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英華:瑣憶我的母親

作者和母親外出合影

賈英華:瑣憶我的母親

八條衚衕舊照

賈英華:瑣憶我的母親

作者父親去世後的全家合影

賈英華:瑣憶我的母親

母親看望老太監孫耀庭 ◎賈英華

一支筆,重似千斤,拿起又撂下,如是再三……眼前猛然顯現出年過半百而渾身溼透的母親,冒著傾盆大雨邁進屋內。她拿著從天壇挖來的偏方草藥,臉頰上流淌著雨水夾雜的汗水。當時我患重病臥床,感動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哽咽在喉。

誰能相信?這篇追憶母親的文章,竟然寫了十幾年才完稿。緣因不知怎樣才能真實記述清楚我母親的一生。

裕容齡的《清宮瑣記》,成了我們母子連日議論的話題

自幼記得,我母親酷愛讀書。她時常說,最大享受就是躺著看一天書。她的習慣薰染著我終生喜愛閱讀。至今記憶猶新。東四六條東口有一箇舊書鋪,母親時常從那裡花錢租書。一本書拿來,全家人要傳個遍,很多時候會因超時被罰錢。大約我上小學四年級時,母親租來了一本裕容齡的《清宮瑣記》。沒多久我居然在同學家上課外小組時,意外見到了住在同院已近垂暮之年的裕容齡。返家後,我興奮地告訴母親,可母親將信將疑,刨根問底詢問這位慈禧女官的情形。隨之,這成了我們母子二人連日議論的熱門話題。

說起來,我家居住的東四牌樓一帶皇親國戚著實不少,老北京聊天時,總免不了涉及這個常敘常新的時髦內容。這對於我後來迷上晚清史,何啻啟蒙之初?提起讀書,母親總是笑著說,如果借來一本書,英華總愛刨根問底,非問出誰也答不出的一百八十個問題來喲。

外人不知,我父親尚能畫幾筆,尤其畫葫蘆最妙,再就是寥寥幾筆寫意“山水”。爾後才知,父親的書法習摹乾隆體。可母親最不願提及此事,說這叫“百無一用”。直到我長大成人,才知她有意漏掉了後面的“是書生”。

如今想來,也許其中隱含母親對父親一生學非所用的抱憾。飽讀私塾的父親,自詡一生不得志,直到上世紀六十年代,才勉強任過幾天夜校教員。母親對父親調侃說,這又吃上你“老祖兒”的飯了。父親一向恃才傲物,從不備課。大多囑我為他擬稿充數。據說他還代教過幾天繪畫,一次父親拿回當堂所畫的葫蘆給家人看,母親淡然說,這才是你的正路呢。父親直到血壓急劇升高才忌酒,任誰勸都不再狂飲。母親嘆了一口氣:他如早就忌酒,沒準兒還能多活幾年。

可母親心量寬,遇事想得開。她說這是自己一生最大長處。她嗓子好,還愛唱歌,尤其唱起“一條大河”,韻味十足,街坊都誇她唱得蠻像郭蘭英。每當母親做針線活兒時,滿院子都能聽到她悠揚的歌聲。

待人行事富人情味,在鄰里有口皆碑

善良,正直。這是母親教給我的做人道理。當老街坊——溥儀帝師之子朱毓鋆被遣返回京,急欲出手幾幅舊字畫緩解窘境時,我母親立刻啟用互濟的錢,接濟朱老一家人。大凡街坊有了難處,她無不伸手相助。她的口頭禪是:寧說千句有,不說一聲無。這使得她在四鄰八舍有了眾口一詞的好人緣兒。

我內心多少有點兒懼怕母親。“三年自然災害”期間,有一次我去買茶籽油,途中不慎丟了油票,誰料歸來後母親沒責備我一句,反而輕鬆地為我解脫:“丟了東西,又不是偷了東西。”由此,我懂得了寬容和理解。

屋漏偏遇連陰雨。父親剛發下的全部工資在家裡不翼而飛,全家人急得火上房。然而母親溫和地挨個詢問孩子,家裡有誰來過?聽後,母親立刻判斷是來過我家的一個男同學偷走的。母親悄然囑我,速喚他來。果然,母親跟男同學一番單獨談話之後,他當即交還了偷走的錢。至今,我也不知母親當年跟他說了些什麼。然而,母親的準確判斷以及處理事情之神速,始終令我欽佩不已。

