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后伉儷情深,帝終其一生,只此一妻

薜荔 承德 糕點 蓮子 朝花溪逝 2019-05-11

承德十年,景帝逝,與皇后合葬於陽陵。史書載,景帝不近聲色,獨皇后一妻,予以專寵。

室內燃著香爐,幾縷青煙嫋嫋升起,一襲絳紅色宮裝委地而來,在嬤嬤的攙扶下落了座。

皇后害喜害得厲害,宋知命人將糕點端上了桌,嫣然一笑道:“聽聞娘娘近來食慾欠佳,宋知特意做了些清淡可口的點心,還望娘娘笑納。”

皇后一貫端莊,言辭亦是滴水不漏,端的是國母風範。

宋知記得第一次見她,是在入宮那日。暮春三月,御花園內繁花錦簇,楊柳青青環湖而立,枝葉隨風飄起。她遠遠瞧見一對麗影相偕進入了園中亭。那龍紋黃錦袍的男子小心翼翼地扶著他身邊的女子,男子風度翩翩、氣宇不凡,女子亦是小鳥依人,而他舉手投足間盡是對她的呵護,落在旁人眼裡,說不出的溫柔繾倦。

她想,不愧是讓全天下女子都豔羨的姑娘。

雖看不清她的面容,但此情此景,連她看著,都是羨慕的。

“公主,教習嬤嬤來了。”侍婢木蓮向她稟告。

宋知是個半路冊封的公主,理應學習宮中規矩。教習嬤嬤是蘇綽找的,她隔三差五地去長寧宮拜訪皇后,每次都帶著不同的點心。一日蘇綽見了,便道:“想來公主清閒得緊,朕倒忘了,還未遣人教你宮中禮儀。”

實際上是以讓她專心學習為由,禁了足。

她日日待在自己的寢殿,白天學習宮規,晚上待木蓮退下後,便等著青碧進來向她彙報宮外情況。

她身邊有兩名侍婢,一個喚木蓮,一個叫作青碧,不同的是,一個是蘇綽安排在她身邊的細作,而另一個是她從自宋府帶過來的。

“小姐。”青碧從室外進來,掩了門,將一張紙條交到她手上。“這是老爺給你的。”

宋知展開,紙上躍然而現幾個字。

皇后腹中子,除之。

宋昭倒真有些看得起她。

宋知連著往長寧宮送了一個月的點心,也不見長寧宮的人放鬆絲毫警惕。哪怕每次銀針試出來的結果都是無毒的,那些宮人也未曾落下過一次。

皇后對她的戒備更甚,何況還有個木蓮時時刻刻地盯著,深怕她這個原相府千金會翻出些什麼風浪來。

宮規一學就是半個月,宋知難得有了清閒,卻聽見皇后險些滑胎的消息。

她的第一反應是:“哦,險些,那就是保住了的意思。”

“聽長寧宮那邊的人說……”青碧意有所指。“皇后是吃了宮女早上在荷花池採的蓮子做的蓮子羹,才腹痛的……”

宋知手下一用力,剪下一截多餘花枝。下一刻,蘇綽派來的人就將她宣進了長寧宮。

蘇綽守在皇后的榻前,旁邊還跪了兩名宮女,他側頭望過來,面容冷峻。這事原本跟宋知扯不上關係,但不湊巧的是,今晨她路過御花園,恰巧就見到這兩位採蓮的小宮女。那二人提著竹籃,議著她的是非,被她聽見了,自然就教育了幾句。

“皇兄莫不是懷疑,臣妹在蓮子中動了手腳。”

蘇綽毫不掩飾,一雙眸子利劍似的盯著她,語氣不輕不重,但自有一股威嚴的氣勢。“公主說得不錯,朕確實有此懷疑。”

他站起身,一步一步地朝她走來。

宋知毫不畏懼地看著他。

皇后的飲食向來經過嚴格把關,從未出過什麼問題,唯獨這次。宋知剛踏出承清殿,就碰上了皇后的宮女,又恰巧發生了爭執,並且偏生在這之後,皇后吃了宮女帶回來的蓮子出了事。蘇綽如何也不會相信這樣的巧合,可他同時也沒有證據。

宋知問:“臣妹有何理由要害皇后娘娘?”

