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嫂,走好

二嫂走了,永遠地走了。

二嫂是我的一個本家老人,今年80歲了。但不是壽終正寢,他是自己結束自己的生命的。用自己的方式:三片麥子藥。

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我正在辦公室寫文件。放下電話後,心裡久久不能平靜。我承認,少小離鄉外地求學,對故鄉、對故鄉人我的印象大多並不是很深刻。這幾年,回家的次數多了,每每聽到母親給我念叨誰誰去世了,每每看到田野裡一座座立起的新墳,心裡的感觸並不是很大。畢竟生老病死是人之常情,至於此外其他的意義,對我來說一切都很模糊。

但,二嫂的死,我分明感覺到了心痛。

在我的印象中,二嫂是那種性格非常開朗的人,說話時總是滿臉笑容,而且喜歡跟別人開玩笑。所以,有二嫂在的地方,勢必會充滿笑聲。記得我小的時候,由於不大喜歡言語,二嫂就經常在眾人面前開我玩笑、說我像個小姑娘似的。我那時非常恨她,認為她讓我在眾人面前難堪,所以曾經糾集了很多小夥伴躲在路邊的大樹上,用自制的彈弓對他攻擊。但後來,她又讓我改變了對她的看法,因為她在說我性格像小姑娘的同時,還說我內秀,辦事有自我主張,學習認真,以後一定能成事。當時我雖然還不大懂什麼是內秀,但朦朧中覺得這肯定不是個壞詞,二嫂並不是非常討人厭的。

二嫂一共有五個兒女。在為溫飽而謀生的年代裡,把五個兒女養大成人,也可以說是含辛茹苦。五個兒女中,最讓二嫂感到自豪的是自己的小兒子。因為他是我們家族中解放以來第一個大學生,雖然是專科生,但也是吃上了“公家飯”,在普通老百姓的眼裡也算是飛黃騰達了。二嫂擺了好幾桌酒席,邀請近門鄰里、親朋好友前來賀喜,那天二嫂破天荒地喝了杯紅酒,也許還有高興的緣故,臉上的紅暈好幾天都沒有消去,在村裡成為美談。大家都調侃二嫂說結婚的時候也沒這麼高興過。二嫂說,如果老頭子娶我時也是個大學生,我肯定比現在高興。二嫂的心裡,原來有這樣一個願望,她想嫁個文化人,雖然沒能如願,但兒子考上了大學,這也算是老天對自己的補償了。

也正是從那時起,二嫂對我的調侃又多了一樣內容,說我是個“上學迷”,實現家族再一次輝煌的重任只有寄託在我的身上了。90年代以後,村裡越來越多的同齡夥伴相繼退出學校,加入商品經濟大潮中的打工者行列。父母看著人家的孩子都能夠掙工資,為家庭分擔壓力,而我還是一個讀著無用書的純粹消費者。父母勸我退學,周圍人都視我為另類,而我卻依然厚顏無恥地喜歡上學,儘管無數個週末,我都是含著眼淚獨自一人騎著自行車到幾十裡外的學校求學,但我一直沒有放棄,一直到我考上大學的那一天。這一次,二嫂沒有再調侃我,記得她是我拿到通知書後第一個走進我家道喜的人,而且還大方地拿出了50元錢作為賀禮。她說我是好樣的,她沒有看錯人。那天,二嫂同樣是笑得非常開心,我也第一次感覺到,二嫂笑起來其實挺好看的。

二嫂的晚年按理來說應該幸福才對。的確,同很多老年人相比,二嫂的確已經生活的很不錯了,四世同堂,有自己的獨立小院,兒女供給自己吃喝和花銷。二嫂也整日和孫兒們在一起,攜少帶幼,盡享天倫。

