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夏至過後，一天天熱起來了。
田畈一片嫩綠。剛插不久的秧苗像一隊隊清秀害羞的綠衣少女，亭亭玉立在水田裡。她們吸收陽光雨露，可著勁地長，一天一個樣。由淡綠到嫩綠，到深綠，最後是墨綠。偶爾下幾場暴雨，渾濁的山水順著溝坎衝進田畈，水漲起來了，漸漸淹沒了秧苗，只剩下尖尖的腦袋。天一放晴，積水迅速退下去，泡了幾天的秧苗終於在陽光下透透氣了。每株綠苗都髒兮兮的，像一群玩泥巴的髒孩子。但兩天一過，它們蹭蹭蹭往上躥一大截，又變成一群亭亭玉立的綠衣少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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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至過後，一天天熱起來了。
田畈一片嫩綠。剛插不久的秧苗像一隊隊清秀害羞的綠衣少女，亭亭玉立在水田裡。她們吸收陽光雨露，可著勁地長，一天一個樣。由淡綠到嫩綠，到深綠，最後是墨綠。偶爾下幾場暴雨，渾濁的山水順著溝坎衝進田畈，水漲起來了，漸漸淹沒了秧苗，只剩下尖尖的腦袋。天一放晴，積水迅速退下去，泡了幾天的秧苗終於在陽光下透透氣了。每株綠苗都髒兮兮的，像一群玩泥巴的髒孩子。但兩天一過，它們蹭蹭蹭往上躥一大截，又變成一群亭亭玉立的綠衣少女。
幾隻鷺鷥撐著長腿在田裡漫步，它們像掃雷兵，試探著行進。有一點風吹草動，就撲稜一聲，展開寬大的白色翅膀飛上天空，像一隻瓦片風箏。
"01
夏至過後，一天天熱起來了。
田畈一片嫩綠。剛插不久的秧苗像一隊隊清秀害羞的綠衣少女，亭亭玉立在水田裡。她們吸收陽光雨露，可著勁地長，一天一個樣。由淡綠到嫩綠，到深綠，最後是墨綠。偶爾下幾場暴雨，渾濁的山水順著溝坎衝進田畈，水漲起來了，漸漸淹沒了秧苗，只剩下尖尖的腦袋。天一放晴，積水迅速退下去，泡了幾天的秧苗終於在陽光下透透氣了。每株綠苗都髒兮兮的，像一群玩泥巴的髒孩子。但兩天一過，它們蹭蹭蹭往上躥一大截，又變成一群亭亭玉立的綠衣少女。
幾隻鷺鷥撐著長腿在田裡漫步，它們像掃雷兵，試探著行進。有一點風吹草動，就撲稜一聲，展開寬大的白色翅膀飛上天空，像一隻瓦片風箏。
菜園生機蓬勃。豇豆架，黃瓜架，絲瓜架，搭得井井有條，架子上爬滿翠綠的藤蔓。黃瓜藤昂著頭，一根根細細的觸鬚捲曲著，像一隻只爪子，碰到落腳點就死命纏住。一朵朵金黃的花從藤架上一路開上去。有時一夜之間，就垂下幾十根粗胖的水果黃瓜。豇豆更是像掛麵一樣，成串的四季豆簇擁在一起。村裡人提著大竹筐，挑著鴛筐，鑽進架子裡。渾身披滿小刺的黃瓜，一大把一大把的豇豆，紫靈靈的茄子，綠瑩瑩的辣椒，裝滿筐子。第二天，挑到城裡去賣。
02
二