“宋知。”他第一次叫出她的名字,聲音如同臘月的寒潭。“朕為何會封你個公主之位,你比任何人都清楚。如若此番還不能斷了你跟丞相的肖想,就休得怪朕!”

蘇綽是位仁慈的皇帝,即便到了此番境地,他也只是冷冷地站在她面前,吐出一句:“滾!”

宋知確有傷害皇后的理由,不,應該說,沒人比她更有理由傷害皇后。從她進宮那日起,蘇綽防著她,皇后防著她,這後宮中人個個都在防著她,因為她是丞相宋昭的孫女。

誰不知道,早在先帝在位時,宋昭就已專擅國政,權傾朝野。那時後宮無主,唯有宋貴妃專寵,先帝是性情軟弱之人,常受枕邊風影響,實際上已經淪為宋家手中的傀儡。

直到元啟二十一年,先帝以身體欠佳為由命年僅十八歲的太子蘇綽代理朝政,局面才逐漸被打破。太子聽政後,頗有作為。他仁明聰慧,文武兼備,任賢才,慎刑罰,留心民事,與雷霆手段的宋昭可謂是勢同水火。

後太子登基,第一件事便是打壓宋家勢力。然宋氏一族盤根錯節,根基牢固,一時難以撼動,君相之間明裡暗裡已不知鬥了多少回。

宋知是宋家孫輩唯一的女孩,據說因自小體弱多病,此前一直養在靈雲山上,近期卻突然被接了回來。宋昭有心將她送至蘇綽身邊,希望她成為第二個宋貴妃。可偏偏蘇綽不領情,甚至為了杜絕宋昭的心思,趁著某次宮中舉辦宴席當著眾朝臣的面認了宋知當義妹,封了個公主做。

眾人都道陛下這招雖是權宜之計,但不可謂不狠,當下宋丞相的臉都黑了。

回承清殿的路上,宋知扭頭問青碧。“都處理妥當了?”

“是。”青碧頷首,頓了頓,小聲道:“小姐,今日之事,會不會是木蓮……”

宋知問木蓮:“陛下從前便是這般嗎?”

木蓮起初沒有反應過來,愣了一瞬,才道:“公主說的可是陛下待皇后?”

“嗯。”

木蓮斟酌許久,似在猶豫當不當講,宋知語調平靜。“但說無妨。”

她腦海中閃現出亭中他攙著皇后,小心翼翼,呵護備至的樣子。又閃過長寧宮內他守在皇后榻前,端著藥碗溫柔地喂皇后喝藥的畫面。其實就算不問,宋知亦是知道答案的。偌大後宮,只此一妻,就是放眼千年,也無一位帝王可以做到,偏偏他卻做到了。還是在這朝政紊亂,奸佞當道的時下。

若非愛到極致,又如何能為了一個人做到這般?

其實但凡他再多納幾個朝中重臣之女為妃,制衡相權,這皇位也會坐得更穩當些。可是他卻毫不在乎,莫說是對她不屑一顧,漠然視之,就是這全天下的女子,他也未曾放在眼中。

蘇綽雖是位仁慈的皇帝,但不代表他就沒有手段。更不代表,他能允許一個潛在的危險留在他最愛的人身邊。

幾日後南涼世子來訪,蘇綽在宮中設宴,盛情款待。宋知以大齊公主的身份出席,但未曾料到,席過半旬,蘇綽突然提出要將她和親南涼,讓兩國締結秦晉之好。

宋知表現得極為淡定,出發南涼那日,宋昭來送她,丞相的臉色倒比她這位遠赴南涼的公主還差。宋知握著他的手,只叮囑了一句。“爺爺,保重!”

她沒有見到蘇綽,聽說皇室一年一度的春獵又開始了,蘇綽已經帶了人去圍場。想來少了她,他已全無後顧之憂。畢竟春獵是傳統,可皇后如今有孕在身,無法隨行,若她此刻仍身居皇宮,蘇綽何以放心?便只能將她弄走了。

走去哪呢?當然是越遠越好,譬如南涼,既能讓他一勞永逸,還確保了兩國和平,當真是一箭雙鵰。

可是最終她也沒有抵達南涼,車馬行至一半,忽有飛箭襲來,箭雨如潮,霎時,便有數人落馬。刺客來勢凶猛,南涼軍不敵,南涼世子被刺身亡,只有宋知一人完好無損。

“當家。”

隔著車簾,她聽見一道渾厚的男聲,恭恭敬敬地道:“南涼那邊一切都已辦妥,那三皇子倒也是個守信的,如今他如願登基,世子的首級,相信會是慶賀他最好的大禮。”

“圍場呢?宋昭可有行動?”

