諾貝爾獎詩人詩選(上)

白雪 文學 詩歌 落葉歸根 中國草根詩社 中國草根詩社 2017-09-20

切斯瓦夫·米沃什(Czesław Miłosz)1911年6月30日生於立陶宛- 2004年8月14日卒於波蘭克拉科夫。波蘭著名的詩人、作家和散文家,在1980年獲諾貝爾文學獎。

禮物

如此幸福的一天。

霧一早就散了,我在花園裡幹活。

蜂鳥停在忍冬花上,

這世上沒有一樣東西我想佔有。

我知道沒有一個人值得我羨慕。

任何我曾遭受的不幸,我都已忘記。

想到故我今我同為一個並不使人難為情。

在我身上沒有痛苦。

直起腰來,我看見藍色的大海和帆影。

(西川譯)

偶然相逢

黎明我們駕車奔駛在冰封的大地上,

有如紅色的鳥兒在黑暗中展翅飛翔。

猛然間一隻野兔在路上跑過,

我們之間有人用手指點。

那是很久以前。而今——

那野兔和揮手的人都已不在人間。

啊,我親愛的人!

他們在哪兒?他們去向何方?

那揮舞的手,那風馳電掣的奔駛,

還有那沙沙滾動的鵝卵石?

我問你們,並非出自悲傷,

而是感到納悶,驚惶。

(艾迅 譯)

諾貝爾獎詩人詩選(上)

幸福

多麼溫暖的光啊!自明亮的海灣

桅檣,像雲杉,纜索靜臥

在晨霧中。溪水喧鬧著

流入大海,通過一座小橋----一支長笛。

遠處,在古代廢墟的拱門下

你看見一些小小的走動的人形。

有個人戴著紅頭巾。樹林,

城壁和群山都在這清晨之刻。

(沈睿 譯)

在中午

在一家山間旅店,高過栗子樹的綠陰,

我們三人挨著一家意大利人

坐在水平排列的松林中。

附近一個小女孩在井中汲水。

天空中響著燕子的叫聲。

喔—,我聽到內心的歌聲,喔-,

多好的中午,它不會重現,

此刻,我坐在她和她的身旁

以往生命的各個階段

和擺在方格桌布上的葡萄酒一同到來。

島上的花崗石被大海洗刷。

我們三人是一個自我喜悅的思想

科西嘉夏天樹脂的清香伴著我們。

(張曙光 譯)

顯而易見

當然,我不會說自己在想什麼。

文雅的社會應當學會尊重。

一個人無須暴露在談話中,或將哀傷的

祕密印成鉛字,這祕密關於我們平凡的肉體。

因為我們,脆弱而無助,已敢於

將自己高高舉過頭頂,

在絕望中對人說:

“我已活成了別人,他希望我已死去。”

(胡桑 譯)

六月十七日

雪將永遠

不化,

雪上他們的痕跡凍僵在日落時分的

一小時、一年、一個區域、一個國家中。

臉將永遠

被雨滴打個不停。

一滴雨正從眼皮流向嘴脣

在一個空曠的廣場上,在一個未具名的城市中

(張曙光 譯)

讀安娜·卡緬斯卡的筆記

讀她,我明白她多麼豐富而我自己,多麼貧乏。

豐富的愛情和痛苦,哭泣和夢想和祈禱。

她生活在自己的人民中間,他們不是很快樂但互相支持,

並由一個死者與生者之間的契約維繫著,那契約在墓頭更新。

芳草、野玫瑰、松樹、土豆田使她愉悅,

還有自童年以來就熟悉的泥土氣息。

她不是一位卓越的詩人。但這正好:

一個好人不會去學習藝術的詭計。

(黃燦然 譯)