幾條蛇皮口袋鋪在路邊，成把的豇豆壘在一起，黃瓜碼成梯形，莧菜，韭菜，空心菜，荊芥，堆一塊；茄子辣椒放在筐裡；塑料袋裡裝著新摘的青豆，扁擔、鴛筐擱在花磚上，打開馬紮，邊招徠顧客邊剝青豆，摘韭菜——一個自賣頭的菜攤子就算支起來了。
"01
夏至過後，一天天熱起來了。
田畈一片嫩綠。剛插不久的秧苗像一隊隊清秀害羞的綠衣少女，亭亭玉立在水田裡。她們吸收陽光雨露，可著勁地長，一天一個樣。由淡綠到嫩綠，到深綠，最後是墨綠。偶爾下幾場暴雨，渾濁的山水順著溝坎衝進田畈，水漲起來了，漸漸淹沒了秧苗，只剩下尖尖的腦袋。天一放晴，積水迅速退下去，泡了幾天的秧苗終於在陽光下透透氣了。每株綠苗都髒兮兮的，像一群玩泥巴的髒孩子。但兩天一過，它們蹭蹭蹭往上躥一大截，又變成一群亭亭玉立的綠衣少女。
幾隻鷺鷥撐著長腿在田裡漫步，它們像掃雷兵，試探著行進。有一點風吹草動，就撲稜一聲，展開寬大的白色翅膀飛上天空，像一隻瓦片風箏。
菜園生機蓬勃。豇豆架，黃瓜架，絲瓜架，搭得井井有條，架子上爬滿翠綠的藤蔓。黃瓜藤昂著頭，一根根細細的觸鬚捲曲著，像一隻只爪子，碰到落腳點就死命纏住。一朵朵金黃的花從藤架上一路開上去。有時一夜之間，就垂下幾十根粗胖的水果黃瓜。豇豆更是像掛麵一樣，成串的四季豆簇擁在一起。村裡人提著大竹筐，挑著鴛筐，鑽進架子裡。渾身披滿小刺的黃瓜，一大把一大把的豇豆，紫靈靈的茄子，綠瑩瑩的辣椒，裝滿筐子。第二天，挑到城裡去賣。
02
二
幾條蛇皮口袋鋪在路邊，成把的豇豆壘在一起，黃瓜碼成梯形，莧菜，韭菜，空心菜，荊芥，堆一塊；茄子辣椒放在筐裡；塑料袋裡裝著新摘的青豆，扁擔、鴛筐擱在花磚上，打開馬紮，邊招徠顧客邊剝青豆，摘韭菜——一個自賣頭的菜攤子就算支起來了。
一個村的離得都不遠，隔幾個菜攤一個。誰的菜賣得快，大家都把自家的菜放在他的攤子上，互相幫襯。
母親能通過做夢預知菜市行情。據她說，頭晚做夢夢到水了，第二天菜準好賣。“水是財，”母親抿抿乾裂的嘴脣，豎起的食指像一面旗幟，“我的財氣小——都是在淺水走，只溼個褲腳子。小菩薩受不了大香火。要是夢到大水了，嚇得直哎呦——於是就醒了。所以發不了大財。”
母親賣菜有癮。她見天泡在菜地裡，隔一天進一趟城。她說賣菜有零錢花，遇事不求人。“有些老太太，成天坐在廊簷上勾鞋，還摳手機，我哪隻眼睛看得上？沒錢花了伸手朝兒女要，寒蛋！自己有錢多硬實，誰都不求！”
寒腿折磨了母親幾十年，她成了羅圈腿，走路一瘸一拐。她自制了兩對棉腿套子，三伏天還套著。她一卷起褲腿，就露出黑糊糊的棉套子，引得周圍人嘖嘖驚歎。因為走不了遠路，她只好跟三妗合作，央她用電動車送自己進城，她幫三妗賣菜。
“逢著賣菜，我半夜兩點就醒了——總是警著心，不敢深睡，怕睡過了頭。三點起床，把菜揀好，挑到她三舅家門口。喊門喊半天。等他開了門，裝好菜，馱到菜場，差不多四點了......”
03
三
六點多菜場人多起來了。她們盯著每一個經過的提籃子的城裡人，有時問一句，“買白——早起現摘的，新鮮得很呢......”