“我們的人正火速趕過去,暫時還不知圍場內的確切消息。”

很快周圍就安靜了下來,宋知原本只是猜測,到了圍場才確定,這裡果真出了事。而且場面簡直比她剛剛經歷的那場遇刺還要混亂,一波又一波的黑衣刺客嘶喊著朝蘇綽湧去,長劍破空而出,情急之下,宋知撲過去擋在了他的面前。

蘇綽似有意外,怔忪地看著她,手臂下意思地接住她倒下去的身子。刺客的攻勢並沒有減弱,甚至愈加凶猛,蘇綽轉眼便恢復了冷靜,攬過她火速殺出重圍。

“走!”

黑夜中,他們尋了處山洞,生了火。宋知傷在左肩,所幸傷口不深,蘇綽一邊給她包紮一邊問:“你怎麼會出現在這裡?”

宋知牽起嘴角,笑了。“我沒有抵達南涼,皇兄是不是很失望?”

“到底是怎麼回事?”

宋知含笑看著他,雲淡風輕的語氣。“只能怪臣妹福澤深厚,又蒙上天庇佑,南涼國君近日突然暴斃而亡,三皇子掌了權,而遠在大齊什麼都不知道的世子,自然便再也回不去了。”

“三皇子派人殺了世子?”蘇綽面無表情,淡淡地問:“那你為何安然無恙?”

說完似覺得不妥,又接道:“朕沒其他意思,只是問出心中疑惑,你別想歪。”

宋知嘴角笑意更深,眉眼彎彎,頗有幾分調侃地道:“皇兄可是在向我解釋?”

蘇綽是個仁慈的皇帝,所以面對替他擋刀的宋知,他可以暫時忽略了她是宋昭的血脈,是曾經妄圖傷害皇后之人。可宋知不是個仁慈的人,她流著宋氏一族的血,肩負著整個宋家的興衰。

然而,就是這樣的她,卻說:“我們談筆交易怎麼樣?”

“我可以幫你對付我爺爺,前提是你要保證,宋家敗落的那天,我不能受牽連。”

“你要保我安然無恙!”

蘇綽皺眉,他深深地望著面前的姑娘,半晌沒有說話。許是沒有想到她會突然提出這樣的交易,許是不知道她所言真假,許是看不透,不知她腦中所思所想,直到宋知又問了一遍,蘇綽才道:“為什麼?”

宋知說:“沒有為什麼,我也需要自保,我不希望有一天,成為你們朝堂鬥爭中的犧牲品。”

她說得理所應當,毫不掩飾自己的私心與考量。她不希望再有下一個南涼,這一次是運氣好,可若再來一次呢?怕就沒有這麼好運。

況且,她跟宋昭本就沒有多少感情。宋知其實並非什麼因病養在靈雲山上的千金小姐,她是宋家少爺流落在外的骨血,母親身份低賤。母女兩人自小相依為命,直到其母病逝,才讓宋知回宋家認親,日後好有個依靠。

因她眉目間神似宋昭,認親倒是十分順利。豈料,沒過一段時間,就被當作君相之斗的棋子,送進了宮。

“你看,在他眼裡,我也只是枚送上門的尚有用處的棋子罷了。今日圍場之事,是何人所為,你我心照不宣。”宋知徐徐說道:“你讓我和親南涼,他便覺得你已完全不將他放在眼裡,他預感到了危機,於是決定先下手為強。”

交易最終還是達成了。

第二日,御林軍來尋,他們才知刺客均已伏法。

蘇綽眸光諱莫如深,未加多問。

回宮後,日子照常。只是聽說朝堂之上局勢更為緊張,青碧悄悄地告訴她。“大傢俬下里都在傳,陛下圍場遇刺之事跟老爺有關,可是找不到證據。更奇怪的是,當日御林軍趕到之前,刺客就已經全都斷了氣,卻不知是何人所為。”

宋知拿起一支玉蘭花簪,插入發間,笑意淺然。“說不準是陛下自己培養的暗衛軍呢。”

宋知踏進甘泉宮時,宋太妃已在殿內等她。饒是過了韶華,太妃依舊粉面朱脣烏鬢如雲,雙目精明銳利。衣飾雖不似當貴妃時華麗,但她身姿窈窕,螓首娥眉,風采自不減當年。這個曾榮極一時的女子,此刻揮退了周身侍女,只餘下她和宋知兩人。她遙遙望向宋知,眼神卻是再犀利不過。“你就是那個上門認親的女子?”