母親曾因沒車錢從東單肩扛舊縫紉機數裡徒步回家。等我長大成人才知這即使對一個壯小夥兒也非易事。沒有吃不了的苦,只有享不到的福,這是母親時常掛在嘴邊的一句口頭禪。上世紀60年代,父親自願報名赴寧夏開發大西北,已獲單位批准,母親卻堅決反對,理由是孩子要在北京上學。最終全家沒能遷至寧夏。前些年我去寧夏出差見到作家張賢亮時,笑著談起,若非母親當年多說幾句話,我差點就跟你一塊成了寧夏人啦。返京後,我跟母親學舌,母親也笑了。由此看來,若非母親堅持己見,我那十幾部“末代皇帝系列”作品自然無從問世。

母親凡遇大事從來不慌。動亂當中,派出所半夜突然帶走母親。臨走時,母親鎮靜地對家人說:“你們甭怕,我沒事兒。”全家人一夜未睡,眼睜睜靜等大禍降臨。母親在派出所遭公安人員夜審,天亮才被釋放回家。然而她比誰都平靜,見全家人還沒吃飯,隨即指揮姐姐和我一起動手做早飯。飯桌上,沒有了往日的喧鬧,屋內一片寂靜無聲,母親依然神態自若。

為防事出意外,我提議由學校出面,彼此查看家人檔案,才知母親的舊檔案裡存有一份揭發材料——日本投降那年,她乘坐最後一班飛機,從濟南降落北京,那架飛機上大多是國民黨高級官員。對此母親的解釋是,由熟人牽線而偶然搭乘。詳情我至今弄不清楚,只知母親生於兵荒馬亂的民國,早在16歲,便將家人掙的大洋裹在腰裡,隻身從濟南乘火車送回老家。足見母親自幼便經多見廣,非我輩可比。

母親記憶力極好。她在夜裡找東西,不用開燈,哪怕一個小布條摸黑也能找到。一位老街坊曾舉例說,你母親聰明極了,解放初就考上了你家斜對面的陸軍總(醫)院,如果不是她主動放棄,沒準兒如今也像某某老街坊一樣拿退休金了,不信去問你母親。我追問起了母親,但她沒正面回答,卻反問我:現如今我不也有退休工資嗎?其後母親話鋒一轉,說的則是另外一個故事——她出主意創辦了街道“五七工廠”,但她不肯當頭兒,只喜歡被人尊稱無職無權的“師傅”。創業之初有人搬弄是非,母親憑著過人的記憶力對往來賬目瞭如指掌,當眾巧妙回擊,立馬質問得對方啞口無言……

我不止一次見到,街道幾位主任悉數坐在裹著被子側臥的母親床前,探討企業經營的難題。實際母親從未在街道掛過任何頭銜,顯繫個人智慧和人格魅力,使她在鄰里間享有莫名其妙的威信。直到逝世前,母親仍自豪地每月領取街道企業的退休金。

低調的母親廣結善緣。著名舞蹈家戴愛蓮的弟弟小戴,是個一米八高的帥小夥兒,然而患有病症。自從成了母親的徒弟,倆人形影不離且相伴上下班,病情緩解不少。小戴的母親出於感激之情,時常騎一輛紅色二六自行車來看望我母親,她得知我在研究溥儀,竭力幫我尋找到一份“文革”整版批判溥儀的紅衛兵報紙,冒雨送到我家。直到多年後,歷史博物館仍向我徵集這件珍貴的文物。沒幾年光景,徒弟小戴忽然去世,母親黯然傷心了許久。母親待人行事富人情味,在鄰里有口皆碑。

“你記住,這不過就是一個筆墨官司,有什麼了不起?”

自打溥儀遺孀李淑賢搬到八條衚衕,遂成了母親好友,時常來我家串門。1976年唐山大地震波及北京,人們全住在大街上臨時搭起的地震棚裡。母親吩咐我弟兄三人先給李淑賢搭建地震棚。但她不敢單獨住,而和我家人同睡一個大床鋪。在餘波不斷的夜半,李淑賢屢屢向我全家人講述起溥儀婚後的真實生活。

全國政協召開溥儀追悼會,李淑賢誠邀母親陪同參加,可母親不想去。臨頭一天,母親想了想,囑我對李淑賢說一聲可以陪她前去。可全國政協只派來一輛車,李淑賢掰著手指頭數人——我一個,你一個,加上七叔的五兒媳以及仇鰲兒媳婦等等,數來數去座位不夠,只好作罷。母親並沒當回事,行前只叮囑我:李淑賢讓你代筆給溥儀骨灰盒寫墓誌這事,你要聽一下溥傑的意見,其他人甭管說什麼,可不用理會。