奧克塔維奧·帕斯(Octavio Paz,1914.3.31~1998.4.19),墨西哥詩人、散文家。生於墨西哥城。帕斯的創作融合了拉美本土文化及西班牙語系的文學傳統,繼承歐洲現代主義的形而上追索以及用語言創造自由境界的信念。1990年由於“他的作品充滿激情,視野開闊,滲透著感悟的智慧並體現了完美的人道主義”而獲得諾貝爾文學獎。

驚歎

蜂鳥

安然

不是在枝頭

而是在空中

不是在空中

而是在瞬間

(黃星燁 譯)

枝頭

一隻小鳥

落在松枝上,

啾啾歌唱。

它突然挺立,

箭一樣 飛向遠方,

歌聲中變得渺茫。

小鳥是一塊木片 善於歌唱,

伴隨著歌聲嘹亮, 活活地燒光。

抬望眼:空蕩蕩。

只有寂靜

在枝頭搖晃。

(趙振江 譯)

辨認

院子裡有一隻鳥兒在啾啾啼,

就像一枚硬幣掉進撲滿裡。

一陣微風吹來,它的羽毛

一次轉彎時消失,

也許並沒有鳥兒,

我也不是我院兒裡那一隻。

(朱景冬 譯)

歸來

就在半路上,我

停步了。我及時轉向後

而不願繼續走向未來

——在那裡,沒人等我

我轉向後,飄泊過曾飄泊的路

我離開了那條跑線,在那裡

人人

自起點的起點等著

某張車票,某隻鑰匙,某種判決,

而希望卻毫無希望地希望著

希望著世紀之門開啟

希望有人說:現在已經沒有

門,也沒有世紀……

我穿過街道和廣場,

灰白的身分,冷冽的黎明中佇立

只有風,生活在這些死去的亡間。

在這城市這鄉間之上以及在這鄉間

這荒漠的夜晚上:

我的心是夜晚,是荒漠

那時我是烈日下的石塊,鏡子和石塊。

而後海就在荒漠與廢墟之外

越過海則是漆黑的天空,

疲竭之文學的巨石:

星辰,什麼也沒有向我們指示。

我來到了盡頭。門都已關緊

而天使,卸下了武器睡覺了。

在裡頭,那花園:糾纏的樹葉,

石頭的呼息仿若活生生的,

木蘭花的瞌睡和赤裸的

光線在刺青的軀幹之間

水擁抱著紅色的

和綠色的草地,以它的四肢。

在中央,女人,樹,

火鳥的羽發。

我的裸身似乎理所當然:

我就像水,像空氣。

在樹木的綠光下,

睡在草叢裡,

是一支長口的羽

遭風拋棄,雪白的。

我想吻它,但水聲

觸動我的渴,那裡的一片透明,

邀我一個人去沉思。

我看見有過意象在深處顫動:

折彎了渴,遭毀了的嘴

哎,老錢奴,馬屁精,鬼火,

淹沒了我的裸。我走了,悄然地。

天使笑了。風醒來

而那風的沙石刺盲了我。

我的話就是風,就是沙:

不是我們在生活,而是時間生活了我們。

(譚石 譯)

大街

這是一條長長的寂靜的街道。

我在黑暗中行走,跌跤,

爬起來,踏著乾枯的落葉和沉默的石子,

深一腳,淺一腳。

我身後也有誰將它們踐踏:

我停,他也停,

我跑,他也跑。

當我轉過臉,無人靜悄悄。

一片漆黑,沒有出路,

我在街口轉來轉去

總是又回到原處,

那裡沒人等我,也沒人將我跟隨,

我卻在將一個人緊追,

他跌倒了又爬起來,

一見我便說:沒有誰。

(趙振江 譯)

綠色的墨跡

綠墨在創造花園、森林、草地,

字母在枝葉間唱歌,

詞藻是一棵棵樹木,

語句是一個個綠色的星座。

讓我們的語言落下並將你覆蓋

宛似常春藤爬滿雕像,

像葉子的雨覆蓋一片田野,

像墨水寫滿這頁紙張。

手臂、腰肢、脖子、乳房,

純潔的前額宛似海洋,

咬著草屑的牙齒,

秋天樹林的頸項。

你身上佈滿綠色的標記

與再生之樹的軀體相同。

那麼多閃光的小小傷痕對你有什麼要緊;

