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嫂既非我的胞嫂，也非我的堂嫂，更不是我本家的嫂子，而是我們村中同姓人家的一位嫂子。二嫂今年已經八十有餘，可她身體仍很硬朗，拉起家常來談笑風生，說起話來腦子清晰。我每次遇見她，她都會拉住我的手，親切地問長問短。她那略顯發福且微帶紅暈的臉龐如通神話中的彌勒佛，而她確實具有佛一樣的慈悲心懷。因為這個緣故，二嫂在村中頗受人尊敬。
二嫂的孃家與我母親的孃家在同一個村子，她卻比我母親大了幾歲。雖然她與我母親不是同一個姓，可她在孃家比我母親高一個輩分。兩人先後嫁入我們村子，她的輩分降了一個等，二嫂又極守規矩，每次見了我母親都叫“新姨”。我母親笑著說：“咱們都是一起耍大的，叫啥新姨。你就叫我名字吧！”誰料二嫂一本正經地說：“人小骨頭老，不叫不得了！”
二嫂雖然心地善良，待人熱情，可命運對她卻是異常地殘酷。人生三大哀痛的事情，幼年喪父，中年喪夫，老年喪子，二嫂都遇到了。聽我母親說，二嫂三歲時就失去了父親，母親不久就遠走他鄉，二嫂就隨伯父生活。寄人籬下的滋味不好受，偏偏地二嫂的伯母是一個見利歡喜見害愁的角色，生活中處處刁難幼小的二嫂。二嫂的伯父又喜愛賭博，為了兩鬥小麥，將年僅十三歲的二嫂賣給了人家。二嫂來到我們村子以後，再也不必為吃穿發愁了。可好景不長，結婚後的第三年，小孩還在襁褓之中嗷嗷待哺，我那福薄命淺的二哥就撒手人寰，離開了心愛的親人而赴黃泉了。上有年邁力衰的公婆，下有乳臭未乾的孩童，中間還有弟妹要上學。家中的恓惶光景可想而知。面對這種境況，愛錢的孃家大伯主張二嫂改嫁，甩掉這破爛不堪的包袱。可心善的二嫂不忍離去，竟然違背了大伯的意願，選擇了留守，主動地承擔起照顧家庭的責任。從此以後，二嫂不僅要參加生產隊的勞動，還要抽時間作務自家自留地裡的活路。翻地，播種，施肥，收割，男人要乾的活路，二嫂都得去幹。鋤草，修剪，清苗，晾晒，女人能做的事情，二嫂也得去做。二嫂的力，出盡了；二嫂的汗，流完了；二嫂的手，變粗了；二嫂的臉，晒黑了；二嫂的腰，累彎了。可二嫂的家，卻亮堂了，二嫂家裡冷清的生活，也有了笑聲了。我們村子裡的人都說二嫂是一個好女人。
二嫂不僅是一位勞作行家，治家能手，更重要的是二嫂還具有菩薩一樣的心腸，尤其對新生命特別喜愛。二嫂是一個接生婆，我們這方圓十里八鄉的村莊，幾乎都有二嫂接生的生命，甚至有些是祖孫三代。上個世紀的七，八十年代，那時的關中地區還比較落後，好多家庭仍徘徊在貧窮的邊緣，因而生孩子基本都在自己的家裡。接生本就是一件苦差事，二嫂又不會騎車，沒遠沒近的路，全靠二嫂的腿來丈量。風調雨順的天氣還好應付，至多是多走幾里路而已。若遇上颳風，有雨，結冰，下雪的天氣，出外接生，無疑等於受罪。可這種事情對二嫂來說就是家常便飯。二嫂的兒媳婦曾經對我說：“那年秋季的一天，雨下得特別大。我們吃過晚飯後都各自回到了自己的房間休息。我忽然聽到有人叫門，開門一問，才知是請我媽去接生的。我當即就拒絕了。因為我媽身體才恢復，天氣又下著大雨。來人不住地哀告，請求無論如何得幫忙。我媽聽到了動靜，二話沒說，就順手拿起一把雨傘，隨來人出了門。我放心不下，就跟了出去。出了村子，狂風大作，暴雨襲來，時而電閃雷鳴，時而霹靂震撼。我們三人深一腳，淺一腳地在泥濘的小路上搖盪。到了來人的家裡，我們渾身上下都溼透了。我媽隨便換了件衣服，就開始接生了。等到忙完，天都已經大亮了。我媽看到母子二人平安，這才與我一同回家。我媽的心裡，啥時候都是小娃第一，唯獨沒有她自己。”有人曾經把軍人，老師稱作是當代最可愛的人，在這裡我要說，生活在平民階層中的二嫂，才是我們最可敬的人。她為了迎接一個個鮮活的小生命，不知淋了多少風雨，經了多少寒霜，踏過多少場大雪，磨破了多少雙布鞋？平凡弱小的二嫂，一旦聽到嬰兒的叫聲，就忘記了一切，自己所受的苦，遭的罪，早已拋到九霄雲外去了。遺憾的是，這種櫛風沐雨，頂霜冒雪的日子，給我們最可敬的人留下了後遺症：二嫂晚年，每遇雨天，腿就發寒。我曾經問二嫂，你後悔不？二嫂笑著說道：“有啥後悔的，既然咱幹上了這活，再大的苦也得吃，再大的罪也得受。”
