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天子 寶藏

竊曲紋銅鼎(金村大鼎) 金村出土 洛陽博物館

在洛陽博物館,有這樣一件展品安靜的放置在展廳的角落。它沒有華麗的裝飾,也沒有奇特的造型,看上去是展廳內再普通不過的一件青銅器,如不是因其碩大的器型,想必大多數人不會在它的展櫃前駐足太久。但其鼎身上的紋飾和它的出土地告訴我們,這注定是一件來歷不凡的青銅鼎:鼎身上的竊曲紋是周代一種重要裝飾紋飾,而它的出土地金村,則正是東周天子陵之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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嵌玉金銀錯帶鉤 金村出土 芝加哥美術館

東周建都洛陽,歷24王,共515年。周王陵分周山、王城、金村三個陵區,其中金村陵區即位於孟津縣平樂鎮境內金村、翟泉一帶。 金村位於漢魏故城北端,南臨伊洛平原,北有邙山屏障。“生於蘇杭,葬於北邙”,蘇杭是人世間的天堂,而位於河南洛陽的邙山卻自古就是帝王將相的陵冢,自古就有“北邙山頭少閒土”之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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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帶鉤 金村出土 哈佛藝術博物館

金村大墓的發現還得從20世紀二三十年代村裡接連發生的怪事說起。金村離洛陽白馬寺不遠,這裡土地肥沃,水源充沛。然而,讓村民們無法理解的是,有些井明明水源充足,卻會在一夜之間乾涸;有些井水匱乏的井,又在一夜之間滿溢起來;除此而外,在雷電交加的夜晚,大地有時也會傳來隆隆的轟鳴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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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璧 金村出土 納爾遜藝術博物館

這些難解之謎終於在1928年的一天解開了,由於洛陽一帶連降大雨,金村東面的一處農田突然塌陷,露出一個大坑。村民在這個坑裡發現了被泥水包裹的編鐘。原來,這裡是一處古墓群,坑洞相連,井水常常會滲入墓中。而大地的轟鳴聲則是雷聲震動的頻率與編鐘的頻率相同時,地下鐘鼓齊鳴發出的聲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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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璧(局部) 金村出土 納爾遜藝術博物館

隨著編鐘一起發現的還有無數的青銅禮器,對當時的人來說,這些東西都可以賣錢,一件土罐罐說不定就能換回一頭騾子。於是人們興奮起來,都想弄幾件回家壓箱底。令他們驚訝的是,那些盆盆罐罐在地下埋了幾千年,仍然完好無損,編鐘拿出來敲,“當”的一聲就響了,聲音洪亮,還可以敲出曲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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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璧(局部) 金村出土 納爾遜藝術博物館

自1928年開始,金村經過前後6年的發掘,共發掘出8座大墓及3座較小型墓,出土器物多達數千件。金村8座大墓均甲字形,南北向,有3座還有附屬車馬坑。懷履光所著《洛陽故城古墓考》收錄五百三十多件,梅原末治的《洛陽金村古墓聚英》收錄238件,只這只是全部出土器物較小的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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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璧(局部) 金村出土 納爾遜藝術博物館

但金村挖出來的到底是哪個時代的墓,學術界很長一段時間是有異議的。梅原末治從一件銀器的銘文中看到有“三十七年”字樣,認為這是“秦始皇三十七年”,從而發表看法,說金村古墓是秦代墓葬。可他不知道東周平王、敬王、顯王、赧王的在位時間都超過了37年。後來,又有人讀出編鐘上有個“韓”字,便認為這是“韓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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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節鐵芯帶鉤 金村出土 哈佛藝術博物館

這些人之所以搞錯,是因為1934年之前,我國還沒有確認夏商周三代王陵的位置。直到1946年,著名學者唐蘭先認為金村古墓是周墓,並發表《洛陽金村古 墓為東周墓而非韓墓考》這篇論文,才初步確定此處為東周貴族墓群。著名歷史學家李學勤先生最近指出:"金村墓葬群不是秦墓、韓墓,也不是東周君墓,而是周朝的墓葬,可能包括周王及其附葬臣屬。"頗可信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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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梳 金村出土 弗利爾美術館