對付宋昭,宋知決定先從他的黨羽下手。她給了蘇綽一份名單,並標註了他們所犯之事。蘇綽行動力極強,很快便收集到罪證,朝堂一時掀起巨瀾,短短几日內,便有數名官員被革職下獄。

直到有一日,蘇綽看著名單上某個熟悉的名字,皺了皺眉。“大將軍?”

兩人自達成協議以來,第一次出現意見相左。只因那文大將軍從先帝在位時就守護著大齊江山,忠心耿耿。宋知反駁說:“人心都是會變的,我初入這皇城時,也沒有想過,有一日會幫著你對付宋家。”

蘇綽還是不信,宋知便帶他出了宮。她和蘇綽出宮那日,恰逢花燈節。

街上百姓雲集,花燈繁簇,好一番熱鬧的節日佳景。

他們喬裝了一番,並肩而行,不想正巧撞見一個紈絝子弟在當街叱罵一個賣蓮花燈的小女孩,模樣極為凶狠。周圍圍了不少人,但都只是遠遠地看著熱鬧,不敢靠近。他們隱約聽見說什麼“將軍府”、“文大公子”,那公子一看就是橫行慣了的,招呼身邊的隨從就要動手,宋知看不過,遂上前阻止。

“你知道我是誰嗎?我爹上頭可是丞相,你算老幾?也敢來管我的閒事。”

他一臉的惡霸相,絲毫不將宋知放在眼裡。蘇綽站在一旁,聞言冷笑一聲,目光懾人。“我倒不知,天子腳下,何時丞相竟成了為非作歹的盾牌了。”

那人卻不屑道:“天子?等他先坐穩這個帝位再說吧。我爹可說了,這天下遲早有一天是姓宋的。”

腦子是個好東西,可惜這廝沒有。

“你就這麼放他走了?”宋知看著那幾個落荒而逃的背影,禁不住戲謔道:“兄長可不像是這麼寬大為懷之人。”

蘇綽一臉冷漠,睇了她一眼。從這一眼裡,宋知就知道,將軍府算是到頭了。

蘇綽背過手,忽然似諷若嘲地還擊了一句。 “你看著也不像是會打抱不平之人。”

宋知霎時瞪大了眼,一臉無辜地問:“唔,兄長為何要對我抱有偏見?”

蘇綽:“……”

小女孩為了感謝他們出手相助,要送他們兩隻蓮花燈,蘇綽沒有拒絕,而是轉身朝宋知伸出了手。

宋知疑惑。“嗯?”

“銀子。”

“……”

充當了錢袋的宋知覺得這銀子不能白花,便道:“來都來了,不如放盞蓮花燈吧。”

河面上花燈璀璨,當蓮花燈真的從掌心滑落到水中,在粼粼水光中不急不緩地飄向遠方,宋知忍不住問他。“你許了什麼願?”

蘇綽扭頭淡淡地看了她一眼,音色沉沉,分外好聽。“阿若平安。”

簡簡單單四個字,卻叫宋知心中兀地一疼。

阿若阿若。

皇后的閨名,喚作葉若。

帝后伉儷情深,帝終其一生,只此一妻


將軍府敗落,不過是數日的事。

之後丞相生辰,宋知請旨回了趟宋府。

府裡前來賀壽的人很多,宋昭設了宴,夜幕下,大家飲酒奏樂,歌舞昇平。

可宋昭的書房裡,鐵鞭重重落下,一聲一聲,錚錚作響。宋昭是個老狐狸,而且是個狠戾凶殘的老狐狸,這點在宋知見他第一眼時就瞭然於心。

她忍著皮肉綻開的劇痛,聽著頭頂傳來的怒罵,一聲未吭。她怎麼忘了,青碧是她從宋府帶出來的人,是宋昭的人,她做的一切,又怎麼能瞞過宋昭的耳目?本以為會這樣一直痛到昏死過去,誰知書房的門被人霍然推開,低沉威嚴的嗓音毫無徵兆地飄蕩在耳邊。“丞相真是說笑了,我大齊的公主,需要謹記什麼本分?朕怎麼不知道。”

宋昭早已變了臉色,收了鞭,壓下情緒問:“陛下怎麼來了?”