“看看吧——又粘不住你！”
一個女人臨走拈了幾根蔥，又少給了一塊錢，母親很不痛快地噘起嘴，斜著眼瞅她，絮叨著。
“你這個老奶奶真精，”女人把菜放進車籃，使勁一打站架，車子往前一衝，她扶住車把，扭過頭找補兩句，“毛兒八稀的還那麼認真。要是我到你家菜園拔兩根蔥，難道還要錢嗎？”
“不是精，”三妗在一旁打圓場，“是老奶奶大老遠馱進城不容易。炎天水熱的，請你去，你還不一定去呢。”
“還說我搬真，自個兒呢，五毛錢都是好的！我看了，有些城裡人尖得冒蜜！”母親噘著嘴，一直瞅著女人離開。
有時母親的菜賣得快，一圈子老頭老太太都把菜往她攤子上撂。
“好啊，放吧，反正我一時走不掉。”
七八點時，慌了一大早的母親感到肚子餓了。她總是捨不得買滑肉湯，頂多一碗稀飯，一根油條，坐在馬紮上吃。有時三妗給她買一碗炒米粉，她直吧嗒嘴，為著三五塊錢扯半天。
“總吃你的麼？我又不是沒錢！我就愛喝個稀飯...... ”
姐姐也賣菜。她到八點半了就回去，剩下的菜讓母親賣。
“今早還不錯，呶，你三妗的五十塊，你姐的四十，我的三十......”母親把錢一一分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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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至過後，一天天熱起來了。
田畈一片嫩綠。剛插不久的秧苗像一隊隊清秀害羞的綠衣少女，亭亭玉立在水田裡。她們吸收陽光雨露，可著勁地長，一天一個樣。由淡綠到嫩綠，到深綠，最後是墨綠。偶爾下幾場暴雨，渾濁的山水順著溝坎衝進田畈，水漲起來了，漸漸淹沒了秧苗，只剩下尖尖的腦袋。天一放晴，積水迅速退下去，泡了幾天的秧苗終於在陽光下透透氣了。每株綠苗都髒兮兮的，像一群玩泥巴的髒孩子。但兩天一過，它們蹭蹭蹭往上躥一大截，又變成一群亭亭玉立的綠衣少女。
幾隻鷺鷥撐著長腿在田裡漫步，它們像掃雷兵，試探著行進。有一點風吹草動，就撲稜一聲，展開寬大的白色翅膀飛上天空，像一隻瓦片風箏。
菜園生機蓬勃。豇豆架，黃瓜架，絲瓜架，搭得井井有條，架子上爬滿翠綠的藤蔓。黃瓜藤昂著頭，一根根細細的觸鬚捲曲著，像一隻只爪子，碰到落腳點就死命纏住。一朵朵金黃的花從藤架上一路開上去。有時一夜之間，就垂下幾十根粗胖的水果黃瓜。豇豆更是像掛麵一樣，成串的四季豆簇擁在一起。村裡人提著大竹筐，挑著鴛筐，鑽進架子裡。渾身披滿小刺的黃瓜，一大把一大把的豇豆，紫靈靈的茄子，綠瑩瑩的辣椒，裝滿筐子。第二天，挑到城裡去賣。
02
二
幾條蛇皮口袋鋪在路邊，成把的豇豆壘在一起，黃瓜碼成梯形，莧菜，韭菜，空心菜，荊芥，堆一塊；茄子辣椒放在筐裡；塑料袋裡裝著新摘的青豆，扁擔、鴛筐擱在花磚上，打開馬紮，邊招徠顧客邊剝青豆，摘韭菜——一個自賣頭的菜攤子就算支起來了。
