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日樂相樂，酣飲不知醉。
對面的男人笑盈盈地站起來，伸手來提我手上的箱子。我縮起手，將箱子靠近自己身側。笑容在男人臉上僵了僵。然後他又恢復了笑容，熱情地、理所應當地從我手上奪過箱子，放進後備箱。
我們向我的主治醫生告別後，開車離開。我坐在後排，他不時地從後視鏡中看我的表情，我也在後視鏡中看到自己蒼白僵硬的臉。蒼白應是因為在事故里傷了肺，一直未能痊癒。進市區的道路很堵，我們在一個高架口堵了約莫15分鐘，我舔舔有些發乾的嘴脣，問他有沒有水。他不知從哪裡掏出一瓶雀巢礦泉水。我擰開瓶蓋喝起來，他說："我知道你只喝雀巢的，所以車上總是備著。"
我說："謝謝。"
男人大約35、6歲的樣子，頭髮剃得很精神，穿著有暗紋的白襯衫，袖口捲起，露出有結實肌肉的手肘。我們又陷入沉默。
車子快駛上高架時，我問他："你……是誰。"
不知是不是我的錯覺，車子似乎頓了頓，旋即以30碼的速度上了高架，在高架上繼續爬行運動。
從後視鏡裡看不到他整張臉，只能看到鼻樑與眉骨之間，他緩緩打著方向盤，我挪了挪身子，從後視鏡裡看到他閃忽的神色。
"醫生沒有告訴你，誰來接你嘛？"
"他們說家裡人來接。"我望向車外，高架上的車像排隊的大型動物，在匝道口又相互推搡。今天天氣很好，只是風有些大，大塊的雲在天上快速地移動，我打開車窗想吹一下空氣，迎面而來的卻是濃濃的汽油味，於是我又關上車窗。
即便醫生告訴了我自己的姓名，我仍是什麼都想不起來，醫生叫我名字時我經常反應不過來。有好多時候，我想醫生是不是搞錯名字了，其實我並不是易夏雲，否則為什麼我全然想不起來呢。醫生說車禍中頭部受到撞擊經常發生這種突發性失憶，隨著生活的緩慢進行，都會想起來的。
"我是左向山。"男人終於回答。
沒什麼記憶被呼喚起來，我十分失望。左向山看到我淡如水的反應，也顯得十分失望。
"我爸爸媽媽呢？"
他的臉色變了變，說："他們在忙。叫我來接你。"
我張張嘴，將疑問吞回肚子。
"你……住院期間，身體有什麼不舒服的地方嗎？"
我在病床上昏迷了2個月，從病房醒來到今天正好一個月又二十天。24人的大巴翻到山溝，5人獲救，3人昏迷，剩下的2人均為15歲不到的孩子。大巴在山崖上滾了好幾滾，據說有些屍體都壓在一起，骨肉並連，難以分開，我們這些獲救的和警察都不容易。想想我都覺得可怕。
"肋骨疼，手臂疼，腿疼。"我斷了3根肋骨，右手臂和右腿骨骨裂，撿回一條命已經相當幸運。我懷疑鼻樑也曾斷裂，因為總覺得它有些歪，醫生卻說並沒有。
"其他呢？"
我想了想，"似乎沒有。"片刻又十分沮喪地說："就是什麼都想不起來。"
他輕輕笑了笑，"想不起來未必是壞事，不要刻意去想了。"
"那麼，你是誰呢？"
"你家傭人。"
"啊？我家那麼有錢！"
"哈哈。"
我們在機場1號航站樓的側面還掉了租來的車，準備去登機，我急不可耐地翻出從醫院拿出來後還沒來得及看的自己的身份證。上面的名字是"易夏雲"，照片是我的臉，比現在略胖一些，頭髮染成深灰色。
"這是你24歲的樣子，你弄丟了身份證，我陪你去重新拍的照片。"
有一窩小螞蟻偷偷爬過我的心頭，我悄悄將頭埋得更低些，藏起有些羞澀的表情。
比我高一個半頭的左向山沒有注意到這些，他一手提起箱子，一手很自然地摟住我的肩，帶我大步走向值機處。
坐上飛機，扣上安全帶後，我沒由來地害怕，一想到"回家"，要見到"父母"，感受到一種深深的恐懼感，那不是對不確定的未知產生的恐懼，而是一種深刻的排斥。
我努力掩飾這種情緒，但是冷汗仍不聽話地從額頭滑落，左向山在機身前方放置行李，在他回來前，我偷偷擦掉了頭上的汗。
飛機因為所謂流浪控制而延時起飛，一飛機的人只得坐在機上百無聊賴地等待，飛機緩慢滴在長長的跑道上滑行，不知要滑到哪裡去。左向山坐在我身邊看書，封面上寫的是《玉米地的孩子》。我沒有刻意與他交談，他也沒有刻意與我交談的意思。就像兩隻並行的貓，安靜與沉默就是最好的溝通。
因為飛機上溫熱的氣溫，因為滑動時的震動，因為忽然鬆懈的神經，或者其他什麼，我睡著了。