二嫂最大的品性就是明事理，具有正義感，懂得如何幫助別人。在那個“抓革命，促生產”的大躍進年代裡，農村盛行“割資本主義尾巴”運動。記得有年冬天，我們村子裡來了駐隊幹部，專門負責“割尾巴”運動。那些出門搞副業的，給人家打傢俱的，串鄉修理搪瓷盆的，入村替人鞝鞋的，都在清理之列。當然也包括我父親的鐵匠鋪。有一天，駐隊幹部到二嫂家吃派飯。吃飯的當兒，二嫂對那駐隊幹部說：“聽說你們要查封我鐵匠叔的鐵匠鋪，這等於查封他們一家七口人的嘴呀！”駐隊幹部忙問是怎麼回事，二嫂就把我家的基本情況對駐隊幹部講說了一遍，駐隊幹部到我家轉悠了一下，父親的鐵匠鋪竟奇蹟般地保存了下來。我考上學後，二嫂非常高興，特意送給我一支鋼筆和一個紅皮高檔筆記本。我入學的那天，二嫂特意又給我煮了幾個雞蛋，平靜地說道：“你家日子緊巴，你媽又粗心，這心二嫂替你媽操了。到了大學，可要好好唸書，為咱們老張家爭氣。”我由衷地感到，二嫂的心胸像藍天一樣的寬廣，像大海一樣的浩瀚，像草原一樣的遼闊，像雪山一樣的純潔。二嫂用母親般的胸懷接納了我們，二嫂才是我們身邊最值得敬重的人！
二嫂是天大的事情也壓不垮的一個人，可唯獨老年喪子讓二嫂精神憔悴了許多。那是農業社解散後不久，那年的莊稼長勢特別喜人，呈現出一派豐收的景象。開鐮的第三天，二嫂的兒子吃罷晚飯就去麥場接電，準備脫麥。誰知忙中出錯，誤將上火當成了下火，當下觸電身亡。悲情發生後，可憐的二嫂一下子老了許多，一連躺了好幾天。她下炕的那天，我們十來個後生都去看望二嫂，只見她面容憔悴，神情沮喪，眼眶浮腫，舉止遲緩。見到我們，二嫂的淚水止不住又刷刷地流了下來。我們寬慰二嫂道：“以後我們就是您的兒子，家裡的活，地裡的活，我們來幹。您把我們帶到了人間，又把母親般的愛給與了我們，現在就讓我們以兒子的心意回報母親！”在眾多兒女的關懷下，二嫂奇蹟般地康復了。我們又能見到二嫂坐在自家門前的大青石上晒太陽了，又能聽見二嫂與老人們拉家常了，又能見到二嫂拄著柺杖去到廣場上聽健身講座了。二嫂的康健，好像驅走了籠罩在我們這個偏僻山村上空的陰霾，一下子我們村子中的所有人家似乎駐滿了陽光。二嫂的康健，好像她的所有兒女的生活充滿了歡樂，歌聲再次飄蕩在我們這個山村的上空，她的兒女似乎看到了新的希望，臉上洋溢著幸福的笑容。
命運之神對二嫂是無情的，讓她經歷了眾多的苦難與悲情。然而命運之神對二嫂又是公平的，讓她在遭受苦難與傷痛時，獲得了堅強，豁達，忍受，直面的諸多優良品質。我可敬的二嫂雖然失去了唯一的兒子，但她卻得到了眾多的親人。二嫂的地位雖然底下卑微，但她擁有樸實無華的愛心，淳厚如玉的品德，這讓二嫂的形象，一下子在世人的眼前，高大了許多！
願我的二嫂晚年幸福，願我們的母親福如東海，壽比南山！
作者張恩明，網名：扶風老怪。陝西人，中學教師。現為陝西扶風作家協會會員。教學之餘，奮力筆耕，其作品語言樸實，感情充沛。作品曾在《秦嶺天地》《三秦文學》《扶風微傳媒》《同州芳草地》《扶風作家》等多家平臺刊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