一個村的離得都不遠，隔幾個菜攤一個。誰的菜賣得快，大家都把自家的菜放在他的攤子上，互相幫襯。
母親能通過做夢預知菜市行情。據她說，頭晚做夢夢到水了，第二天菜準好賣。“水是財，”母親抿抿乾裂的嘴脣，豎起的食指像一面旗幟，“我的財氣小——都是在淺水走，只溼個褲腳子。小菩薩受不了大香火。要是夢到大水了，嚇得直哎呦——於是就醒了。所以發不了大財。”
母親賣菜有癮。她見天泡在菜地裡，隔一天進一趟城。她說賣菜有零錢花，遇事不求人。“有些老太太，成天坐在廊簷上勾鞋，還摳手機，我哪隻眼睛看得上？沒錢花了伸手朝兒女要，寒蛋！自己有錢多硬實，誰都不求！”
寒腿折磨了母親幾十年，她成了羅圈腿，走路一瘸一拐。她自制了兩對棉腿套子，三伏天還套著。她一卷起褲腿，就露出黑糊糊的棉套子，引得周圍人嘖嘖驚歎。因為走不了遠路，她只好跟三妗合作，央她用電動車送自己進城，她幫三妗賣菜。
“逢著賣菜，我半夜兩點就醒了——總是警著心，不敢深睡，怕睡過了頭。三點起床，把菜揀好，挑到她三舅家門口。喊門喊半天。等他開了門，裝好菜，馱到菜場，差不多四點了......”
03
三
六點多菜場人多起來了。她們盯著每一個經過的提籃子的城裡人，有時問一句，“買白——早起現摘的，新鮮得很呢......”
“看看吧——又粘不住你！”
一個女人臨走拈了幾根蔥，又少給了一塊錢，母親很不痛快地噘起嘴，斜著眼瞅她，絮叨著。
“你這個老奶奶真精，”女人把菜放進車籃，使勁一打站架，車子往前一衝，她扶住車把，扭過頭找補兩句，“毛兒八稀的還那麼認真。要是我到你家菜園拔兩根蔥，難道還要錢嗎？”
“不是精，”三妗在一旁打圓場，“是老奶奶大老遠馱進城不容易。炎天水熱的，請你去，你還不一定去呢。”
“還說我搬真，自個兒呢，五毛錢都是好的！我看了，有些城裡人尖得冒蜜！”母親噘著嘴，一直瞅著女人離開。
有時母親的菜賣得快，一圈子老頭老太太都把菜往她攤子上撂。
“好啊，放吧，反正我一時走不掉。”
七八點時，慌了一大早的母親感到肚子餓了。她總是捨不得買滑肉湯，頂多一碗稀飯，一根油條，坐在馬紮上吃。有時三妗給她買一碗炒米粉，她直吧嗒嘴，為著三五塊錢扯半天。
“總吃你的麼？我又不是沒錢！我就愛喝個稀飯...... ”
姐姐也賣菜。她到八點半了就回去，剩下的菜讓母親賣。
“今早還不錯，呶，你三妗的五十塊，你姐的四十，我的三十......”母親把錢一一分好。
半晌午了，太陽噴著烈焰，地上成個蒸籠了。菜打了蔫，賣菜的躲在樹陰涼下，黃汗順著黃黑的臉頰往下淌。每張臉都皺紋密佈，像抹灶臺的抹布，皺巴巴，黑黢黢，油乎乎。
“快晒熟了。”
“連個問的都沒有”
“城裡人都不吃菜了？”
“再沒人啦，收拾收拾，揀腿回家嘍......”
母親把馬紮放在踏板上，雙手抱著右腿，顫顫巍巍撩上去，放妥，屁股才敢坐在後座上。等她坐穩了，旁邊菜友把大提筐挎到她的手臂上。
“多謝，多謝，這個姐姐真賢惠......”母親挎著筐，騎坐在後座上，滿臉皺紋都舒展開來。
“瞧您老客氣的！算個啥......”