文獻記載,我國最早鑄造金屬貨幣的記錄就在周景王在位期間。據《後漢書》、《水經注》、《太平寰宇記》等記載:周景王葬於翟泉。翟泉就在邙山腳下漢魏故城遺址東北隅的金村附近。邙山墓區,除景王外,還葬有敬王、元王、貞定王、哀王、思王、考王、威烈王、安王、烈王、顯王、慎靚王共十餘代周天子,金村陵區是東周最大的陵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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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樽 金村出土 哈佛藝術博物館

周天子葬於金村的直接原因,當是因王子朝之亂遷都成周(今洛陽白馬寺東,即漢魏故城一帶)。公元前520年,周王朝爆發了爭奪王位的內訌,尚在守藏史任上的老子因“站錯了隊”,在叛亂失敗的王子姬朝“奉周之典籍以奔楚”後失去了職位,於“周之衰”的嘆息中離開了洛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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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樽(細節) 金村出土 哈佛藝術博物館

周平王遷都洛邑到景王,歷12世以王城(今洛陽王城公園周圍)為都,周敬王因“周之衰”在公元前519年遷都成周,歷11世以成周為都,至東周最後一位天子赧王才又遷回於王城。金村東周王陵當是從周敬王遷居成周到赧王離開成周時期的陵區。而周敬王遷居成周,將其父親周景王墓遷葬金村是可能的,加之有史料記載的佐證,景王葬邙山是可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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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舞人(組配之一)金村出土 弗利爾美術館

據《水經注》記載,洛水由東北流經三王陵,陵東有石碑,錄赧王以上週王的名號。在傳說中,洛陽西南的周山一帶的4陵,是景王、悼王、定王、靈王的陵墓。曹魏時期編撰的《皇覽》稱“周靈王葬於河南城西南柏亭周山上”,時至今日還巍峨高聳,雄偉異常,周靈王墓直徑約115米,高約50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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嵌玉蜻蜓眼琉璃銅鏡 金村出土 哈佛藝術博物館

無論是桓王陵還是周山四陵,還都沒有通過考古發掘予以證實,但通過盜墓證實的金村8座天子墓卻永遠消失了。而自從金村大墓打開的那一刻起,古墓中的奇珍異寶刺激著金村每一個人跳動的神經,大墓的厄運也接踵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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嵌玉蜻蜓眼琉璃銅鏡(局部) 金村出土 哈佛藝術博物館

當時的中國人還未開化,老百姓不知道這是王陵,只知道地下有寶貝,便十里八鄉的傳開:“快去看吧,金村地下有寶貝,有龍脈,現在龍脈跳動了,不知道是福是禍呢。”當時村民在古墓中“收穫”了什麼寶物,無法得知,但可以肯定的是,這是“禍”的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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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銀錯狩獵紋鏡 金村出土 日本永青文庫藏

我們先來看兩件金村出土的有代表性的器物。第一件為金銀錯狩獵紋鏡,鏡背飾有騎士博虎圖案,這是目前所見中國最早的人物鏡之一,可謂銅鏡中的佼佼者。這面銅鏡為圓鈕,圓鈕座,鏡背的六組金銀錯紋飾,其中三組為雙龍渦紋,每組渦紋其實是兩條變形的龍,左右相對成S形,相互纏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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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銀錯狩獵紋鏡(局部) 金村出土 日本永青文庫藏

畫面右側是一武士頭戴插兩根羽毛的冠帽,身披鎧甲,左手執韁,右手持劍,蹲在披甲的戰馬之上,正向一猛虎刺去。左側的立虎作欲噬狀,全身飾以鱗紋。第二組為二獸相鬥圖,第三組是一隻蹲立於扁葉之上,展翅欲飛的鳳鳥。三組紋飾皆嵌以金銀絲。鏡緣為金黃色卷緣。 該銅鏡原存日本東京細川侯爵家,現藏日本永青文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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銀著衣人像 金村出土 日本細川家收藏

另一件為銀著衣人像。此像高約9釐米,兩臂下垂,兩手半握,科頭露髻,著長抵膝部的深衣,窄褲,跣足。背後的衣裾上刻有一行記重銘文。 它是在秦兵馬俑之前,中國早期雕塑中最富於寫實風格的人像之一。現在談中國服飾史時,往往會拿這個銀人作為標準。由於銀器在當時很珍罕,作為銀人像,它是中國已發現的最早的兩例之一,故尤為寶貴。現被日本細川家收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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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觽飾 金村出土 哈佛藝術博物館

