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風——古水村

烈娃/文

扶風——古水村

上小學時,老師曾指著“雄雞”狀的地圖說,白菜最好吃的地方是菜心,如果把咱們中國比喻為一顆白菜,那麼最好的地方就數陝西了。

把這幾句話記到如今,不僅因為老師的比喻形象生動,還更因為,隨著年齡的增長,我對那遙遠的黃土高坡,那“菜心”的血緣之情越來越加深。

我知道,在距離西安不遠的一個鎮上,有個叫做:“古水村”的地方。我父親的父親,我父親的母親的母親......祖祖輩輩在那裡繁衍生息。

然而那時候,由於諸多的兄弟中數我父親身上的不安分因子最多,他沒念完中學就逃跑了。為此,奶奶哭瞎了雙眼,她想不明白,好端端的為什麼要跑,而且不知道他跑到什麼地方去了,也不知道是死是活哩。

父親卻活得很瀟灑,他先經人介紹,到了延安上抗大,之後去河北一個解放區任區長,並娶了那區上年輕漂亮潑辣能幹的女通信員,也就是現在的我的母親。1949年全國解放的時候,他倆雙雙轉到地方工作組隨軍南下,定居在湖南長沙市。

因此,雖然我是喝湘江水長大的,但在我心裡始終保留著這麼一塊神聖的地方。參軍三年後提了幹,每年一次探親假,可以經過陝西,使我終於有了去看看古水村的機會。但這個時候,我父親早已去世,老家的爺爺奶奶也都不在了,而古水村對我的吸引力卻仍然越來越強烈。

母親絮叨著,擔心我不懂老家的規矩,會得罪人,又怕我獨來獨往不方便......

我去定了。

從西安轉火車,兩小時左右就可以到縣城。火車上幾乎全是農民,挑著擔子揹著包袱擁擠不堪。突然從我隔壁傳來豬叫聲,乘警馬上走過來大著嗓門訓斥農民:“你不知道鐵路上的規定嗎?帶牲畜上車一律罰款,錢拿來!”

那農民嚇得哆嗦著語無倫次:“我,我,你們沒有告訴我呀。”

“告訴你?上哪兒告訴你?上你們家告訴你嗎?”連珠炮似的三個問句噎得老實巴交的農民說不出話來。

我對那位驕橫的乘警產生了強烈的反感,但更加令我不好受的,是當乘警斥責帶小豬的農民時,周圍的農民都在鬨笑。

我覺得,這笑聲中有一種深刻的悲哀。

下了火車,我徑直去縣上的社會福利院找我的表妹,她在這裡當打字員。我與表妹從未見過面,但她一見到我就知道是“三叔的女兒”來了。表妹先問我吃過飯沒有,我說沒吃,他忙去為我煮掛麵。我進廚房一看,大鐵鍋裡竟煮了5個雞蛋。我遲疑小心地問:“煮這麼多”?

“都給你,你都吃掉。”

無論我怎麼解釋,說我從來沒有哪一回能一次吃兩個以上的雞蛋,表妹也不肯相信。她說你連飯都沒吃,吃5個雞蛋算什麼。要不你的腰怎麼那麼細呢,敢情是餓出來的。

隨鄉入俗,我往死裡掙了兩個雞蛋,還吃了大半碗麵條,喝了不少湯。表妹這才心滿意足地用自行車將我馱上,朝古水村方向駛去。

到了到了!一股莫名的“近鄉情怯”的感覺油然而生。

表妹一路上跟所有的人打招呼:

“吃過了沒?“

“吃過了,你回來啦。”

“是哩。看這是俺三叔的女兒。”言語中無不透出驕傲。

我就雞啄米般地不斷沖人點頭。

曾經聽一個遠方叔叔說爺爺家是個“大戶人家”,有5個兒子,後來又領了一個兒子,這領來的兒子生下的女兒就是我這位表妹,那麼依照規矩,我應當到本族的親叔伯家去住。

四叔的兒子叫勤昌,按輩分算我應當叫他哥。這勤昌哥是古水村唯一經常與我們家保持通信往來的人。參軍前,我曾在長沙家中閱到過他寫的信,感覺是一個頗有頭腦的農村小夥。

可是當勤昌哥站到我面前時,我的那份“感覺”就跑了。因為他沒有表現出我預想中的激動和高興,甚至沒有微笑。他只默默地對我點了點頭。我開始有點後悔,心想當初不如住表妹家,好歹表妹是“吃公家飯的”,而且會講普通話,在這裡還少不了她為我當翻譯呢。勤昌哥領著我剛進他的家門,就甕聲甕氣地打發他媳婦為我做飯,我忙說剛在表妹家吃過了。勤昌哥聽了似乎不悅,說到家了不在家吃,在“外面”吃啥哩。我想起母親所擔心的那些“規矩”,只好不吭氣,硬著頭皮又吃了一塊嫂子為我烙的薄餅。

晚飯後表妹過來了,和勤昌哥一起領我到各家串門。村裡的人吃了晚飯這陣特別愛在外面溜達,遇見我都用好奇的目光使勁兒瞅。突然,一位紅光滿面的胖大嫂嗖地跑過來,萬分親熱地拉著我的手不停搖晃著說:“回來了,回來了!回來了就好,多住些時吧。”直晃得我心也發酸眼也發紅。這位大嫂前後左右把我打量了一週,又拍著腿說:“嘖嘖,瞧瞧她怎麼這麼瘦,臉這麼白。來家多住些時,保管能養得又紅又胖。”我只好笑著不語。