我和李淑賢最初合作撰寫“溥儀後半生”一書,是李淑賢當面和我母親商定的。爾後一個前來“約稿”之人,“取走”我全部手稿和我整理的《溥儀日記》等資料,以自己名義發表。李淑賢最初和我一起向有關方面反映真實細情,而“情況彙編”披露真相後,李淑賢出於某種原因變卦,試圖否認此前的合作。知道全部真相的母親氣憤地找到李淑賢,當面責問:“你為什麼坑英華?當初,你怎麼求我讓英華跟你一起寫書,為什麼現在不認賬了?……”

坦言之,當我手中寸紙皆無之際,母親並不贊成我重寫這部書,勸我不要“置氣”。但我還是開始了人生第一次拼搏——即十年業餘艱苦採訪和創作。母親隨即轉變態度,捨棄一切工作和薪水,到我家專門照料我,鼎力襄助我寫成“後半生”。

當我把第一本樣書親手送給母親時,她拿起書,僅說了一句話:“不容易啊。”因為惟有她最瞭解其中坎坷。母親躺在床上一口氣看完書,進而提出疑問:你把她寫得太好了吧?他們婚後關係沒那麼好呀!

我苦笑著向母親做了解釋。如果將溥儀婚後真情全部披露,一是世人不一定能理解;二是當事人也不會答應。母親最懂我,在這一點上,母子自有共識。

開朗,達觀,是母親留給子女的無形遺產。《末代皇帝的後半生》官司轟動海內外,我壓力極大,睡不好,吃不香。母親見此,拽我坐下,勸我幾句寬心話:

“你記住,這不過就是一個筆墨官司,有什麼了不起?自古以來,筆墨官司多了去了,打這樣的官司不算寒磣。你是我兒子,書是你寫的,理在你這邊,怕什麼?”

法院開庭那天,母親偕街道居委會幾位主任親赴法庭作證。

我預先向母親透露了一個訊息,幾年後,我會動筆撰寫《末代皇帝最後一次婚姻解密》。母親叮囑我,你要考慮好。母親確料事如神,爾後引發的一場官司,雖以我勝訴告終,卻耗費了幾年光陰。

我的另一部書《末代太監孫耀庭》背後,也有母親的身影。起初緣於好奇,母親首次前去廣化寺看望老太監孫耀庭,倆人一見如故,遂成好友,隔不久她便要到廟裡探望一次這位歷史老人。我每次去廟裡,老太監總不忘問起我母親。相問的時候,老人的眼神總是一眨不眨地盯著我,彷彿惟恐漏下任何一句話。老太監對我母親的評價是:這老太太可絕非一般人,是個有歷練的大明白人哪!

一天,老太監親自監廚,指點僕人燒了一道菜,趁熱送給我母親。隔一天,我母親也親手做了一碗香噴噴的米粉肉,送到老太監手裡。老人嘗後讚不絕口:絕不比宮裡御膳房做得差喲。

《末代太監孫耀庭》出版前,我將一幅母親與老太監孫耀庭合影放入書內。街坊見了照片都說:你可真像母親哪。有意思的是,不久母親還親自去書店詢問賣書情形,又拿了幾本書找到幾家書店試銷,居然挺受歡迎。母親笑呵呵對我說:

“我這倒不為掙錢,本來我平常沒什麼事,四處走走,鍛鍊一下身體。這書上有我和老太監的合影,人家認出我是作者的媽,可受歡迎啦。”說來也挺怪,不少採訪過我的人都挺喜歡打聽我母親。皇妹韞龢聽說我母親跟她一樣,也喜歡隨手剪下報紙的生活小常識,不止一次提議見面交流。皇叔遺孀王乃文,也時不時詢問我母親的身體狀況,多次誠邀我母親去她家打麻將,但母親一拖再拖,終未成行。

“人活一輩子不容易,平安就是福”

母親有一顆平常心,卻不乏智慧和幽默。一次母親在來我家的路上忽然暈倒在13路公共汽車上,被送到醫院確診為腦梗塞。恰巧母親發病住院之前,我也因病住進另一家醫院。我趕忙出院守候在母親病床前。多日昏睡的母親清醒之後自言自語地說:“我們這些人,都是在唱《淮河營》哪。”

我坐在母親身邊一時沒聽明白,“您說什麼?”