請看天空和它那佈滿全身的星星。

(趙振江譯)

在走和留之間

在走和留之間,日子搖曳,

沉入透明的愛。

此刻,環形的下午是片海灣

世界在靜止中擺動。

一切都清晰可見,一切都難以捕捉。

一切都近在眼前,一切都無法觸摸。

紙,書,筆,玻璃杯,

在自己名字的陰影裡棲息。

時間在我的廟宇震顫,重複著

永恆不變的血的音節。

光將冷漠的牆

變成幽靈般的反光劇場。

我發覺自己處於眼睛的中央,

用茫然的凝視望著自己。

瞬間在瀰漫。一動不動,

我留,我走:我是一個停頓。

(高興 譯)

巴勃魯·聶魯達(PabloNeruda,1904-1973)智利詩人。由於“他的詩作具有自然力般的作用,復甦了一個大陸的命運與夢想”,聶魯達於1971年榮獲諾貝爾文學獎。早期詩作抒情優美,中期詩作宏大開闊,晚期深邃細膩。

我喜歡你是寂靜的

我喜歡你是寂靜的,彷佛你消失了一樣,

你從遠處聆聽我,我的聲音卻無法觸及你。

好像你的雙眼已經飛離遠去,

如同一個吻,封緘了你的嘴。

如同所有的事物充滿了我的靈魂,

你從所有的事物中浮現,充滿了我的靈魂。

你像我的靈魂,一隻夢的蝴蝶,

你如同憂鬱這個字。

我喜歡你是寂靜的,好像你已遠去。

你聽起來像在悲嘆,一隻如鴿悲鳴的蝴蝶。

你從遠處聽見我,我的聲音無法企及你:

讓我在你的沉默中安靜無聲。

並且讓我藉你的沉默與你說話,

你的沉默明亮如燈,簡單如指環。

如黑夜,擁有寂靜與群星。

你的沉默就是星星的沉默,遙遠而明亮。

我喜歡你是寂靜的:彷佛你消失了一樣,

遙遠而且哀傷,彷佛你已經死了。

彼時,一個字,一個微笑,已經足夠。

而我會覺得幸福,因那不是真的而覺得幸福。

(李宗榮 譯)

孤獨

未發生過的事情是如此突然,

我永遠地停留在那裡,

什麼也不知道,別人也不知道我,

好像我在一張椅子下,

好像我失落在夜中——

如此這樣又不是這樣

但我已永遠地停留。

我問後面來的人們,

那些女人們和男人們,

他們滿懷如此的信心在做什麼

他們如何學會的生活;

他們並不真正地回答,

他們繼續跳著舞和生活著。

這並沒在一個已經決定

沉默的人身上發生,

而我也不想再繼續談下去

因為我正停留在那裡等待;

在那個地方和那一天

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

但我知現在我已不是同一個人。

(沈睿 譯)

我在這裡愛你

我在這裡愛你 在黑暗的松林裡風解脫了自己

月亮像磷光在漂浮的水面上發光

白晝 日復一日彼此追逐

雪以舞動的身姿迎風飄揚

一隻銀色的海鷗從西邊滑落

有時是一艘船 高高的群星

哦 船的黑色的十字架孤單的

有時我在清晨甦醒 我的靈魂甚至還是溼潤的

遠遠地 海洋鳴響併發出回聲

這是一個港口

我在這裡愛你

我在這裡愛你 而地平線徒然地隱藏你

在這些冰冷的事物中我仍然愛你

有時我的吻藉這些沉重的船隻而行

穿越海洋永無停息

我看見我自己如這些古老的船錨一樣遭人遺忘

當暮色停泊在那裡 碼頭變得哀傷

而我的生命變得疲憊 無由地渴求

我愛我所沒有的 你如此地遙遠

我的憎惡與緩慢的暮色搏鬥 但夜晚已降臨並開始對我歌唱

月亮轉動他齒輪般的夢

最大的星星藉著你的雙眼凝視著我

當我愛你時 風中的松樹

會以他們絲線般的葉子唱出你的名字

(李宗榮譯)

