:“眾人都以為,林老爺寫了一個‘犯字,但卻未注意到其中的細節。這‘犯字,其實並未寫完。這個字,將完而未完,只寫到轉彎處,最後的一橫一鉤,卻並未完成。哪怕注意到這一點的人,也以為是林老爺人之將死,無力寫完。但細細一看,則發現其實不然。”衙役道:“這個字,我倒是看了大半天,也沒發現有啥門道。”李秀才道:“你們自然不知。因為這個字的這種寫法,是從我這裡開始的。”此話一出,眾人又是一驚。

李秀才解釋道:“林老爺當時已處於彌留之際,餘力不多,所以才未能寫出凶手的全名,這也是眾人皆知。大家自然也就順理成章地以為,林老爺是因後繼乏力,才未能寫完‘犯這個字。可若是細看這個字的結尾處,就會發現力道並不弱。而且,林老爺最後寫的那一豎,自上而下,力道若是減弱,難免會出現上粗下細的情形。可看這字最後寫的那一長豎,上下粗細如一,可見這字少了最後的一個轉折,並非無力,而是有意為之。”

林小姐道:“照你所言,爹爹為何要這麼寫?”

李秀才道:“很簡單,你爹爹雖無力寫完凶手的全名,卻看到了凶手身上的某一個特徵。這個特徵,和林老爺寫的這個字,一模一樣。只怕是,凶手身上的‘犯字,也未寫完。所以,林老爺依樣寫字,凶手自然浮出水面。”

衙役問道:“何人身上會有這個字?就算受過黥刑之人,也斷不會連個‘犯字都沒寫完!”

李秀才道:“也正因這樣,林老爺才會這麼寫!”接著,李秀才又道:“昔年,我曾在衙門做過事。有位姓陳的秀才因生活困苦偷了點東西,被捕入獄,判了黥刑。出獄後,不知所蹤,再無音訊。”說到這裡,李秀才轉向林公子:“那位陳秀才,不知林公子可認識?”

林公子還未搭話,衙役卻又道:“先生說的那位陳秀才,我倒有點印象,細皮嫩肉,一看就是書香之家。而且,體型瘦弱,和眼前這位林公子豈會有關係?”李秀才搖頭道:“不然。一個人若要易容,最好的辦法是什麼?”見眾人無語,李秀才笑道:“再絕妙的易容術都會有破綻,可有一樣,卻是天然天成,任你火眼金睛也認不出對方的昔日模樣。你想想,一個白嫩瘦弱之人,若是暴飲暴食,將自己養得肥肥胖胖,再晒了黑,你還能認出來嗎?”

衙役猛然醒悟:“有道理!人一胖,五官都移位,看上去完全變了樣。”

眾人再看看林公子,似乎明白了李秀才話有所指。

李秀才對林公子道:“在親眼看到林老爺所寫的字之前,我從未想過凶手會是你,更從未認出你來。你的易容之法,確實令人叫絕。在門口撞見的時候,你看到我的神情,顯然已認出我來。可那時,即使你站在我面前,我依舊認不出你。”接著,李秀才又道:“後來,看到了林老爺寫的字,我才想起這樁陳年舊事。當年,你耍了點小心機,真當我不知?第一回刺字時,你先是喊痛,於是擇日再刺。當晚,你就用汙穢之物,故意使得傷口發炎,以至於面部紅腫。而與此同時,你對我傾訴身世,無非是想引起我的同情。而你的目的,也確實達到了。最後,刺字的時候,一來,我因同情而下手特別輕,所以字的印記比平日淡了許多;二來,你面上紅疹一片片,刺好了字後,因紅疹結疤脫落,字的痕跡又淡了許多。這麼一來,‘犯字就很不明顯了。”

林公子聞言,乾咳幾聲,神情極不自然。

李秀才又接著說:“當時,我並未揭穿你,反而成全你,是因為你確實罪不至此。適逢亂世,為時世所迫,亦屬無奈。對你,我心懷同情,有意放你一馬。所以,我在你臉上刺的字,特別輕,以免日後成為你抹不去的汙點。但同時,我有意將‘犯字留了最後一劃,沒有刺完,這並非糊塗,而是想借此告訴你,惡不分大小,勿以惡小而為之。這是寄希望於你迷途知返,幡然醒悟,勿在‘犯字這路途上,一路走到底。唉,可終歸這只是我一廂情願,你非但未能領會其中含義,而且從小惡到大惡,如今還殺了人。”

林小姐此時已全然呆住,醒悟過來後,才道:“先生是說,他本就是陳秀才,讓自己吃胖變黑,以掩去舊日模樣?可就算如此,何以斷定殺害爹爹的就是他?何況,林公子經常在烈日下曝晒,常有脫皮之苦。這些年來,臉上早無刺字之痕,何以斷定他就是當年的陳秀才?”

李秀才道:“你爹爹昔日休妻拋女,心中必有愧疚。這一次,父女重逢,自然想好好彌補你。所以,對你的終身大事,豈能不關心?那趟出門,想必是去調查林公子的身世。後來,應該是知道了真相,正猶豫該不該告知你,卻慘遭滅口。”

接著,李秀才又道:“我所刺之字,頗為特殊。昔年,我在衙門當差,所見的諸多犯人,之所以犯事,多數是飲酒過度惹的禍。要改過自新,戒掉酗酒惡習,乃是頭等要務。後來,我自己研發了一種特殊藥水,每次刺字時,都先將針浸於藥水中,再接著刺字。這種藥水,一旦接觸到皮膚,便再也無法消除。平日裡,無法發現,但只要一飲酒過度,藥水便會特別明顯。這也是給犯事之人一條改過自新的路,因為只要經我手的黥刑之犯,臉上的‘犯字大多很淡很輕,假以時日便會隱沒不顯。唯有在飲酒過度時,才會再度顯出來。所以,你們若是讓這位林公子多喝點酒,真相也就大白了。若是我沒猜錯,這位林公子的臉上,一定也有一個沒寫完的‘犯字。而經我手的,僅此一例,再無他人。”事已至此,罪證俱在,不容抵賴。

見狀,林公子恨恨地說道:“哼,我本以為易容之事,神不知鬼不覺。沒錯,這些年來,我是幹了不少壞事,還改名易姓。當年,就是因為太軟弱,才人善被人欺。這林老頭不知從什麼地方,得知我曾犯過事。那晚,他瞞著眾人,把我叫到他房裡。兩人一邊喝酒,一邊交談。哪料到,酒喝得多了,臉上竟然顯出了字。那林老頭大吃一驚,說我果然是犯過事的人,要將這事告訴林小姐。我情急之下,就勒死了他。唉,也怪我這些年因自身體質的原因,從不敢多喝酒,所以不知道臉上刺字會因飲酒過量而浮現的事。否則,哪會出這等紕漏?”

林小姐沒想到,殺害父親的真凶,竟然是意中人,不禁癱倒在地。衙役押著林公子,回衙門覆命。李秀才卻嘆道,自作孽不可活呀!

選自民間文學2016年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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