緬懷我的父親丨張宗明

不完美媽媽 深圳 日本 烏龜 茶樹 New中外文藝 2019-04-13

緬懷我的父親

文/張宗明

父親彌留人世間的最後幾天,我不在他身邊。之前是因為父親病中發過多次錯誤的指令,要我們6個子女回去見他最後一面。當我們一個個丟下自已的工作、生意、家庭,攜兒帶女紅著眼睛不遠萬里趕到他的床前時,他那張蠟黃慈祥的面孔上竟露出孩童般的狡獪,微弱地道:“我只想看看你們!我還不想走——”我當時就臉紅脖子粗地大聲道:“爸,您老人家這不是在折騰人嘛,有病看病,沒病休息,老是走呀留的,您不曉得我在深圳的生意有多緊迫,我有個工程正——!”父親的臉上立刻露出孩童做錯事的尷尬模樣,一旁的大哥立刻制止住了我的話頭,床頭邊的小姐及時解圍道:“爸,大明從小就是根直腸子,說話不曉得拐彎,誰叫您平時最寵他哩!您以後要想我們幾個,也不要拍電報全部緊急招回,一個一個的叫,我們不就能看您6回麼!”父親立刻顯出釋懷般的笑容,吩咐一旁照料他的母親:“老太婆,快去給孩子們弄飯,老在我身邊磨磨唧唧的做什麼!”——這是父親留給我的最後影像。我不是個孝順的好兒子!

我的父親張祖培出生於1929民國十八年,屬蛇。他一生歷經過抗日打鬼子、國共戰爭與社會主義新中國建立等各個紛紜年代。我小時候經常騎在父親的脖子上聽他講古:聽他講怎樣天沒亮就要起來給同村的地主季老財家割草放牛,怎樣拎著一隻糞筐緊盯著牛屁股,不能遺落下一泡牛糞,不然當天就得餓肚子;聽他講與幾個放牛娃怎樣戲弄日本小鬼子,故意把一串過年用的鞭炮放到一隻洋鐵桶裡,偷偷用繩子吊進鬼子建在倉頭的碉堡,噼噼啪啪半夜突然炸響,嚇得鬼子像馬蜂般的嗷嗷放槍怪叫;聽他講怎樣被幾個黑頭鬼子(應該是汪派偽軍)抓壯丁,自已趁他們沒留神的工夫,滾進了道旁的草溝裡,天亮時才敢跑回來......聽著聽著,我早目迷神痴,一股滾燙的尿意就洶洶地順著父親的脖頸往下直流,氣得父親哭笑不得,嘴裡直罵:“你這個小兔崽子——!”

我在家排行老六,上面是三個姐姐兩個哥哥,母親生養我的時候已經整四十歲。小的時候,我體質弱,特愛生病,家裡離厂部唯一的衛生院又遠,父親就用他不知從哪學來的傳統土療法——刮痧幫我治病。印象中我非常怕痛,因此經常反抗,條壟栽植的滿山遍野的茶樹也就成了我屢次逃跑的線路。我在一行望不到頭的茶壟裡僅露出一點小腦袋沒命的朝前跑,父親則在後面使勁追,還不時怒罵幾句“短命鬼”“槍炮子子”。在茶園裡幹活的鄉鄰社員們,會經常遠遠地瞧熱鬧似的看到一大一小兩個圍著茶壟間相互追逐的身影。經過一番長時間的捉迷藏般的長短跑較量,我最終無一例外被父親抓住。父親喘息著順著山勢坐在地上用雙腳夾住我拼命扭動的身子,左手一把按住我的頭,右手蘸著唾液就在我的脖子上用力的掐。他的強健手指每落在我的脖子上都會讓我揪心般的疼痛。父親不顧我的哭喊叫罵,一會兒功夫我的脖子下就會有六根長長的、暗紫色的印跡。這時我心底裡就特別的恨父親,心想這個啊大(爸爸的俗稱)怎麼這麼狠心!!有一天我也要好好的在他的脖子上用力的扭上幾道......我經常在父親的背後打著手勢用力的扭他,甚至有好幾次在夢中我夢到掐得父親大哭,我則一旁嘿嘿地大笑,做著白天不敢做的“報復”夢。而白天總揹著父親在他身後用筆畫上一隻墨水烏龜或者貼張王八蛋的紙條。