可是禍福相伴,老子的理論也應在了二嫂的身上。

兒女多了是福,這是農村人堅信不移的理論。可是,人多了事情也多,特別是家務事,更是很難以“理”來分得清。二嫂的大兒子也有兩個兒子,都到了娶妻的年齡,要蓋新房,僅有的兩塊宅基地都給了兒子,自己沒有了住的地方,於是就打起了二嫂小院的主意。大兒子要求二嫂搬出去,把房子讓給自己重建,但是重建後房子也不想留給二嫂一間,而是讓二嫂搬到三兒子家去住。三兒子大學畢業後在鎮裡當了老師,生活相對好一些,房子完全是自己出資蓋的,沒有花老人一分錢。所以,雖然三兒子沒有說什麼,但三兒媳不大樂意,很多次在二嫂面前說抱怨的話,二嫂也是整日愁容滿面、以淚洗面。大兒子的脾氣很強硬,硬是逼著二嫂搬出了家。在轟鳴的馬達聲中,二嫂住了幾十年的小院轟然倒塌,人們都沉浸在拆房蓋房的喜悅中,除了一些老人,沒人考慮二嫂的感受。據說,從房子倒塌的那一刻起,二嫂的心就碎了,她已經產生了輕生的念頭,只是沒有人在意他的話。究竟,在農村,發生這樣的事,並不是很稀罕。

母親後來說,二嫂臨走前,專門到我家來了一趟,言語之中滿是告別之詞,而且叮囑母親要好好地生活下去。當時,母親正為我看著女兒,二嫂還特別為女兒買了一些零食,告誡母親不要嫌煩,好好地替我把女兒養大。母親勸了二嫂很多,二嫂走了,下午就傳來了二嫂的死訊。二嫂已經抱定了必死的決心,他死在了大二子蓋新房的喜悅之中。

二嫂的死讓很多人感到很突然,儘管在死前二嫂說了無數個死字,但諸如此類現象,在農村人們早已是司空見慣。在他們的眼裡,一向開朗含笑的二嫂不會有如此倔強的脾氣,只不過生氣過度、發發狠話而已。但沒有想到,二嫂一生中不多的一次倔強竟拿自己的生命當了賭注。人們開始後悔起來,特別是二嫂的大兒子,使勁地抽打著自己的臉,早知道母親會這樣,自己怎麼也不會拆掉母親的小院的。但所有的後悔都已換不回二嫂的性命,世間沒有解救二嫂性命的靈丹妙藥,更沒有後悔藥。

三天後,二嫂的葬禮在炎炎烈日下舉行。

跟眾多的農村葬禮一樣,二嫂的葬禮成了兒女們顯示自己孝心的最後一次機會。戲臺、嗩吶、花圈、供品、紙馬、紙車、紙樓……二嫂是因為自己的房子被拆掉而走的,死後卻得到了豪華的別墅,不知道在天堂的二嫂是不是住得習慣。

兒女們個個哭得死去活來,不能自以,他們哭喊著唸叨著二嫂生前種種的好,責備著自己的過錯和不足。靈堂上的二嫂依然是面帶著笑容,沒有任何的變化,看著眾生的表演,自然地享受著最後的沒有代價的幸福。

我素來是不相信迷信的,但在二嫂的葬禮上飛來了一隻白蛾,落在了二嫂的遺像前,久久不願離去。有經驗的老者說這是二嫂的靈魂,人死後都要化作類似的這些精靈的。於是,老者伸出雙手,唸叨著二嫂的名字,白蛾飛到了老者的手上,煽動著翅膀。老者把白蛾放進了二嫂的紙屋裡,白蛾服從了安排,待在紙屋的角落裡,一動不動,直到紙屋被焚燒的那一刻,人們再也沒有看到白蛾的身影。

此後的幾天裡,人們一直談論著這一奇怪的事情,漸漸地,二嫂的形象在人們的心目中也變得高大起來。兒女們更加堅信二嫂的亡靈會在冥冥之中保佑這個家庭,給家人帶來好運,所以二嫂的墳被修建的異常地寬大、高聳。墳前焚燒的紙錢堆了厚厚一堆,兒女們輪番到二嫂的墳前痛哭,哭得照樣死去活來。

二嫂勞累了一生,到死也不能落得輕鬆,但願二嫂真的能夠變為白蛾,這樣,她就能夠自由地飛翔。她的生命得到了延續,一個無牽無掛、自在自樂的延續。

寫完此文,我的心情已不是那麼沉重,幾天來壓積在內心的鬱悶好像一下子釋放了出來。二嫂的死,我已經不那麼悲痛了,不知道其他人包括二嫂的兒女是不是跟我一樣。我以我的方式祭奠了二嫂,對二嫂已經足夠了。

二嫂,走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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