“丞相為了大齊殫精竭慮,日夜操勞,生辰之日,朕當然要親自前來祝賀。”

因著蘇綽的到來,宋昭這個生日怕是怎麼都過不好了。

宋知發現,其實這位皇帝很有氣死人不償命的本事。雖然他面上總是一幅刻板正經又不苟言笑的樣子,但卻總能殺人於無形,典型的深藏不露。

後來,他問她。

“如果早知回到宋府,要捲入這朝堂漩渦之中,你還會回來嗎?”

宋知巧笑嫣然。“無論如何,至少現今我衣食無憂,不也挺好。”

眼看著宋昭大勢已去,似乎只要尋到一個能證明他懷有不軌之心的鐵證,或者牢獄內那些人能眾口一詞地指證他,他便再無翻身之地。

一步之遙。

宋知提前拉著蘇綽慶祝,那天晚上,他們喝了很多的酒。宋知似有源源不斷的話題想跟他聊,蘇綽亦難得那麼有耐心,於是直至夜半三更,直至紅燭燃盡,直至春宵帳暖。

第二日,皇后親手推開了寢宮的門。

第三日,陛下留宿承清殿的消息已傳遍整個皇宮。

第四日,連朝堂中也聽到了些許風聲,群臣議論紛紛。

宋知坐在承清殿內,聽說大家最好奇的莫過於皇后娘娘的反應,可自始至終,中宮卻像什麼都沒發生似的,安靜得出奇。

反倒是蘇綽先召見了她。

那大概是最糟糕的一天,他居高臨下地看著她,眼神冰冷,聲音似覆了一層寒霜,全然不似那夜把酒長談時的溫潤隨和。

他說:“朕想聽聽,你希望朕如何想那天晚上的事?”

“酒後糊塗?意亂情迷?”

“皇兄此言何意?”

“是不是還應立即收回賜封公主的旨意,轉而將你納入後宮?”

宋知垂首,乖巧應道。“臣妹不敢。”

“不敢?”他卻大怒,轉瞬來到她的面前,捏著宋知的下巴,一字一句。“你還有何不敢的?宋知,朕從未想過,你竟會給朕下藥。”

說到後面,近乎是咬牙切齒。

“臣妹惶恐。”宋知面不改色,正待否認,蘇綽似早已看穿她的心思,冷聲朝一旁的簾幔喝道:“出來!”

木蓮恭恭敬敬地行至他的身邊。

宋知見此,忽然間明白了什麼。她笑,你看,她身邊有兩名侍婢,一個喚木蓮,一個叫作青碧,一個是蘇綽安排在她身邊的細作,而另一個是她從自宋府帶過來的。相同的是,她們都不是為了侍奉她。

她明知木蓮的身份,還是沒有提防住她,她可真蠢。

蘇綽甩開手,後退幾步,看著面前將臉偏到一邊的女子。怒到極致,反而平靜了下來。他說:“你給我的那份名單,都是假的?”

“不全是。”既然隱瞞不下去,便乾脆大方的承認。“有幾個是真的,以免引起你的懷疑。”

“大將軍呢?”

“假的。”

蘇綽眸中再次聚起暗湧,壓抑著問:“花燈節那天,是你安排的?”

“是。”一張人皮面具而已。

蘇綽又問:“既然如此,那日在宋府,也不過是做給我看的苦肉計罷了!是與不是?”

宋知點頭。“是。”

“所以,從一開始,你就在偽裝?”蘇綽的臉色難看至極。每問出一句,他的脣瓣便要白上一分。他終究是錯付了自己的信任!她一步一步,精心算計,徹底卸下他對她的防備。在好不容易博得他信任之時,往他酒裡下藥,無非是讓他以為自己有愧於她,順理成章將她接入後宮。

好一個宋家千金,宋相之後,是他小看了她。

“我初提出和你做交易時,是真心的。”宋知無懼於他的憤怒,抬眸,注視著他。美目流轉間,顧盼生輝。她字字清晰地傳入他的耳中。“可是後來我得知了一些事,不得不改變了自己的計劃。”

