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畢飛宇的《小說課》中,學習閱讀和寫作


去年去中大上非學術寫作課。在一次課上,張老師請外院講創意寫作的老師,分析一位同學的文章。文章中,有好幾處類似這樣的描寫:他感到很害羞、他感到緊張…….我覺得我的臉紅了……

老師點評說,出現了“視角混亂”,作為作者的“我”,一下子看到文章中人物的感受,一下子就跳加到自己的感覺。這樣是不太好的。當時,對這個解讀很驚喜,一直記在心上。同時反觀自己,我不但讀不出這樣的有什麼不妥,而且我自己寫文章時,這樣的表達也常常出現。

我把這一問題理解為,自己閱讀能力的不足。以此,直接影響了寫作能力。

再一次讓我有了對自己閱讀能力欠缺的思考,是來自讀畢飛宇的《小說課》。在這本書中,畢飛宇講解海明威的《殺手》。“關於環境,或者說氛圍,海明威是不可能說“氣氛恐怖,喬治是就嚇傻”這樣的話的,那是喬治的人具感受,海明威不會那麼寫。


在畢飛宇的《小說課》中,學習閱讀和寫作


再來看一篇,畢飛宇講《水滸傳》中,看施耐庵是如何把林沖這樣一個本來怕事的技術幹部,“逼上梁山”,完成一次個人命運的必然轉折。在環境上,他先是安排了風和雪,因為有了雪,他才會生火,有了風才有了後來拿石頭擋門,聽到了壞人講的事。

看一段原文:

(林沖)將尖刀插了,將三個人的頭髮結做一處,提入廟裡來,都擺在山神面前供桌上,再穿了白布衫,繫了胳膊,把氈笠子帶上,將葫蘆裡冷酒都吃盡了。被與葫蘆都丟了不要,提了槍,便出廟門東頭去。


我在年少時也讀過《水滸傳》,讀到這一段的內容,並沒有放在心上,認為這不過是一點殺人的交待而已。

且看畢飛宇怎麼說,他說妙處於最後一句:提了槍,便出廟門東頭去。為什麼向東走?因為草料場在城東,如果向西走,就是進城也等於自投羅網。小說寫到這樣,就完成了林沖的“出走”,完成了他從幹部到土匪的轉型。

讀到此處,真是驚歎。原來如此!掩書沉思,如果換作我來寫一個人的命運轉變,大概會寫此人受了何等的冤枉、痛苦,哭喊一番,然後突然心灰意冷,揭竿而起。想到這裡,真是汗顏。


在畢飛宇的《小說課》中,學習閱讀和寫作


由此,聯想到些讀過的小說中,有些情節離奇、上天入地的,但是人的變化總是突然發生的,給人一種一驚一乍的偶然感。而在像《水滸傳》這樣的好小說中,作者讓人物在他的筆下一點點地走向必然的命運之中去,達到一種作者都無法改變的地步。

這樣的高級之處,就是作家的寫作才華。那如何學習寫作?畢飛宇在書中有這一段說明:什麼叫學習寫作,說到底,就是學習閱讀。你讀明白了,你自然就寫出來了。閱讀能力越強,寫作的能力就越強。所以說,閱讀是需要才華的,閱讀的才華就是寫作的才華。

提到閱讀的才華,再說回到《小說課》的書中,畢飛宇對於《紅樓夢》中王熙鳳各種“走”的解讀:

【無論是“一步步行來讚賞”“方移步前來”,還是“款步提衣上樓”,我們看到的是這樣幾點:第一,王熙風這個女人是貴族,姿態優雅,心很深。她養尊處優,自我感覺良好。第二,王煕鳳這個女人有兩個不同的側面,在公眾面前,也就是“當面”,她的心中“裝滿了所有的人”,她對每一個人都是無微不至的:到了私底下,也就是“背面”,她的心中空無一人,無論是閨蜜還是和她調情的下流鬼,她都沒有放在心上。她唯一放在心上的,其實只是慾望她惦記的是“便宜”,是“背地裡”,是“不知道幹什麼去”。】



在畢飛宇的《小說課》中,學習閱讀和寫作



這一點擊中了我。別說從王熙鳳的“走”中看出她的心意,連書中有這麼多走的描寫我都不記得了。

看到了嗎?一個智慧的閱讀者,讀一個聰明的寫作者的故事,在一層層的解鎖中,會得到一種打怪升級般的幸福快感。

講到《紅樓樓》,想到非學術寫作講中,張老師佈置過一次作業。讓大家去重讀其中“劉姥姥一進榮國府”這一章節,想想曹雪芹為什麼要安排一個老人家進府?

