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戰後德國人千方百計地試圖淡化納粹政權,把希特勒在位的12年,塑造為歷史的一小段彎路,意大利人卻無法做到這點,法西斯對國民經濟進行深刻的改造升級,使落後的農業國意大利擁有全面工業體系。用意大利人自己的話來說,“無論你們怎麼批評墨索里尼的不好,起碼他讓火車準點了。”墨索里尼真有這麼神奇嗎?1930年代意大利經濟騰飛的是誰的功勞?

貝尼託·墨索里尼出身於根正苗紅的左翼家庭,父親亞歷山德羅以打鐵為生,是意大利最早一批加入社會黨的積極分子,他還作為黨代表參加本地的議會。

亞歷山德羅給長子取了貝尼託這個名字,以紀念墨西哥的一位起義領袖貝尼託·胡亞雷斯。父親從小向子女灌輸反教會、反資本家、反國家主義的意識,直到成年從政後,貝尼託跟上流社會妥協合作,仍然掩蓋不住骨子裡的目無君父。

王莽是儒家的異端,洪秀全是基督教的異端,墨索里尼是社會主義的異端。在1919年創立法西斯組織之前,他是社會黨的人,而且率領著黨內最激進的派別。議會選舉路線、君主立憲制等一切溫和的事物,都遭到了墨索里尼的無情嘲諷。

1902年他逃避兵役(這是當時意大利社會黨人應盡的義務),來到瑞士烏里州,跟當地意大利移民勞工打成一片。通過宣傳動員,發達資本主義的瑞士烏里州變成了社會主義的陣地。當時國際革命的舞臺上,就屬意大利人最搶風頭,他們刺殺了本國國王、茜茜公主、法國總統,還炸掉紐約的華爾街,連擅長暗殺的俄國民粹派也要敬畏三分。

墨索里尼曾抨擊焦利蒂(多次出任意大利首相的自由黨人)政府對利比亞的殖民征服,到第一次世界大戰才轉變立場,呼喚對外戰爭。英法德奧俄的左派幾乎都發生了類似的轉折,支持本國資產階級政府開戰。1914年的歐洲洋溢著“神聖聯合”(L'unionsacrée)的氣氛。

“變帝國主義戰爭為國內戰爭”的口號,唯獨意大利社會黨響應了,還為此開除了墨索里尼的黨籍。從前的極左分子成了法西斯的開山鼻祖。同時代的政客裡,跟墨索里尼歷史形象最接近的是汪精衛,都是從“引刀成一快”的革命志士墮落為罪大惡極的軸心國頭目。國民黨抹殺汪精衛的創黨元老身份,墨索里尼追剿消除自己早年在社會黨刊物的言論。

一戰給意大利帶來得不償失的勝利,外債和通貨膨脹壓垮了國民經濟,失業的工人紛紛投靠社會黨。1919-1920“紅色的兩年(BiennioRosso)”裡,工潮暴動烽火連天,彷彿蘇俄“十月革命”的加長版。

愛惜羽毛的焦利蒂政府,暴露出資產階級的軟弱性,無力撲滅起義,不得不倚賴民兵團。在組織關係上,“黑衫軍”(CamiciaNera)由地方法西斯分子自發組建,各自為政,墨索里尼僅僅為名義上的“盟主”。1922年10月,各路黑衫軍諸侯蠢蠢欲動,發起“向羅馬進軍(MarciasuRoma)”,黨部高層在半裹挾半慫恿之下加入行動。

法西斯現象的興起,對左翼理論家是相當大的挑戰。葛蘭西和同事爭論法西斯到底代表哪個階級、屬於什麼主義,沉浸在思辨世界裡,完全無視敵人即將奪權的現實。墨索里尼已經兵臨羅馬城下,社會黨人還在辯論(古羅馬典故“喀提林已來到羅馬城下,你們還在辯論!”)。11月份《前進報》發出姍姍來遲的官方定性:這是資產階級的家務事。

其實法西斯的選民基本盤遠遠超過於此,企業主不滿社會黨的罷工,退伍老兵不滿社會黨的反戰主義,佃農不滿社會黨的土地集體化。體面的布爾喬亞天然厭惡暴民,勉強接受墨索里尼,是因為他在一班民兵團武夫裡頭,看上去還能溝通講道理。本質上墨索里尼是一介文人,對暴力的鼓吹酷愛不能掩蓋其自身的謹慎作風。他的老本行是文宣工作,把《前進報》辦得有聲有色,銷量一路增加。被社會黨開除後,墨索里尼創立自己的報紙,爭取到比以前更多的讀者,包括克羅齊在內的學者,都聽過他的集會演講。