“老啦，不中用啦。”
“哎呦，您身體硬朗著呢。嘖嘖，不得了，八十多歲了還能進城賣菜！”
“八十多算個啥？”母親回頭笑笑，撇撇嘴，“別說得害臊人！老雞老鴨值錢，老人不值錢嘍！”
“誰說的？家中有老是個寶......”身後傳來菜友爽朗的笑聲。
（圖片來源網絡）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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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編：遊家明
審核：何 丹
責編：張仁君
撰稿：吳 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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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隻鷺鷥撐著長腿在田裡漫步，它們像掃雷兵，試探著行進。有一點風吹草動，就撲稜一聲，展開寬大的白色翅膀飛上天空，像一隻瓦片風箏。
菜園生機蓬勃。豇豆架，黃瓜架，絲瓜架，搭得井井有條，架子上爬滿翠綠的藤蔓。黃瓜藤昂著頭，一根根細細的觸鬚捲曲著，像一隻只爪子，碰到落腳點就死命纏住。一朵朵金黃的花從藤架上一路開上去。有時一夜之間，就垂下幾十根粗胖的水果黃瓜。豇豆更是像掛麵一樣，成串的四季豆簇擁在一起。村裡人提著大竹筐，挑著鴛筐，鑽進架子裡。渾身披滿小刺的黃瓜，一大把一大把的豇豆，紫靈靈的茄子，綠瑩瑩的辣椒，裝滿筐子。第二天，挑到城裡去賣。
02
二
幾條蛇皮口袋鋪在路邊，成把的豇豆壘在一起，黃瓜碼成梯形，莧菜，韭菜，空心菜，荊芥，堆一塊；茄子辣椒放在筐裡；塑料袋裡裝著新摘的青豆，扁擔、鴛筐擱在花磚上，打開馬紮，邊招徠顧客邊剝青豆，摘韭菜——一個自賣頭的菜攤子就算支起來了。
一個村的離得都不遠，隔幾個菜攤一個。誰的菜賣得快，大家都把自家的菜放在他的攤子上，互相幫襯。
母親能通過做夢預知菜市行情。據她說，頭晚做夢夢到水了，第二天菜準好賣。“水是財，”母親抿抿乾裂的嘴脣，豎起的食指像一面旗幟，“我的財氣小——都是在淺水走，只溼個褲腳子。小菩薩受不了大香火。要是夢到大水了，嚇得直哎呦——於是就醒了。所以發不了大財。”
母親賣菜有癮。她見天泡在菜地裡，隔一天進一趟城。她說賣菜有零錢花，遇事不求人。“有些老太太，成天坐在廊簷上勾鞋，還摳手機，我哪隻眼睛看得上？沒錢花了伸手朝兒女要，寒蛋！自己有錢多硬實，誰都不求！”
寒腿折磨了母親幾十年，她成了羅圈腿，走路一瘸一拐。她自制了兩對棉腿套子，三伏天還套著。她一卷起褲腿，就露出黑糊糊的棉套子，引得周圍人嘖嘖驚歎。因為走不了遠路，她只好跟三妗合作，央她用電動車送自己進城，她幫三妗賣菜。
“逢著賣菜，我半夜兩點就醒了——總是警著心，不敢深睡，怕睡過了頭。三點起床，把菜揀好，挑到她三舅家門口。喊門喊半天。等他開了門，裝好菜，馱到菜場，差不多四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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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這個老奶奶真精，”女人把菜放進車籃，使勁一打站架，車子往前一衝，她扶住車把，扭過頭找補兩句，“毛兒八稀的還那麼認真。要是我到你家菜園拔兩根蔥，難道還要錢嗎？”
“不是精，”三妗在一旁打圓場，“是老奶奶大老遠馱進城不容易。炎天水熱的，請你去，你還不一定去呢。”
“還說我搬真，自個兒呢，五毛錢都是好的！我看了，有些城裡人尖得冒蜜！”母親噘著嘴，一直瞅著女人離開。
有時母親的菜賣得快，一圈子老頭老太太都把菜往她攤子上撂。
“好啊，放吧，反正我一時走不掉。”
七八點時，慌了一大早的母親感到肚子餓了。她總是捨不得買滑肉湯，頂多一碗稀飯，一根油條，坐在馬紮上吃。有時三妗給她買一碗炒米粉，她直吧嗒嘴，為著三五塊錢扯半天。
“總吃你的麼？我又不是沒錢！我就愛喝個稀飯...... ”
姐姐也賣菜。她到八點半了就回去，剩下的菜讓母親賣。
“今早還不錯，呶，你三妗的五十塊，你姐的四十，我的三十......”母親把錢一一分好。
半晌午了，太陽噴著烈焰，地上成個蒸籠了。菜打了蔫，賣菜的躲在樹陰涼下，黃汗順著黃黑的臉頰往下淌。每張臉都皺紋密佈，像抹灶臺的抹布，皺巴巴，黑黢黢，油乎乎。
“快晒熟了。”
“連個問的都沒有”
“城裡人都不吃菜了？”
“再沒人啦，收拾收拾，揀腿回家嘍......”