事關蘇綽的身世,他的生母周氏品階低微,好不容易有孕,卻險遭宋貴妃迫害。幸好周氏常與人為善,貴妃派來的人不忍下手,於是謊稱是御醫誤診。可此後貴妃還是尋了個理由將周氏貶入了冷宮,並派人時時監督。

宋貴妃受先帝庇護,權傾後宮,此前有喜的妃嬪中,竟無一人順利將孩子生了下來,致使先帝一直無子。周氏在冷宮戰戰兢兢,極其艱難才生下了蘇綽,且不敢留在身邊教養。周氏身邊有一宮女,原是宋貴妃派來監督她的,但她與周氏生了感情,竟暗自將此事告知了先帝身邊的太監總管,總管劉公公連同幾位與周氏交好,並同樣受過宋貴妃迫害,對其恨之入骨的妃子祕密將蘇綽藏了起來,偷偷地餵養,才終於躲過貴妃的重重排查。

直到蘇綽六歲那年,先帝感嘆自己年事已高,卻始終無後,心中鬱結。劉公公才將事實真相說了出來,蘇綽隔日就被先帝接回,併入主東宮,他母親也晉升為妃。周氏從冷宮出來那日,看著自己年滿六歲卻從不曾在身邊感受過一絲母愛,面無血色,瘦弱不堪的兒子,心中悲慟無法抑制,當即大哭出聲。

可好景不長,母子團聚沒幾日,周氏就在宮中暴斃,隨後劉公公也染病逝世。蘇綽縱然年幼,也已懂得母妃之死定然跟宋貴妃脫不了干係。太后為了保住自己唯一的皇孫,自此便將他接至自己身邊撫養,且日日不離左右。蘇綽也是在那時就下定決心,終有一日一定要除宋氏為母妃報仇。

只是他千算萬算,偏偏沒有算到,大齊的先帝,他敬愛的父皇,竟痴迷宋貴妃到如此地步,臨死也不忘替她留下後路。

她初見宋太妃之時,太妃就問過她:“你知道他為何不殺我嗎?”

宋知搖了搖頭。

“因為先帝臨終前留下了口諭。”宋太妃面上噙著自得的笑,神色傲然。

貴妃乃朕一生摯愛,太子登基後,尊其為太妃,必善待之。

這便是一代九五至尊留給她最後的禮物,而蘇綽無法違逆先帝的意思。

“他殺不了我,哪怕他恨極了宋家。”

所以,她初見宋太妃之時,太妃就斷絕了她一切動搖的可能。

“臣妹早就說過,我只求自保。就算我不想捲入朝堂紛爭,可你與宋府已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幼時之苦,殺母之仇,陛下遲是要找宋家討回來的。我又如何知曉,到那時,你還會不會顧念我?畢竟,我也姓宋。”

承德元年,六月,宋知公主因欺君罔上、殘害忠良被打入大牢。沒人清楚具體發生了什麼事,只有陛下身邊的李公公窺得一點苗頭。

據傳此前犯事被革職下獄的那些朝堂官員,突然都在獄中畏罪自殺,連鐵骨錚錚的文大將軍也不例外。獄卒趕來上報此事時,陛下正在召見宋知公主,聽聞消息後震怒不已,當即下令將公主收押大牢。

任何人不得探視。

而同年七月,丞相宋昭舉兵而反。

他一路打到了皇宮,與蘇綽對峙於大殿之上。兩方正僵持不下,突然,本該被囚於牢獄之中的宋知公主卻不知怎麼出現在人前,她手裡挾持的,正是大齊國的皇后,蘇綽的軟肋。

劍尖抵住喉嚨,瞬間,蘇綽便不敢再有任何動作。

“宋知。”他喚她,神色中有掩飾不住的緊張在意。“放開她。”

宋昭徹底露出了他的狐狸尾巴,他逼蘇綽寫禪位詔書。否則,宋知手裡的劍,下一秒便會貫穿皇后咽喉。

容不得他考慮,殿外忽然響起一片廝殺之聲,殿內中人均變了臉色。蘇綽看見,那本該慘死牢獄的文大將軍竟是帶了兵直抵大殿,頃刻便斬殺了大片宋家軍。更無人料到,就在丞相志得意滿之時,宋知倏然調轉劍尖,長劍在空中劃出一道冰冷的弧度,閃著嗜血的光芒,飛快地朝宋昭刺去。