底層造反者願意擁戴這位前社會黨人,是要藉助他在焦利蒂政府的人脈、影響力。而且墨索里尼富有罷工的經驗,知道什麼時候要正面硬抗,什麼時候要分化瓦解,只有左派最清楚左派的命門。冷戰再次證明了這點,盎格魯-薩克遜本土右派,批判起蘇聯體制如隔靴搔癢,歐文·克里斯托、雷蒙·阿隆等從親蘇陣營出走逃離的人批判更能一針見血。

有必要澄清,法西斯和新保守主義者乃至右翼威權政府的區別,學者劉軍寧辨析過納粹在經濟領域的極左特性。戈林說:“我不承認任何經濟法則的神聖性,經濟必須始終服務於國家,資本必須服務於產業。”他的四年計劃明顯仿照自蘇聯的五年計劃,只不過減去了一年,生怕別人認出來。戈培爾手底下有一大票“牛排納粹黨”,外面看是棕色的,切開一看,裡面卻是紅色的。希特勒欽佩斯大林模式,所以在攻下東歐之後,保留集體農莊,使得“簞食壺酒以迎德軍”的烏克蘭人大為心寒。

墨索里尼的辦公室裡很長一段時間裡掛著馬克思畫像,他在退出社會黨後,仍然保留了精神上的藕斷絲連。1919年制定法西斯的綱領裡,明確寫有廢除君主制、沒收教會財產、對私企國有化。在物價飛漲最猛烈的日子裡,有些激進分子嚷嚷著,要把商人吊在路燈上,直到1924年墨索里尼在公開場合表達對列寧的欽佩敬意。韓國李承晚和波蘭畢蘇斯基僅僅壟斷了政權,法西斯還要壟斷社會,接管教會、NGO各類自治組織。

墨索里尼喜歡穿黑襯衫,簡樸耐髒,這是鐵路、鋼鐵、機械工人的常見制服也是黑衫軍的由來。首次晉謁國王的時候,他還是這身打扮,匆忙之間借了一件宮廷晨禮服,套在外面。這種不倫不類的混搭裝束,是即將粉墨登場的新政權的絕佳象徵。

墨索里尼的朋黨和敵人都高估了“向羅馬進軍”的意義,黑衫軍“入城之日,市不改肆,不驚都人”。多黨制和國會均未遭到廢除,至關緊要的軍權留在國王手裡。媒體輕描淡寫了這場政變,看作為多年混亂中的一次普通政權更迭。

自由黨政客的妥協合作,既送給了法西斯權位,同時也捆住法西斯的身手。墨索里尼走的是殺人放火受招安的路線,沒有黨衛軍等武裝。政府的警隊和憲兵未被黨部控制,他無法像希特勒那樣大權獨攬。

法西斯暴徒政權回到了文治的正軌。像劉邦一樣,墨索里尼懂得“逆取順守”的道理,採取休養生息的政策。1922至1925年,意大利迎來經濟小陽春,財政扭虧為盈,輕重工業全面發展,對外出口世界產量最大的人造纖維。

這個原本沉痾在身的南歐窮國驟然康復,神采奕奕,引來國際社會的好奇。從遠東的蔣介石到南美的軍政府,都試圖從法西斯那裡尋找良藥,爭相前來探望。藥方沒有太多奧祕,減稅措施與泰羅制(管理體系)的引入,直接提高了企業生產效率。再加上一點點好運氣,1920年代美國的經濟引擎帶動了整個西方的大繁榮。墨索里尼本人的作用,就是敷上“禁止罷工”這一劑猛藥。

斯大林主義者宣稱,法西斯是壟斷資本主義的最高階段,實際上意大利才剛進入自由資本主義的初始期。墨索里尼沒有工廠管理經驗,也沒研究過經濟學,不懂得財富如何創造,早年的左翼主張,更多是源於民粹的仇富心態。多數生產管理交給資本家自己,“領袖”(意大利特有稱呼IlDuce,相當於希特勒的元首)親自主抓的項目敗多勝少。