當時還真的回去看了。一個從村來的老太太,來到了一個超級別墅群裡,見到如夢中一般的豪華場景。曹雪芹想說明什麼呢?他想讓讀者認識榮國府的“富”和“貴”,但他不在書中直接說,榮國府門口有兩個大獅子,平兒平常穿得綾羅、插金戴銀……而是讓劉姥帶我們看到這些。

無獨有偶,《小說課》,畢飛宇也提到了這一章的寫法。他說劉姥姥是一把鑰匙,從一進榮國府後,讓我們看到了小說的縱深。看到這裡,帶忙點頭,會心微笑。一來為他的解讀,二來也發現我的閱讀能力總算有所提升,起碼也讀到了《紅樓夢》中的機關美妙之處。進步的竊喜溢於言表。


在畢飛宇的《小說課》中,學習閱讀和寫作



再來看一篇解讀汪曾祺的《受戒》。

原文中,有一段是這樣寫的:

“就像有的地方出劁豬的,有的地方出織蓆子的,有的地方出箍桶的,有的地方出彈棉花的,有的地方出畫匠,有的地方出婊子,他(明海)的家鄉出和尚。”

怎麼樣,讀到最後一句,有沒有笑出來?一定有的吧。他說許多人講汪是幽默,但他覺得是“會心”。會心沒有惡意,它屬於溫補、味甘、恬淡,沒有絞盡腦計的刻意。幽默是公主,娶回來固然不易,過日子尤為艱難,你養不活它的。

這個對幽默的比喩,本身聽起來就挺幽默的。

除了上面分享的一些解讀內容外,書中正文蒲松齡的《促織》,莫泊桑的《項鍊》,奈保爾的《布萊克·沃茲沃斯》,魯迅的《故鄉》,他自己的《玉秀》,談汪曾祺的《受戒》,以及《水滸傳》和《紅樓夢》的一些選段。附錄加了《時間簡史》和哈代的《德伯家的苔絲》。

《布萊克·沃茲沃斯》《受戒》《德伯家的苔絲》我都沒有讀過,準備認真去讀原文。《促織》這篇原先本沒有讀過,但書中附上了全部原文,藉機讀了一遍。不管畢飛宇解讀的如何為精彩,但是我相信原文自有它本身的獨特魅力,更在於,閱讀體驗這件事,也是一個個體不同感的事,自己從小說中獲得的意象更為珍貴。

但話又說回來,看這本書,的確給我在讀小說這件事上,打開了一扇新門。它讓我看到了閱讀的不同“法門”,在字句與故事之中,找到一些玄機、黑洞、星空。這是難得的有關閱讀的幸福感,也是對於寫作的必然訓練。


在畢飛宇的《小說課》中,學習閱讀和寫作


關於寫作,海明威曾有一個著名的“冰山理論”。

冰山漂浮在海面上的時候,我們只能看到它露出水面的一小部分,可是在水下,卻潛藏著巨大的山體。海明威以此比喻寫作:作家有八分之七的思想感情是蘊藏在文字背後的,真正通過筆端表現出來的,只有八分之一。如果作家能夠處理好這一點,讀者就能強烈地感受到這八分之一背的分量。

同理,這一點,也可用於閱讀。魯迅說過,一部《紅樓夢》,“經學家看見《易》,道學家看見淫,才子看見纏綿,革命家看見排滿,流言家看見宮闈祕事”。我們在閱讀時,所讀到冰山的角角邊邊中,去體悟剩下的八分之七。

但這種能力並非天生具備,是需要學習得來。勤讀書、多思考,是習得閱讀才華的必經之路。

好的小說無窮無盡,每讀一本,就會得到一本的歡喜。

總的說來,這是 一本讓我讀起來感到“幸福”的書。看閱讀高手解讀寫作高手,是刀光與劍影之間的閃耀,也是看蒼山綿延、聽波濤洶湧的壯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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