“你……”宋昭直到倒下的那一刻,都沒反應過來。血潺潺而落,他瞪大雙眼,滿是不可置信,到死也未能瞑目。

變故就在轉瞬之間,殘餘的宋家軍一擁而上,嚷嚷著要為宋昭報仇,場面一時混亂不堪。蘇綽未料宋知會有此動作,可他來不及問她。周遭士兵揮舞著刀劍刺來,他聽見葉若的叫喊,正努力殺出重圍,宋知卻先他一步,飛撲至葉若面前。他從不知道,她也是會武功的,手法乾淨利落,劍勢如虹。然而,羽箭還是貫穿了她,隨後無數刀劍也貫穿了她。

又有數人自殿外湧入,這次宋家軍一個不留,蘇綽身邊再無阻礙。他愣愣地上前,看著面前的姑娘,耳邊突然聽不見任何聲音,彷彿隔絕了喧囂。

他慢慢蹲下身,顫抖著抱住她。“為什麼?”

宋知仍在笑,可這一次,她的笑容溫柔至極,眸中流露出的,是如釋重負的神情。

“到底還是趕上了啊……”

他沒聽明白,又或許,她並不是對他說的。

剛剛闖進來的人中有一人快速來到宋知身邊,見狀,大為驚痛。 “當家……”剛出聲,便已哽咽。“你放心,所有的叛黨都已經解決了。”

宋知眼神逐漸渙散,嘴邊笑意卻在擴展。是啊,她放心了。十多年的謀劃,應當是這樣的結果,她一直都等著這樣的結果。霞光下,她躺在蘇綽懷裡,慢慢閉上了眼,一襲粉裙,美得傾城。

“陛下,其實公主從未傷害過皇后,也未欺騙過您。那些話,都是她刻意讓奴婢透露給您的,她確實是一步一步,精心算計,可卻從來不是為了自己。”木蓮跪在蘇綽面前,流著淚叩首。

那御座上的天子臉色煞白,一時仿若被人抽走了靈魂。

宋知第一次見到蘇綽,其實是在她五歲那年。周妃逝世,孃親找了點關係,帶她進宮偷偷地去見周妃最後一面。那時蘇綽一個人躲在御花園的假山後面,瘦小的身子縮成一團。宋知從沒見過這麼瘦弱的男孩子,所以當她站到他面前,竟下意識地從懷中掏出包好的桂花糕,問了句:“你肚子餓嗎?”

他臉上還掛著淚,許是真的餓了,也沒有拒絕。噘著嘴小聲道了聲謝謝,抽抽噎噎的吃起來。

那時她還不知他是周妃之子,孃親總說,周妃對她有恩。當年她本是宋貴妃身邊的一名宮女,後來被派去監督打入冷宮的周妃,周妃曾在她最絕望無助的時候伸出了手。

宋知小時候就知道,孃親應是恨極了宋家。她將自己送到一個反宋組織,告訴她一定要變得強大,要幫助蘇綽,打垮宋家。也是從那時起,宋知存在的意義,就只是為了蘇綽。她花了十年時間,從一個懵懂無知手無縛雞之力的小姑娘,變成幫會的大當家,因為她想完成孃親的夙願。

去見宋昭那日,她說的第一句話就是:“我可以入宮,助你得到你想要的。”

可事實上,毀了他想要的,才是她的目的。她再見到蘇綽之時,他已不是當年瘦弱的小男孩,他比她見過的任何人都要丰神俊朗,英姿勃勃。於是宋知忽然知道,原來只一眼,就可以讓一個人愛上另一個人,不問緣由,自此情根深種。

可他的眼裡,心裡,都沒有她。

她想,沒有關係,反正我是為你而來。

她已經習慣了周旋在他和宋昭之間,左右逢迎。她身邊兩名侍婢,一個是蘇綽的耳目,一個是宋昭的耳目。稍有不慎,一切都將歸於泡影。沒人知道她每天生活得多小心翼翼,他將她遠嫁南涼,她便派人聯繫了三皇子;他圍場遇刺,她便千里迢迢趕去救他;她知道宋昭已被觸怒,於是將計就計,故意讓宋昭以為屠殺刺客的是蘇綽自己培養的暗衛軍,一時不敢再輕舉妄動。