墨索里尼把街頭暴力作風,帶入企業生產,對工商界的講話充斥“戰鬥”、“衝突”、“鬥爭”這些詞。政府為了保衛本國貨幣在金融市場的信用,發動了“里拉之戰”;為了開闢農田,發動了“墾荒之戰”;為了實現糧食自給自足,發動了“小麥之戰”。還有些消滅麻雀、老鼠、蒼蠅小打小鬧的戰鬥。

每一次運動式治國免不了虎頭蛇尾的收場,財政部強行對里拉升值後,工業活躍度下降,失業率增加。小麥以犧牲其他農作物的種植面積為代價獲得高產,預演了赫魯曉夫玉米運動的成敗。

“墾荒之戰”是唯一一場有點成績的勝利。政府撥出大批款項,用於排澇、灌溉、綠化,填平了中部平原的沼澤,開闢出大片新農場。農業部打算乘勝追擊,向南方推進,變革當地的村社租佃制度。那不勒斯的地主是全國最有實力的保守派,拒絕哪怕最輕微的土改措施。他們有械鬥私戰的悠久傳統,可不像米蘭、都靈的中產階級那樣溫文爾雅,農業部長無奈辭職。

法西斯內部的鷹派看到,“領袖”向(南方)大地主(北方)大資產階級政權妥協退讓,非常不滿。他們緬懷激情燃燒的歲月,時不時地製造些小麻煩(揍其他黨派政治家、搗毀報社),來發洩情緒。首相反覆跟上流社會表示,自己不主張暴力,手下人不聽號令。這不全然是謊話,在馬太奧蒂事件中,他差點失去黨內控制。

馬太奧蒂是社會黨裡最具威望的一位人物,在1924年6月遭到綁架殺害。這起案件的懸疑性和重要性相當於北洋初年的宋教仁案,各黨派藉機發難,對墨索里尼政權構成真正的威脅。

案件調查拖延半年之久,不耐煩的黑衫軍頭目進京逼宮,他們擔心“領袖”會動搖,擔心被出賣。狡猾的墨索里尼從不上街指揮戰鬥,雙手沒沾過血。殺人放火的勾當是地方黨部犯下的,一旦走正規的司法程序,很難逃脫法網。他們竭力保住權力不撒手,甚至斥責黨魁是叛徒、逃兵。

如果墨索里尼就此下臺,那麼可能成為另一個托洛茨基,在黨史裡留下投機分子的蓋棺定論。托洛茨基原本處於孟什維克陣營,後來叛逃到列寧一方,擠入布爾什維克的核心,在跟斯大林的鬥爭中失敗下野,被扣上異端的帽子。

1925年元旦剛過,墨索里尼決心不再坐以待斃,實行一黨制。他作為首相兼任二十多個職務,成為自己的國會議長、陸軍總司令、內政部長、外交部長、以及原本就最合適他的宣傳部長。群眾默認了獨裁的事實,人心思定壓倒了對公平正義的追求,剛溫飽小康的民眾再也不想回到苦日子。

當初墨索里尼上臺的時候,自由派、社會黨人和西方國家,都預言他蹦躂不了多久,結果這一屆政府存續20年,是近代意大利前所未有的。1930年代,佔領埃塞俄比亞、調解歐洲的外交糾紛,從一個勝利走向另一個勝利。如果不是因為他跟希特勒結盟,或許持續時間能更長,西班牙的佛朗哥保持中立躲過二戰風暴,壽終正寢。

如同所有政治暴發戶,“領袖”沉浸在榮華富貴裡,被諂媚奉承的廷臣包圍。早年戰天鬥地的狂熱一點點地褪色,然而他始終懷抱烏托邦幻想,心底暗藏的左翼革命情緒,就像狂犬病等潛伏性病毒。他抨擊企業、金融界不服從大局,有次震怒時說,起碼80%的資產階級應該從“肉體上消滅掉”。

普通的改朝換代僅僅更換最頂端的既得利益集團,革命則是對社會根基的連根拔除。法西斯分子有兩種慾望,一種是破壞的慾望,要“砸爛舊世界”,用最後一個社會黨人的腸子勒死最後一個猶太放貸人;另一種是創造的慾望,建立“法西斯主義新天地”。希特勒啟動浩大的社會工程(socialengineer-ing),締造全世界最先進的福利國家以及全世界第二大的集中營體系。德意志清除內部的“猶太細菌病毒”,達到純潔的種族“雅利安化”。