托馬斯·特朗斯特羅姆(1931年4月15日-2015年3月26日),瑞典詩人,被譽為“20世紀最後一位詩歌巨匠”2011諾貝爾文學獎得主獲獎理由是“他以凝鍊、簡潔的形象,以全新視角帶我們接觸現實”。善於從日常生活入手,把有機物和科學結合到詩中,把激烈的情感寄於平靜的文字裡,被譽為當代歐洲詩壇最傑出的象徵主義和超現實主義大師。

轍跡

凌晨兩點:月光。火車在外面的

田野中停下。一個遠遠的鎮子的點點星火

在地平線上冷冷地閃忽不定。

當一個人在夢中走得如此之深

當他再次返回屋子之際,

他絕不會想起他到過那裡。

或者當一個人在疾病中走得如此之深

以致他的日子都變成某些閃忽的火花,蜂群,

虛弱而寒冷於地平線上。

凌晨兩點:火車完全靜止不動。

強烈的月光,稀疏的星星。

(董繼平 譯)

打開和關閉的屋子

有人專用手套來體驗世界。

他白天休息一陣,把脫下的手套在架上

手套突然變大,舒展身體

用黑暗填滿整棟房屋

漆黑的房屋在春風中站著

“大赦。”低語在草叢中走動,“大赦。”

一個男孩捏著斜向天空的隱線在奔跑。

他狂野的未來之夢像一隻比郊區更大的風箏在飛

從高處能看見北方無邊的藍針葉地毯

那裡雲影

靜立不動

不,在飛

(李笠 譯)

有太陽的風景

太陽從房屋背後露臉

停立在街上

用紅色的風

呼吸我們

因斯布魯克,我必須與你告別

但明天

溫暖的太陽

將在我們工作和生活的

半死的森林裡露臉。

(李笠 譯)

尾聲

我像一隻抓鉤在世界底部拖滑

抓住的都不是我要的。

疲憊的憤怒,炙熱的退讓。

劊子手抓起石頭,上帝在沙上書寫。

寧寂的房間。

月光下傢俱站立欲飛。

穿過一座沒裝備的森林

我慢慢走入我自己。

(李笠 譯)

自1979年3月

厭倦了所有帶來詞的人,詞並不是語言

我走到那白雪覆蓋的島嶼。

荒野沒有詞。

空白之頁向四面八方展開!

我發現鹿的偶蹄在白雪上的印跡。

是語言而不是詞。

(北島譯)

輓歌

我打開第一道門。

這是一個陽光照亮的大房間。

一輛沉重的小車在外面駛過

使瓷器顫抖。

我打開二號門。

朋友!你飲下一些黑暗

而變得明顯可見。

三號門。一個狹窄的旅館房間。

朝向一條小巷的景觀。

一根燈柱在瀝青上閃耀。

經歷,它美麗的熔渣。

(董繼平譯)

臉對著臉

二月,活著的靜立不動。

鳥懶得飛翔,靈魂

磨著風景,像船

磨著自己停靠的渡口。

樹站著,背對這裡。

枯草丈量著雪深。

腳印在凍土上衰老。

語言在防水布下枯竭。

有一天某個東西走向窗口

工作中斷。我抬頭

色彩燃燒。一切轉身。

大地和我對著彼此一躍。

(李笠 譯)