她以博取蘇綽信任為名,撰寫了一份名單,名單中有一半是宋昭的黨羽。他們後來都於牢中畏罪自殺,可另外一半,宋知調了包。可憐宋昭還以為保住的都是他手底下的人。她給蘇綽下藥,是知道宋昭還沒到逼宮的地步。宋昭以為可以藉此讓她掌控後宮,她卻聯合了木蓮,上演了一出事跡敗露的戲碼,製造與蘇綽的反目,果然逼得他舉了反旗。

狡猾了一生的老狐狸,也有敗在自己血脈手中的一天。

可她仍然有沒有算到的事,牢獄生活近一個月,她的身體起了變化。蘇綽將她收押後,卻未虧待她,獄卒對她依舊畢恭畢敬,請來了御醫。御醫看過後,神色微變,支支吾吾地不知如何開口,好半天才問出來。

宋知面色一白,卻強自鎮定,囑咐他。“今日之事,不得對任何人說起!”

宋昭一死,她原也沒了活下去的理由。但因著這變故,第一次生了努力活下去的心,如果不是葉若突然遇到危險的話。

救她幾乎是本能反應,她無法想象,如果沒了葉若,蘇綽會怎麼樣?意識渙散之時,她撫上依舊平坦的小腹,滿懷愧疚。

孃親終究無法帶你來看這世間,為了你父皇的幸福,孃親傷害了你。你陪著孃親好不好?陪著孃親……

她累了,累得睜不開眼。

蘇綽曾經問她,如果早知會捲入朝堂漩渦,她還會不會選擇回到宋府?

他不知道,她從來就沒有選擇。她就是衝著這漩渦而來,以前是為了孃親,後來是為了他。

他們用蓮花燈許願時,他念著阿若阿若,她念著蘇綽蘇綽,願你江山穩固,與所愛之人攜手一生。

尾聲

承德十年,秋,天朗氣清。

我攜瀚兒祭拜完亡夫,正準備回家。孩子嘴饞,突然吵嚷著要吃西街李大娘家的慄粉糕。

我只好帶他上街,還不到李大娘家的店鋪,就聽見滿大街都在議論,當今天子病危。

我已經許久沒有聽到那人的消息,甫一聽聞,腦海中好多遙遠的記憶紛至沓來,倏然走不動道。

十年前,我還是大齊國的皇后,是陛下娶至後宮的唯一一名女子。所有人都以為,他愛我至深,事實上,只有我知道,他不愛我。我夫君曾是他最信任的暗衛,卻為了救他而死。他覺得對我有所虧欠,理所應當補償我。

那時宋相虎視眈眈,他答應夫君會護我周全,可不將人放在眼皮子底下,又怎麼確保周全?於是,他不顧眾人反對,接我入宮,封我為後。

因他幼時經歷,他極其厭惡後宮爭鬥,那些爾虞我詐,曾讓他深受其害。為保萬無一失,他不納任何妃嬪。

不得不說,他確是個重情重義之人。對他而言,宋知的出現是個意外。他說他看不透她,這個姑娘總給人一種狐狸般的感覺,機敏聰慧,伶牙俐齒。卻又笑裡藏刀。她總是在笑,可那笑未達眼底,充滿偽裝,讓人恨不得親手撕碎。奇怪的是,她的眼睛卻十分澄澈漂亮,他一度覺得矛盾,這樣一個狡黠虛偽的人,卻擁有這麼澄淨的眼睛。

說起宋知時,他話語都比平時多了些。

一次宋知又拿來了桂花糕,他也嚐了一塊,沉吟一會,突然道:“這味道,似乎在哪吃過。”

他對宋知的戒備心越來越低,情感變化也越來越明顯,他自己都未發覺。連誤會那姑娘算計他時,他還在說:“我本打算無論如何,都不會讓她受宋府波及。”

宋知死後,我便出了宮。彼時國泰民安,我告訴他,我想尋個有山有水的地方,帶著孩子度過餘生。

他允了,對外則宣稱皇子夭折,皇后傷心過度鬱郁而去。我出宮前,他卻突然跟我說:“我想趁此,讓她以皇后之禮,入皇陵。”

我說:“也好。”

一個月後,皇帝駕崩。

史書記載,承德十年,帝崩,與皇后合葬於陽陵。帝后伉儷情深,帝終其一生,只此一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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