一雙大手將我打醒。
"又偷懶，睡著了。"叔父的嗓門太大，震得我耳朵疼。
更可怕的是叔母尖亮、抗風的嗓音，它直直地刺進我的大腦，像牙醫撥弄牙齒一樣撥弄我每一根神經。
她說："看什麼書，不如去帶帶你弟弟。給你那麼多零花錢，也不知道給你弟弟買點東西，全花在這種破東西上。"她抽掉我墊在下巴下面的書，一把丟到牆上，書像只蝴蝶在牆上撲騰了一下脆弱的翅膀，掉在地上，死了過去。
我不敢去撿，他們的兒子，我的表弟坐在床上，睜著無辜的大眼看著我們。
不，不對，這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我已經離開他們，住在大學裡了。
我的男朋友老薩呢？他說他會好好照顧我，遠離我的叔父叔母，他說沒關係，你沒有父母，但是有我在，別怕，他說，一切有他在。
大學傍晚空曠的籃球場，沒有他的影子。我掏出貼著米老鼠的ip電話卡，給他家裡打電話。沒人接。打他手機，沒人接。
哦，對了，他不見了，大概是因為我不肯讓他親，所以他帶著他的諾言離開了。
打開電視，正在放《將愛情進行到底》，徐靜蕾對李亞鵬說："我不甘心，這個是我的初戀啊。"
我關上電視。
隔壁班的男生送了我一個高達的模型，他說："只有玩具不會背叛你。"
我站在寢室下的空地上，任由漫天的黑暗和謊言將我吞沒。
總有燈會亮起的，我想。在一片漆黑裡，我看不到自己，看不到別人，看不到真與假，看不到美與惡，所以他們都不存在。黑暗從我的鼻子、眼睛、耳朵，每一個毛孔探入我的身軀，寒風刺骨，毫無生機，了無希望，痛不欲生，孤獨無助。
我只能那樣站著，那樣地站著，等燈亮起來。
我躺在醫院病房上，與噩夢纏綿了兩個月，那盞燈亮起過，它一定還會亮起來。
一陣猛烈的晃動，額頭撞到了什麼硬物，我被眩暈和疼痛弄醒，睜眼看到左向山的臉離我只有10釐米。他一手揉著我的額頭，一手摟著撞到飛機玻璃窗的我，關切地問道："你沒事吧？疼不疼。"
"疼，"我說，"疼得要死。"
我抓住他的手臂，掉下淚來。
"沒事，"他說，"我們回家了。"
朝日樂相樂，酣飲不知醉。
對面的男人笑盈盈地站起來，伸手來提我手上的箱子。我縮起手，將箱子靠近自己身側。笑容在男人臉上僵了僵。然後他又恢復了笑容，熱情地、理所應當地從我手上奪過箱子，放進後備箱。
我們向我的主治醫生告別後，開車離開。我坐在後排，他不時地從後視鏡中看我的表情，我也在後視鏡中看到自己蒼白僵硬的臉。蒼白應是因為在事故里傷了肺，一直未能痊癒。進市區的道路很堵，我們在一個高架口堵了約莫15分鐘，我舔舔有些發乾的嘴脣，問他有沒有水。他不知從哪裡掏出一瓶雀巢礦泉水。我擰開瓶蓋喝起來，他說："我知道你只喝雀巢的，所以車上總是備著。"
我說："謝謝。"
男人大約35、6歲的樣子，頭髮剃得很精神，穿著有暗紋的白襯衫，袖口捲起，露出有結實肌肉的手肘。我們又陷入沉默。
車子快駛上高架時，我問他："你……是誰。"
不知是不是我的錯覺，車子似乎頓了頓，旋即以30碼的速度上了高架，在高架上繼續爬行運動。
從後視鏡裡看不到他整張臉，只能看到鼻樑與眉骨之間，他緩緩打著方向盤，我挪了挪身子，從後視鏡裡看到他閃忽的神色。
"醫生沒有告訴你，誰來接你嘛？"
"他們說家裡人來接。"我望向車外，高架上的車像排隊的大型動物，在匝道口又相互推搡。今天天氣很好，只是風有些大，大塊的雲在天上快速地移動，我打開車窗想吹一下空氣，迎面而來的卻是濃濃的汽油味，於是我又關上車窗。
即便醫生告訴了我自己的姓名，我仍是什麼都想不起來，醫生叫我名字時我經常反應不過來。有好多時候，我想醫生是不是搞錯名字了，其實我並不是易夏雲，否則為什麼我全然想不起來呢。醫生說車禍中頭部受到撞擊經常發生這種突發性失憶，隨著生活的緩慢進行，都會想起來的。
"我是左向山。"男人終於回答。
沒什麼記憶被呼喚起來，我十分失望。左向山看到我淡如水的反應，也顯得十分失望。
"我爸爸媽媽呢？"
他的臉色變了變，說："他們在忙。叫我來接你。"
我張張嘴，將疑問吞回肚子。
"你……住院期間，身體有什麼不舒服的地方嗎？"