我們這個家族,不知是因為風水不好還是別的什麼緣故,似乎生來災難深重。大伯、老三(我父親)、四叔,都是早逝。

我大伯倒是方圓幾百裡的知名人物,解放前,他曾在黃埔軍校當過校醫,對跌打損傷什麼的極有研究。聽說全國解放後,一位中央首長多次派人接他去北京診治跌打病,並且想挽留他,他卻堅決不肯,仍然回到了古水村。

去大伯家時,大娘正端莊地倚在門檻邊歇息,那老態裡竟透出一股脫俗的英氣俊氣。我想她當年一定很迷人,否則大伯為什麼那般依戀這塊土地呢。

大娘輕輕地握住我的手問長問短,聽不懂的話,表妹就在一旁為我翻譯。大娘說瞧你這鼻子,直直的,真真是俺劉家的鼻子。又問我的腳是不是裹過,我笑著說:“哪能呢!”她說那為什麼這麼尖?我說是生來就這樣。那好那好,她說尖腳好看,跟我一樣,說著她把自己的腳伸出來。是一雙正宗的三寸金蓮。

回到勤昌哥家我累得眼睛直迷糊,倒頭便睡了。好像是天矇矇亮的時候,陸陸續續來了許多人,似在夢中聽到人們在輕輕說話,待我醒來時天已經大亮了。起床一看,長桌上擺滿了圓溜溜的煮雞蛋。我愣了,勤昌哥這才笑著對我說:“都是大娘們嬸嬸們送來你路上吃的。”

伸手摸摸,雞蛋都還溫熱著,這溫暖一直傳到我心裡,我堅決只肯帶幾個雞蛋,不僅是因為兩個小時的火車絕對吃不了這些東西,還因為我知道農民們養雞下蛋是極不容易的,他們能拿雞蛋去集市上換很多東西呢。

離開車時間還有兩個多小時,我提出要去看看爺爺的墳。勤昌哥猶豫了一下,說很遠怕我走不動。我堅持要去,他便領我去了。

在一大片盛開著黃瑩瑩油菜花的田邊,我看到爺爺的墳了。一種奇異的感覺突然湧上心頭:在這塊對於我來說幾乎完全陌生的黃土地下掩埋的那個亡靈,竟與我有著這麼親近的血緣關係。我到底應當感謝他,還是怨怪他使得今天有個覺得活著很累很艱難甚至很痛苦的我呢?

我不敢仔細往下想,覺得自己這種可憎的念頭是對爺爺的一種褻瀆。我下意識地摘下一把油菜花插在爺爺的墳頭上,一直默默無語的勤昌哥也抓起一把土,替我加固那把油菜花。這個細小的動作令我心中一顫,我真實地感受到勤昌哥深沉內向的一面。

我在心裡向爺爺告別,走到半路,突然看見對面山坡的樹林裡閃出一大團刺眼的白光,轉瞬即逝。我吃了一驚,頓時想起了有關“飛碟”的傳聞。緊接著,豆大的雨點劈頭蓋臉地澆了下來。勤昌哥忙拉著我往家跑,邊跑邊說,好雨好雨,已經半個多月沒見雨,農民們正愁著哩。

我聽了心中一動,莫非是爺爺顯靈了麼?

沿途中,不時看得見白髮蒼蒼的老農民在虔誠地合掌祈禱,渾濁昏花的眼裡滿噙著淚;泥猴般地孩子們光著腚在雨中又喊又叫又跳;姑娘媳婦們從窗口露出愉悅的笑臉......

這就是我們的老鄉們,我的黃土高原上的親人們!他們活得那樣仔細認真,那樣充實知足,一場久旱後大雨就能使他們如此欣喜若狂。而我,究竟活得有多苦多累多麼委屈呢?

試想如果當年父親沒有出走,如果今天的我也是這塊土地上的主人,如果給我幾畝地讓我自己耕種,並且靠它來養活自己,那麼我也就不會有閒情去琢磨那詩人式的痛苦了,就不會無病呻吟了罷!

爺爺,這大概就是您真正要告訴我的道理了。

我是在傾盆大雨中離開古水村的。勤昌哥也是騎自行車馱著我去火車站。我高高地撐起雨傘,遮著他遮著我卻遮不住我的淚水漣漣。

雨中的古水村如一幅簡樸的素描,從我的身後退去卻永遠退不出我銘心的記憶。

聽見火車頭沉重的喘息聲了。

啊!古水村,我還會回到你的身邊來麼?

作者簡介:

扶風——古水村

烈娃,原名劉烈娃,女,祖籍陝西扶風絳帳鎮古水村,出生於湖南長沙。1987年畢業於新疆大學中文系,1993年畢業於北京魯迅文學院。1976年入伍。歷任南疆軍區文工團獨唱演員,部隊文化幹事、編輯,現為總後勤部專業作家,中國散文學會理事。1983年開始發表作品。1997年加入中國作家協會。著有小說散文集《聽雪》,散文集《菩提花》等。小說《金蝴蝶結》獲中國人民解放軍八一獎,改編為劇本獲夏衍電影文學獎,散文集《在雪地上跳舞》獲首屆冰心散文獎,小說《雅魯藏布江故事》獲全國青年女作家大獎賽二等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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