“我們這一屋的病人,不都是往鬼門關上爬嗎?”母親特有的幽默語言卻使我感到心酸。原來,母親微笑著說出的是京劇《淮河營》的一句唱詞。

病床上的母親,總在追憶往事。我隨口問起母親,近來看晚報沒有?她說,只能瞅瞅題目了。沒一會兒,她卻向我妻子憶及往事——英華小的時候,我給最小的孩子餵奶前,掏給英華兩分錢,讓他買張《北京晚報》來,等喂完奶,晚報也看完了,又讓英華到街上再把晚報賣出去,那時家庭生活困難嘛。接過母親的話,弟妹告訴我,前一陣子,母親坐著輪椅四處遊逛,每走過一條老胡同,就聊起這裡住的是英華的同學,叫什麼名字,什麼模樣,過去上學多麼淘氣,說得繪聲繪色。

陽春三月。我在病房撫摸著母親的臉龐,說:“您臉色不錯,真滋潤。”一旁的保姆說,像抹了油。我插話說,我從小沒抹過油。聽到這兒,母親忽然接過話說:“小時候,英華看隔壁一家人抹雪花膏,就對我說我也買點雪花膏吃吧?”母親嘴角露出許久沒有的笑意,“這孩子,不知道雪花膏不能吃呀?”病床旁邊的人聽到後,都笑了。

母親病情稍見好,擔心醫院費用太高,便鬧著出院。我反覆安慰母親,一切全包在我身上,誰都無須出錢,您一點兒也不用發愁,我還有稿費呢。從母親淡定的眼神看得出,她的心踏實下來了。

八月炎夏,母親再次住進醫院,竟認不出家人了,甚至連我也認不出。然而,母親仍然唸叨著楠楠從國外返京是19日。一天,弟妹告訴我,母親躺在病床上叨嘮說,楠楠離回國還有兩天。我驚詫不已!

夜幕降臨。我正在燈下給母親喂稀飯,女兒楠楠來看望奶奶。躺在病床上的母親頓時兩眼放光:楠楠,你從國外回來啦?楠楠走近病床,給奶奶喂水。奶奶叮囑她,好好學習。臨走,女兒貼近奶奶臉說,明年再來看您。奶奶平靜地說,明年不一定見到我啦,在國外好好學習。母親的聲音,微弱得幾乎聽不見。

臨近新年,母親時而清醒時而糊塗。然而,她小時在山東濟南跟隨長輩做生意的情形卻依然記得清楚,就連店鋪的名字母親也記得異常清楚——“聚灃祥”。

此後,母親的病情一度好轉。躺在病床上,母親平靜而達觀地對我說,我這一輩子快走完了。我勸她,別那麼悲觀。她說:我知道,人總得走這條路。

女兒從國外打來電話,我讓女兒再跟奶奶說幾句話。此時奶奶的聲音變得極其微弱,已聽不太清了,但臉上仍露出淺淺的微笑。一生奔波而勞累的母親,在北京寬街中醫醫院溘然長逝——那是2007年10月22日晚8時。

母親病逝後,我收拾遺物時,無意中從一箇舊盒裡翻出三枚民國舊印章,分別是劉志軍、劉志筠和劉志君。母親這些昔日印章裡,收藏著一些什麼故事已不得而知。有幸的是,母親生前見到我的“末代皇帝系列”問世,還一字不落閱讀了前幾部。回想起母親最後一次住院前,傍晚我推著病重的母親到街口散步,母親已變得忽而明白忽而糊塗,她不錯眼珠地望著車水馬龍的人流突然問我:“你說,這些人都幹嗎去呀?”

“一人一個目的,這哪兒說得清呵?”我以為母親又變得糊塗了。

“這怎麼說不清呢?乾隆考過劉羅鍋,問進城門的有多少人,都幹嗎來啦?你知道嗎?”

“這還不簡單,”我笑了,想試試母親果真糊塗沒有,“進城門的就倆人——一男一女。”

“不對,”母親反駁我,“是兩人不錯,可不是一男一女,而是一個為名、一個為利,對不對?”

我恍然大悟,母親內心根本沒糊塗。歸途,我推著輪椅上的母親,緩緩走在平安大道上。街燈照耀下,母親又叨嘮起兩句話,我將此視作母親留下的遺言——話雖簡單,在我看來卻蘊含著樸實的含義:“你到我這歲數就明白了,人活一輩子不容易,平安就是福啊……”

供圖/賈英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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