如今,金村八座東周大墓出土的上千件精美器物你可以在世界各地看到,它們中的大多數被收藏在美國哈佛藝術博物館、日本美秀博物館、加拿大安大略博物館以及法國巴黎國立人類學博物館等世界頂級博物館。但可悲的是,算上那件竊曲紋銅鼎在內,明確記載為金村出土的文物在國內卻僅存三件,另兩件為藏於南京大學的銅尺和藏於清華大學的命瓜壺,這兩件器物近些年很少示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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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07年7月汴洛鐵路沿線挖出唐代陶俑與陶器

其實,自19世紀晚期以來,由於隴海鐵路的修建,邙山南麓大量古墓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洛陽地區古墓盜掘日漸猖獗。1928年夏天,金村村民在邙山腳下又發現了成組群的墓葬,出土無數精美青銅器、玉器、金屬器等,一場前後持續將近六年的盜掘由此拉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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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佛藝術博物館一面牆的“金村古玉”

次年,這些地下器物流散到洛陽、開封、天津等古物市場,引起海內外古董商和收藏家的關注。現今,這些曾來自金村的文物,除了少數幾件保留在國內博物館外,大部分被藏在加拿大、美國、日本等公私收藏之中。與此同時,許多人把金村之“禍”的始作俑者指向了當時在中國的傳教士懷履光和華爾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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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耳杯 金村出土 哈佛藝術博物館

“金村地下的驚世發現,使得各國眾多文化盜賊垂涎三尺。加拿大人懷履光、美國人華爾納等所謂的學者和傳教士,一聽洛陽有寶,就沿著隴海線摸了過來,威逼利誘當地農民為他們盜墓。他們荷槍守衛,搭棚立灶,共掘開八座大墓,出土文物數千件,大部分被運往國外賣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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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耳杯(局部) 金村出土 哈佛藝術博物館

懷履光是加拿大傳教士,在中國賑災史和紅十字會史上具有舉足輕重的地位。他的名字被編入《近代來華外國人名辭典》,曾編寫《中國古代甲骨文字》,還翻譯李白詩文向國外傳播中國文化。然而因其傳教士身份,懷履光在近現代中國常常招致懷疑,成為眾矢之的。每當中文文獻講到金村盜掘時,懷履光和華爾納就成了這場文物浩劫中帝國主義國家的頭號文化侵略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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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銀錯臥牛 金村出土 日本美秀藝術館

當年受聖公會派遣,懷履光曾在福建教區擔任牧師,1910年轉向河南開封,開闢聖公會河南教區,並擔任首任主教。到了1920年代,他喜歡上了考古。1924年,他受加拿大皇家安大略考古博物館館長的邀請,開始代為收集中國古代藝術品。從此,考古成了他的主業,傳教倒成了副業,業餘愛好也發展成為退休之後的事業第二春。1936年退休後,懷履光成為多倫多大學漢學副教授,兼皇家安大略考古博物館東方部主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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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銀錯臥牛 金村出土 日本美秀藝術館

對於懷履光等“脅迫當地農民挖掘”這些指控,當事人都三緘其口。華爾納的學術生涯以日本藝術為重心,即使在與中國藝術密切相關的1923-1936年,他也從來沒有提到金村。懷履光的《洛陽故城古墓考》絲毫沒有提及金村古墓的具體發掘過程,甚至連發掘起訖時間也是推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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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銀錯雙身虎 金村出土 日本美秀藝術館

綜合種種材料表明,懷履光在金村發掘時確實不在現場,而是在離洛陽數百公里的開封府。懷履光很可能是從開封古董市場上得知金村遺物的,他始終沒有機會進入發掘現場。實際上,金村墓葬的盜掘一直都在洛陽本地士紳和鄉民的控制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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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銀錯雙身虎 金村出土 日本美秀藝術館

懷履光雖然可能是距離金村最近的主要買家,但他並不佔據優勢,並沒有實際的操縱能力。中國的古物流通網絡到金村發掘之時已完全成熟。在這個體系中,開封只是一個次要環節。那時的流通網絡跟以前有一點不同,就是“洋莊”的興起,這樣中國古物流通體系也在逐步國際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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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銀錯圓形蓋 金村出土 日本美秀藝術館