母親把馬紮放在踏板上，雙手抱著右腿，顫顫巍巍撩上去，放妥，屁股才敢坐在後座上。等她坐穩了，旁邊菜友把大提筐挎到她的手臂上。
“多謝，多謝，這個姐姐真賢惠......”母親挎著筐，騎坐在後座上，滿臉皺紋都舒展開來。
“瞧您老客氣的！算個啥......”
“老啦，不中用啦。”
“哎呦，您身體硬朗著呢。嘖嘖，不得了，八十多歲了還能進城賣菜！”
“八十多算個啥？”母親回頭笑笑，撇撇嘴，“別說得害臊人！老雞老鴨值錢，老人不值錢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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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至過後，一天天熱起來了。
田畈一片嫩綠。剛插不久的秧苗像一隊隊清秀害羞的綠衣少女，亭亭玉立在水田裡。她們吸收陽光雨露，可著勁地長，一天一個樣。由淡綠到嫩綠，到深綠，最後是墨綠。偶爾下幾場暴雨，渾濁的山水順著溝坎衝進田畈，水漲起來了，漸漸淹沒了秧苗，只剩下尖尖的腦袋。天一放晴，積水迅速退下去，泡了幾天的秧苗終於在陽光下透透氣了。每株綠苗都髒兮兮的，像一群玩泥巴的髒孩子。但兩天一過，它們蹭蹭蹭往上躥一大截，又變成一群亭亭玉立的綠衣少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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菜園生機蓬勃。豇豆架，黃瓜架，絲瓜架，搭得井井有條，架子上爬滿翠綠的藤蔓。黃瓜藤昂著頭，一根根細細的觸鬚捲曲著，像一隻只爪子，碰到落腳點就死命纏住。一朵朵金黃的花從藤架上一路開上去。有時一夜之間，就垂下幾十根粗胖的水果黃瓜。豇豆更是像掛麵一樣，成串的四季豆簇擁在一起。村裡人提著大竹筐，挑著鴛筐，鑽進架子裡。渾身披滿小刺的黃瓜，一大把一大把的豇豆，紫靈靈的茄子，綠瑩瑩的辣椒，裝滿筐子。第二天，挑到城裡去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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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幾條蛇皮口袋鋪在路邊，成把的豇豆壘在一起，黃瓜碼成梯形，莧菜，韭菜，空心菜，荊芥，堆一塊；茄子辣椒放在筐裡；塑料袋裡裝著新摘的青豆，扁擔、鴛筐擱在花磚上，打開馬紮，邊招徠顧客邊剝青豆，摘韭菜——一個自賣頭的菜攤子就算支起來了。
一個村的離得都不遠，隔幾個菜攤一個。誰的菜賣得快，大家都把自家的菜放在他的攤子上，互相幫襯。
母親能通過做夢預知菜市行情。據她說，頭晚做夢夢到水了，第二天菜準好賣。“水是財，”母親抿抿乾裂的嘴脣，豎起的食指像一面旗幟，“我的財氣小——都是在淺水走，只溼個褲腳子。小菩薩受不了大香火。要是夢到大水了，嚇得直哎呦——於是就醒了。所以發不了大財。”
母親賣菜有癮。她見天泡在菜地裡，隔一天進一趟城。她說賣菜有零錢花，遇事不求人。“有些老太太，成天坐在廊簷上勾鞋，還摳手機，我哪隻眼睛看得上？沒錢花了伸手朝兒女要，寒蛋！自己有錢多硬實，誰都不求！”
寒腿折磨了母親幾十年，她成了羅圈腿，走路一瘸一拐。她自制了兩對棉腿套子，三伏天還套著。她一卷起褲腿，就露出黑糊糊的棉套子，引得周圍人嘖嘖驚歎。因為走不了遠路，她只好跟三妗合作，央她用電動車送自己進城，她幫三妗賣菜。