依稀記得我讀小學三年級時,五一節假期的一個下午,父親在對面山岡上茶壟裡鋤草,我給他送茶水。父親蹲在鋤頭柄上休息喝茶,我在岡上草叢裡興奮地捉蜻蜓追蝴蝶。一不小心被草柯中的盤曲的蛇,在我的腳踝上狠狠咬了一口。我一聲尖叫,父親趕緊跑過來,看見驚慌逃走的是一條禿尾巴土地蛇。家鄉的土地蛇,口液很毒。如不及時搶救,輕者紅腫半月,重者截肢,甚至沒命。當時這在我們茶場裡,已有幾個先例。

父親急忙用手給我擠壓傷口,讓毒血流出來。隨後,他毅然低頭用嘴吮吸我的腳踝傷口,一邊吮吸,一邊吐出毒血。經過一陣擠壓、吮吸急救後。他大聲呼喊遠處勞作的大姐二姐,叫她們把晒乾的巴根草和農具弄回家。他揹著我一溜小跑,大汗淋漓地趕到三裡外的總場衛生院救治。

當時為我救治的吳藥齡醫生說,幸虧救治及時,沒有大礙,傷口會很快痊癒。他對我父親不顧危險,口吮蛇毒的精神,極為感動與敬佩。經常逢人就說起這回事,一連聲說,父愛兒,高如山,張祖培,好樣的!

緬懷我的父親丨張宗明

父親是怎樣落戶到茶場當了一名工人,我沒問過他。反正從父親經常摩挲他心愛的那一疊小紅本上,已學會認字的我認出了許多“先進生產工作者”、“勞動模範”、“優秀中國共產黨員”等稱呼。我印象中較深刻的是那一年,正崗茶場舉行縣農林局墾荒誓師大會,各單位的旗子把一個荒山野嶺插得分外好看。我們整個茶場就像過節似的熱鬧。每個單位都派出自己的傑出勇士——用一柄鐵抓子在近2公里的荒山上翻土!最後丈量面積與深度,墾荒最長最深者得第一。我擠在人群中,看見穿背心的精壯父親像個巨人似的走向地頭,“呸呸”朝手心吐了兩口唾沫,上下舞動起那柄抓子,腳下的泥土像落雨似的紛飛......父親一馬當先,那件紅色背心在眾多的巨人中分外惹眼。就在我萬分高興驕傲的當兒,忽聽“咔嚓”一聲,碗口粗的抓子木柄竟然被父親生生勒斷。父親握著斷成兩截的抓柄瞬間有些愣怔。“快去換一把新的!”不知誰在人群裡喊道,似乎是母親。當父親跑過那漫長的田壟那頭,槓著把新抓子回來時,他的前面已經出現了很多埋頭狠挖的身影。父親眼裡似乎冒出火來,瞬間扯掉背心,光起膀子,雪亮的抓子迅疾地翻飛起來......終於在哨聲響起的最後一刻,與苗圃場的黃大雲雙雙並列第一!

緬懷我的父親丨張宗明

只是,這樣溫馨美好的回憶如今想起來是如此可笑和荒誕。時光如白駒過隙,一晃間,我真的大了,卻驀然發現,父親已經老了。我發現體弱多病的人竟然成了他了。雖然現在醫療條件好了,藥品性能也越來越好,可父親的風溼骨痛和肺結核卻總是無法徹底治癒。父親比我小時候還犟,當我帶他去看病的時候,他總是說:“別再花那冤枉錢了,現在去醫院,動不動就這拍片那化驗,幾百上千的,又看不好,明子,你幫我在脖子上掐上幾把就會好了,小時候我就是這樣給你治病的。你現在不是很健康嗎?”父親的話勾起我兒時的回憶。童年的“報復”夢馬上就可以實現,可我卻沒有感到絲毫高興,曾幾何時,它是一份沉甸甸的夢想。但是現在,看著父親鬆弛脖頸上的細紅條,聽著父親說再用大力掐他會好得快人更舒服些,那些死不爭氣淚水不請自流,一串一串流淌。有少不更事的羞愧淚水、有成年後無法表其孝心的歉疚淚水,有感激父親一心只為兒子著想的淚水……我不想再做童年的夢,更不想童年的夢在父親身上再現,我寧願那只是一個傻子才做的夢,一個永遠不要實現的夢!