說到當時的洋莊,最有名的當屬盧芹齋創辦的盧吳公司和日本人山中定次郎創辦的山中商會。在金村器群的流散上,這兩家公司都曾派人駐紮在洛陽,與當地的古董商直接競爭。眾多古董商和掮客紛紛以金村器物為名交易,這應該是古物流通市場的一種常態。但其實,並不是所有“金村遺物”都真的來自金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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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銀錯圓形蓋 金村出土 日本美秀藝術館

陳夢家在一篇文章中寫道:“如濬縣出了銅器,一切周初銅器皆說‘濬縣出的’。大家趨尚清河與鉅鹿的磁器,也說一切宋磁都是那兒出的。琉璃廠至今有不少的沈周文徵明,都說是真的。”這無疑準確地指出了古董行的一種趨向和風尚。如果有大批文物湧向古董商,金村就成了最好的招牌。不管是不是金村出來的,只要能交易成功,都會被貼上金村的標籤。就這樣,大量並非出自金村的器物以金村之名流入古物市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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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陽金村古墓聚英》

19世紀晚期以來,中國文物成潮流地外流,零零散散多有報道。但是,到底有多大規模,實際上並不清楚知曉。梅原末治借金村之名,把散佈在全世界的,具有類似風格的精彩絕倫的中國器物聚攏起來,於是有了《洛陽金村古墓聚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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驫氏編鐘

青銅器是金村遺物中最重要的一個類別,而製作精美的錯金銀銅器向來被視為金村器群的典型特徵。以驫氏編鐘為例,雖然傳出自金村的器物早在1929年就出現在古董市場上,但並沒有引起學者的關注。直到1930-1931年,帶有長篇銘文的驫氏編鐘的十二枚被納入上海劉體智收藏後,才為人矚目。這裡也反照出中西學者的學術傳承和研究旨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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驫氏編鐘

驫氏編鐘一套十四枚,其中五枚是大型鈕鍾,九枚是小型鈕鍾。懷履光購得其中大、小鈕鍾各一枚,剩下的十二枚被劉體智收藏,而後全部被財大氣粗的日本住友財團收納。懷履光和梅原末治公佈的圖錄中,有鈕鍾和鎛鍾,沒有甬鍾。即使是懷履光公佈的金村編鐘,也明顯地顯示出組數太多,每組卻顯示出非常不整齊的殘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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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行於楚文化區域的銅敦(俗稱“西瓜鼎”)

更奇怪的是,梅原末治提供的金村器物中,甚至出現了東洋貨。除了年代上有早晚之分,形制上也有很大的差別。比如,懷履光公佈的編號253青銅器圓壺壺蓋上有蓮瓣的裝飾,這種形態跟河南新鄭李家樓出土的蓮鶴方壺比較接近,年代應當是春秋晚期。而編號251鎏金嵌紅銅圓壺年代則晚到戰國中期。懷履光公佈的銅鼎中既包括中原一帶很流行的樣式,也包括流行於楚文化區域的銅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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傳金村出土 甘斿銀匜 國家博物館藏

周天子當然曾具有調度全國資源的能力,但是,如果墓葬之中包含勢力遠不能覆蓋的地區,甚至敵對地區的器物,或者年代跨度太大,甚至明確晚於假定的墓葬年代的器物的話,都是值得質疑的。總之,金村器群固然遺漏了不少確實出自金村各個墓室的遺物,但也混入了相當數量的時代、地域和文化歸屬相沖突的器物。這無疑會在考古學史和物質文化研究方面留下不準確甚至是誤導的信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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傳金村出土 令狐君嗣子銅壺 國家博物館藏

如今的金村是平靜的,曾經轟動一時的八座東周王陵已被麥田覆蓋,不見蹤跡。彷彿經過時間的沖刷人們早已忘記90年前的那個夏天,在這裡曾經發生過什麼。而金村的那批文物,由於金村聲譽鵲起,以至於從不同地點盜掘出土的不同器物都有可能貼上“金村”標籤。因此,任何一批“金村”收藏都有可能是時代和地域意義上的雜拼。而真正周天子的寶藏,也許幾經輾轉就安靜的躺在某個博物館的某個角落,也許它離我們並不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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