“逢著賣菜，我半夜兩點就醒了——總是警著心，不敢深睡，怕睡過了頭。三點起床，把菜揀好，挑到她三舅家門口。喊門喊半天。等他開了門，裝好菜，馱到菜場，差不多四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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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點多菜場人多起來了。她們盯著每一個經過的提籃子的城裡人，有時問一句，“買白——早起現摘的，新鮮得很呢......”
“看看吧——又粘不住你！”
一個女人臨走拈了幾根蔥，又少給了一塊錢，母親很不痛快地噘起嘴，斜著眼瞅她，絮叨著。
“你這個老奶奶真精，”女人把菜放進車籃，使勁一打站架，車子往前一衝，她扶住車把，扭過頭找補兩句，“毛兒八稀的還那麼認真。要是我到你家菜園拔兩根蔥，難道還要錢嗎？”
“不是精，”三妗在一旁打圓場，“是老奶奶大老遠馱進城不容易。炎天水熱的，請你去，你還不一定去呢。”
“還說我搬真，自個兒呢，五毛錢都是好的！我看了，有些城裡人尖得冒蜜！”母親噘著嘴，一直瞅著女人離開。
有時母親的菜賣得快，一圈子老頭老太太都把菜往她攤子上撂。
“好啊，放吧，反正我一時走不掉。”
七八點時，慌了一大早的母親感到肚子餓了。她總是捨不得買滑肉湯，頂多一碗稀飯，一根油條，坐在馬紮上吃。有時三妗給她買一碗炒米粉，她直吧嗒嘴，為著三五塊錢扯半天。
“總吃你的麼？我又不是沒錢！我就愛喝個稀飯...... ”
姐姐也賣菜。她到八點半了就回去，剩下的菜讓母親賣。
“今早還不錯，呶，你三妗的五十塊，你姐的四十，我的三十......”母親把錢一一分好。
半晌午了，太陽噴著烈焰，地上成個蒸籠了。菜打了蔫，賣菜的躲在樹陰涼下，黃汗順著黃黑的臉頰往下淌。每張臉都皺紋密佈，像抹灶臺的抹布，皺巴巴，黑黢黢，油乎乎。
“快晒熟了。”
“連個問的都沒有”
“城裡人都不吃菜了？”
“再沒人啦，收拾收拾，揀腿回家嘍......”
母親把馬紮放在踏板上，雙手抱著右腿，顫顫巍巍撩上去，放妥，屁股才敢坐在後座上。等她坐穩了，旁邊菜友把大提筐挎到她的手臂上。
“多謝，多謝，這個姐姐真賢惠......”母親挎著筐，騎坐在後座上，滿臉皺紋都舒展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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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啦，不中用啦。”
“哎呦，您身體硬朗著呢。嘖嘖，不得了，八十多歲了還能進城賣菜！”
“八十多算個啥？”母親回頭笑笑，撇撇嘴，“別說得害臊人！老雞老鴨值錢，老人不值錢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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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編：張仁君
撰稿：吳 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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