父親一生做人厚道,待人真誠。不管是青年、中年、老年,也不管是自己做事亦或教育我們姊妹六個。父親的原則就是:做人本份,待人真誠。父親說,做人不守本份,待人花花腸子,時間一長,就終歸會為人所不齒。父親是這樣說的,一輩子也正是這樣做。早年茶場搞大躍進集體幹農活,無論人前人後,凡是父親翻過的茶壟,質量都是一樣的上乘,為大傢伙所稱道。平素父親與人交往,一是一,二是二,從不耍小聰明使手段讓別人吃虧。“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父親常常把這句話掛在口頭上。因此,父親一生在場隊中的評價與威望一直都很高。那時節不管場隊裡面想做什麼公益事業,挖水井與修橋鋪路,需要選一個管錢的人時,隊員們就會眾口一詞,百分之百的推選父親。

父親一生十分節儉,節儉得甚至有些吝嗇。從我記事起,就不曾看到父親有半次大手大腳的花銷。不管是出門在外或在家過日子,父親總是把日常的花銷降到最低點。父親異常珍惜糧食,有時連我們散落桌上的米飯粒,他都是一粒不剩地撿到自己碗裡默默吃掉。記憶最深的一次是在我十三歲——小學畢業的那年:臘月天,我隨父親到幾十裡外的紅廟街上趕集,中午我們父子倆就只吃了一碗五角錢的素面,其餘都是在啃臨出家門時帶去的煮山芋填肚子。這碗清湯素面,日後也便成了我這輩子最香甜可口,最不至忘懷的午餐。早年,極少看到父親有穿新衣服的時候,一慣粗布土襪,灰氈帽黃球鞋,他的衣服穿著多半是補了又補。待我們六兄妹長大相繼參加工作,才看到父親在穿著方面稍稍有所改觀,但總的前提依然是克勤克儉,苦作苦累,從不肯為自己多花一分錢。

緬懷我的父親丨張宗明

父親是我青少年時期的偶像!曾幾時起,我逐漸對父親不滿抱怨起來。不滿他對上級領導的唯唯諾諾言聽計從,抱怨他的誠實良善任人擺佈。場部一個調令電話,我們就要丟開在第四生產隊溫暖多年的家,遠赴到靠橫山衝那個偏僻的第一生產隊安家落戶。雖然每個隊差不多,但四隊有我從小玩到大青梅竹馬的心上人!“一個破生產隊長有什麼好當的?”我在吃飯當兒頭一個發難:“就不去一隊,還能讓我們全家去坐牢!”父親大怒起來:“死伢子!你有幾斤幾兩?我是個共產黨員,還是個隊長,怎麼能不服從廠領導?你們不去,我一個人去!”

父親一生勤勞忠誠,服從於黨服從於他的“隊長”職責。春茶採摘,夏茶鋤草,秋茶施肥,冬茶修剪。每一份上級交待下的工作他都能提前落到實處。帶頭去做。場隊茶園周邊,哪條溝渠的木橋斷了,哪段園籬的田埂垮了,哪條運輸的大路有坎窪了,哪兒就有父親揮汗忙碌的身影。只是到了後來,年歲漸老,身體力所不能及,父親才不得不把做公共的願望與想法留在了心底裡。在計劃經濟年代,模範帶頭是提高工作效率的有效手段。父親因此得罪了很多人。那些年我卻一直在家裡對父親冷嘲熱諷,不理解父親。後來又遠遠地離開了茶場,我不是個孝順的好兒子!

父親幾時老去,濃密的黑髮逐漸稀疏花白,寬厚挺拔的背影也佝僂起來,似乎是在他被“提前”退休後,似乎是在我們六個兄妹天南地北地星散後。他開始沉默寡言起來,每天起早摸晚地只是精心侍弄他的一畝菜園,“一畝園,十畝田”,菜園裡種滿了各色時令蔬菜。有攀房越架開滿黃花的絲瓜、南瓜、葫蘆瓜,還有開著星星點點白花的瓠瓜、打瓜、菜瓜;有青鬱郁的韭菜、茼蒿;有嫩綠綠的包芯菜、小白菜;有紅豔豔的西紅柿、癩葡萄、紅辣椒與醬紫色的茄子。一年四季,奼紫嫣紅,應有盡有。晚年的父親是寂寞與孤獨的,我每年從異鄉回來看他的日子也是屈指可數。我不是個孝順的好兒子!或許只有在視察他心愛的菜園時,父親臉上才會露出欣慰的笑容。

父親於公元二零一零年陰曆八月二十九那個霧靄沉沉的凌晨,沒有打擾他生養的任何一個兒女,一個人安靜祥和地走了,享年81週歲。伏惟尚饗!父親是一個平凡的人,我是他的一個不孝兒子,他永遠活在我的心中!

(個人簡介:張宗明,筆名砍石,上世紀七十年代出生安徽,現居深圳。深圳市諾詩商務有限公司董事總經理,青工作家,有多篇作品獲全國獎,著有長篇小說《大特區時代》《水蠟燭》《俠路相逢》與《砍石詩詞選》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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