我在病床上昏迷了2個月，從病房醒來到今天正好一個月又二十天。24人的大巴翻到山溝，5人獲救，3人昏迷，剩下的2人均為15歲不到的孩子。大巴在山崖上滾了好幾滾，據說有些屍體都壓在一起，骨肉並連，難以分開，我們這些獲救的和警察都不容易。想想我都覺得可怕。
"肋骨疼，手臂疼，腿疼。"我斷了3根肋骨，右手臂和右腿骨骨裂，撿回一條命已經相當幸運。我懷疑鼻樑也曾斷裂，因為總覺得它有些歪，醫生卻說並沒有。
"其他呢？"
我想了想，"似乎沒有。"片刻又十分沮喪地說："就是什麼都想不起來。"
他輕輕笑了笑，"想不起來未必是壞事，不要刻意去想了。"
"那麼，你是誰呢？"
"你家傭人。"
"啊？我家那麼有錢！"
"哈哈。"
我們在機場1號航站樓的側面還掉了租來的車，準備去登機，我急不可耐地翻出從醫院拿出來後還沒來得及看的自己的身份證。上面的名字是"易夏雲"，照片是我的臉，比現在略胖一些，頭髮染成深灰色。
"這是你24歲的樣子，你弄丟了身份證，我陪你去重新拍的照片。"
有一窩小螞蟻偷偷爬過我的心頭，我悄悄將頭埋得更低些，藏起有些羞澀的表情。
比我高一個半頭的左向山沒有注意到這些，他一手提起箱子，一手很自然地摟住我的肩，帶我大步走向值機處。
坐上飛機，扣上安全帶後，我沒由來地害怕，一想到"回家"，要見到"父母"，感受到一種深深的恐懼感，那不是對不確定的未知產生的恐懼，而是一種深刻的排斥。
我努力掩飾這種情緒，但是冷汗仍不聽話地從額頭滑落，左向山在機身前方放置行李，在他回來前，我偷偷擦掉了頭上的汗。
飛機因為所謂流浪控制而延時起飛，一飛機的人只得坐在機上百無聊賴地等待，飛機緩慢滴在長長的跑道上滑行，不知要滑到哪裡去。左向山坐在我身邊看書，封面上寫的是《玉米地的孩子》。我沒有刻意與他交談，他也沒有刻意與我交談的意思。就像兩隻並行的貓，安靜與沉默就是最好的溝通。
因為飛機上溫熱的氣溫，因為滑動時的震動，因為忽然鬆懈的神經，或者其他什麼，我睡著了。
一雙大手將我打醒。
"又偷懶，睡著了。"叔父的嗓門太大，震得我耳朵疼。
更可怕的是叔母尖亮、抗風的嗓音，它直直地刺進我的大腦，像牙醫撥弄牙齒一樣撥弄我每一根神經。
她說："看什麼書，不如去帶帶你弟弟。給你那麼多零花錢，也不知道給你弟弟買點東西，全花在這種破東西上。"她抽掉我墊在下巴下面的書，一把丟到牆上，書像只蝴蝶在牆上撲騰了一下脆弱的翅膀，掉在地上，死了過去。
我不敢去撿，他們的兒子，我的表弟坐在床上，睜著無辜的大眼看著我們。
不，不對，這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我已經離開他們，住在大學裡了。
我的男朋友老薩呢？他說他會好好照顧我，遠離我的叔父叔母，他說沒關係，你沒有父母，但是有我在，別怕，他說，一切有他在。
大學傍晚空曠的籃球場，沒有他的影子。我掏出貼著米老鼠的ip電話卡，給他家裡打電話。沒人接。打他手機，沒人接。
哦，對了，他不見了，大概是因為我不肯讓他親，所以他帶著他的諾言離開了。
打開電視，正在放《將愛情進行到底》，徐靜蕾對李亞鵬說："我不甘心，這個是我的初戀啊。"
我關上電視。
隔壁班的男生送了我一個高達的模型，他說："只有玩具不會背叛你。"
我站在寢室下的空地上，任由漫天的黑暗和謊言將我吞沒。
總有燈會亮起的，我想。在一片漆黑裡，我看不到自己，看不到別人，看不到真與假，看不到美與惡，所以他們都不存在。黑暗從我的鼻子、眼睛、耳朵，每一個毛孔探入我的身軀，寒風刺骨，毫無生機，了無希望，痛不欲生，孤獨無助。
我只能那樣站著，那樣地站著，等燈亮起來。
我躺在醫院病房上，與噩夢纏綿了兩個月，那盞燈亮起過，它一定還會亮起來。
一陣猛烈的晃動，額頭撞到了什麼硬物，我被眩暈和疼痛弄醒，睜眼看到左向山的臉離我只有10釐米。他一手揉著我的額頭，一手摟著撞到飛機玻璃窗的我，關切地問道："你沒事吧？疼不疼。"
"疼，"我說，"疼得要死。"
我抓住他的手臂，掉下淚來。
"沒事，"他說，"我們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