這種大改造基於人為的設計,擁有超凡意志的領袖,可以不顧經驗自發秩序,開展政治實驗。墨索里尼的意志力(或者說頑固程度)不如希特勒,沒有長期規劃,偏好間歇性、零星的運動式治國。

羅伯斯皮爾和蔣介石,墨索里尼、丹東和汪兆銘,一類是不可腐蝕的清教徒革命家,另一類是“醉臥美人膝,醒掌天下權”的革命浪漫主義者,合起來構成該群體的兩面鏡像。

性格決定命運,出身鎖定路徑,墨索里尼空有革命信條,但缺乏執行力度,意大利法西斯成為極權政體工程的半成品。羅馬政府的經濟改造沒有通盤考量,隨外部天時地利而變動,陸續分為三期。

1929年大蕭條帶來了首個機遇,馬克思預言的資本主義危機似乎降臨了。墨索里尼幸災樂禍地看到,銀行財團如多米諾骨牌般倒下。1933年意大利工業重建研究院(IRI)設立,作為臨時控股公司,接手破產企業。

入侵埃塞俄比亞把統制經濟帶入第二個階段,沒有什麼事情能比戰爭更有理由集權。IRI在官方扶植下收購的股份越來越多,慢慢掌握了全國1/5的工業資本,意大利國有化程度僅次於蘇聯。這個機構成為實業界的龐然巨物,產出了全國40%的鋼鐵,70%的電力,80%的船隻。1941年因二戰實行配給制,技術官僚井井有條地管理生產線,意大利的力量遍佈地中海。這是一個右翼古典主義(體現在文化教育、意識形態方面)的羅馬帝國,也是一個左翼統制主義的羅馬帝國。

經濟改造的最後一步,比較曲折。1943年意大利本土遭到盟軍攻入,法西斯高層表現出“識時務者為俊傑”(或者說是見風使舵)的判斷力,發動政變逮捕“領袖”,把戰爭罪責歸結於他一人,意大利民族不愧為馬基雅維利的同胞後裔。

德國人照例救了墨索里尼一次,他獲釋後在薩羅開府建政,國號為意大利社會共和國(RepubblicaSocialeItal-iana),徹底拋棄了君主制的招牌門面。新政權偏安於亞平寧半島北部,只保住半壁江山。這未嘗沒有益處,南方地主曾是最強硬的在野力量,丟掉南方包袱後,革命再沒人能阻攔。通常的政治家越到晚年,越保守,唯恐失去權勢錢財。墨索里尼沒什麼可失去了,只求在美利堅金元帝國完勝之前,多快好省地建成烏托邦。

薩羅政府變本加厲地干預生產,消滅財閥,僱員在100人以上的企業全部國有化,大公司的董事會裡必須有半數以上的工人代表。柏林呈現了相同的趨勢,在720軍官暗殺未遂事件之後,逃過一劫的希特勒,下達了早該在戰爭初期就應有的總動員令,國家擴大對私營經濟的監管。第三帝國高官裡最傾向社會主義的戈培爾,跟希特勒的關係愈發親近。

墨索里尼在政治生涯的最後幾個月裡,撰寫回憶錄。他保持了驚人的愚蠢自負,詢問訪客自己的身後之名如何,能否達到拿破崙、凱撒的歷史地位。單論功績,法西斯保持GDP增長,延續了戰前的焦利蒂黃金時代(Giolittian Era,1901-1914年);IRI培養出的年輕人才,為二戰後的民主政府做嫁衣,規劃出1950年代的經濟奇蹟。

但是手段無法取代目的,政績合法性(performanc elegitimacy)無法取代法統本身,“僭主”無權索要不應得的名分。唐朝士大夫給“治宏貞觀,政啟開元”的武則天蓋棺定論,一方面承認她的雄心才幹,另一方面貶低矮化武周政權的正統性。

從偉大到可笑,僅一步之遙,沒人比墨索里尼更適合這句評語。歐洲人對德國法西斯充滿了恐懼,對意大利法西斯只有冷嘲熱諷。在軸心國行將覆滅的時刻,墨索里尼仍有機會挽回些許名聲,他可以效法希特勒頑抗到底,自殺殉國,仍不失為遺臭萬年的梟雄。自尊心、榮譽感輸給了苟且偷生的本能,墨索里尼選擇可恥的逃跑,逃跑計劃又不夠周全,被游擊隊抓到槍斃,屍體掛在廣場示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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