黑色的山

汽車駛入又一個彎道,擺脫山寒冷的陰影

朝太陽呼嘯著向山頂爬去。

我們在車裡擁擠。獨裁者的半身像

被裹在報紙裡。一隻酒瓶從一張嘴傳到另一張嘴。

死亡胎記以不同的速度在大家的體內生長。

山頂上,藍色的海在追趕著天空。

1978

(李笠 譯)

冬天的目光

我像一把梯子傾斜著,

把臉伸進櫻桃樹的二樓。

我在陽光敲響的色彩的鐘裡。

我比四隻喜鵲更快地消滅了暗紅的果子

突然一陣遠方的寒冷襲來。

瞬息發黑

變成樹幹上的斧印。

一切都已太晚。我們在遮蔽我們的黑暗裡

慢跑,下去,進入古代下水道。

隧道。我們在那裡走了好幾個月。

半是工作,半是遁逃。

出口打開時的短促祈禱。

慘淡的光滴落。

我們往上看:星空穿過陰溝的蓋子。

(1983)

(李笠譯)

四月與沉默

春天荒蕪。

絨黑的溝

在我身邊爬行,

沒有呈現鏡影。

那唯一閃爍的

是黃色花朵。

我被我的影子拎著

像一把

被自己黑盒拎著的提琴。

我唯一想說的

在觸不到的地方閃爍

像當鋪中的

銀器

(李笠 譯)

薩瓦多爾·誇西莫多(Salvatore Quasimodo,1901-1968)意大利詩人。詩歌語言簡練,明淨,抒情低徊沉吟,寫景瑰奇獨特。1959年,因為"由於他的抒情詩,以古典的火焰表達了我們這個時代中,生命的悲劇性體驗"而獲得諾貝爾文學獎。

古老的冬天

在半明不暗的火光中,

你那纖巧的雙手我渴望一見,

它們散發橡木和玫瑰的味兒,

也有死亡的氣息。古老的冬天。

鳥兒尋找穀粒,

轉眼間披上雪花,

於是就有這樣的話:

少許陽光,一個天使的光圈,

還有霧,還有樹,

還有我們——清晨空氣的產物。

(錢鴻嘉譯)

我失落了一切

另一種生活接待了我:

陌生人中的落寞,

些許的麵包。

我失落了一切,

失落了美和愛,

卻揀得欺騙,

還有惆悵。

(呂同六譯)

雨灑落過來了

雨向著我們灑落過來了,

掃擊靜靜的天空。

燕子掠著倫巴第面上

慘白的雨點飛翔,

像海鷗追逐遊玩的小魚;

從菜園那邊飄來乾草的清香。

又一個虛度的年華,

沒有一聲悲嘆,沒有一聲笑語

擊碎時光的鎖鏈。

(呂同六 譯)

海邊遊憩地

海邊遊憩地常常

閃爍著暗淡的星光,

硫黃色的蜂房在我頭上

搖晃。

蜜蜂們的時光;而蜂蜜

在我的喉中

再次新鮮而噴香;

正午一隻渡鴉徘徊

在灰色沙石上。

激動的空氣:在這裡太陽的寧靜

教授著死亡,而夜

訴說著沙的

家園——已喪失。

(沈睿 譯)

瞬息間是夜晚

每一個人

偎依著大地的胸懷

孤寂地裸露在陽光之下:

瞬息間是夜晚。

(呂同六譯)

赫爾曼·黑塞,德國作家。1946年獲諾貝爾文學獎。愛好音樂與繪畫,黑塞的詩有很多充滿了浪漫氣息被稱為“德國浪漫派最後的一個騎士”。

詩與歌

從前,生活似乎更加真實,

世界更井然有序,精神更加明晰,

智慧和學問還沒有分裂。

那些古人,生活得更輕鬆、更充實,

我們從柏拉圖和中國人的著書裡,

到處都讀到有關的美妙的記事——

啊,每逢我們走進阿奎那的

論述極為精確的大全殿堂裡,

我們就覺得有個圓熟的、美好的、

澄明的趔趄的世界從遠處揮手致意:

那兒,一切都明亮,自然完全受精神支配,

人類由上帝創造出來,又回到上帝那裡,

公佈的法則和秩序都有美好的形式,

一切都圓滿地形成整體,沒有破裂。

與此相反,我們這些後世之人,

卻象註定要進行鬥爭,在荒漠中行軍,

註定要去懷疑,去冷嘲熱諷,

賦予我們的只有渴望和憧憬。

可是將來我們的子孫也會有後之視今

亦猶今之視昔的情況,他們會美化我們,

把我們看作倖福的智者,因為他們

從我們一生悲嘆、混亂的合唱之中

只會聽到和諧的餘音,熄滅了的

困苦和鬥爭會被敘述得象美麗的童話。

在我們當中最不相信自己的人,

提出問題最多而持懷疑態度的人,

也許會使他的影響及於後世,

讓青年人奉為楷模,受其教化;

現在為了懷疑自己而煩惱的人,

也許有一天受人羨慕,當他是幸福的人,

一個不知道什麼困苦和恐懼的人,

生活在他那種時代而感到快樂的人,

他的幸福就象兒童的幸福一樣的人。

因為在我們心中也有屬於永遠的精神的精神,

它把一切時代的精神稱為兄弟:

超越今天而永生的是它,不是我和你。

寫在沙上

世間美好和迷人的事物,

都只是一片薄霧,一陣飛雪,

因為珍貴而可愛的東西,

全都不可能長存;

不論雲彩、鮮花、肥皂泡,

不論焰火和兒童的歡笑,

不論鏡子裡的花容月貌。

還有無數其他美妙的事物。

它們剛剛出現,便已消失,

只存在短短的瞬間,

僅僅是一縷芳香、一絲微風,

懂得這一切,我們多麼傷心。

而所有恆久固定的東西,

我們內心並不珍愛:

散爍冷光的寶石,

沉甸甸燦爛的金條。

就是那數不清的星星,

遙遠而陌生的高掛天穹,

我們短暫過客無法比擬,

它們也不會進入我們內心。

不,我們內心所珍愛的,

卻是屬於凋零的事物,

而且常常已瀕臨滅亡。

我們最最心愛的,

莫過於音樂的聲調,

剛一出現便已消失、流逝,

像風吹、像水流、像野獸奔走,

還纏繞著淡淡傷感,

因為不允許它稍作停留,

稍有片刻的停息、休止;

一聲接一聲,剛剛奏響,

便已消失,便已經離開。

我們的心便是這樣,

愛流動、愛飛逝、愛生命,

愛得寬廣而忠貞,

絕不愛僵死的事物。

那固定不變的岩石、星空和珍寶,

我們很快便膩煩,

風和肥皂泡的靈性,

驅使我們永恆變化不停,

它們與時間結親,永不停留。

那玫瑰花瓣上的露珠,

那一隻小鳥的歡樂,

那一片亮雲的消散,

那閃光的白雪、彩虹,

那翩翩飛去的蝴蝶,

那一陣清脆的笑聲,

所有和我們一觸即逝的東西,

才能夠讓我們體會

歡樂或者痛苦。

我們愛和我們相同的東西,

我們認識風兒寫在沙上字跡。

(張佩芬 譯 )

花枝

總是來回抖動

花枝掙扎於風中,

總是上下求索

我的心像一個孩童

在明亮與昏喑的日子之間,

在企求與放棄之間。

直到花朵飄零,

枝條上果實飽滿,

直到厭倦了童年,

這顆心歸於平靜

並表白:這總不消停的生命遊戲

絕非枉然,滿是歡喜。

(1913.2.14)

霧中

在霧中散步真是奇妙!

一木一石都很孤獨,

沒一棵樹看到別棵樹,

棵棵都很孤獨。

當我的生活明朗之時,

我在世上有很多友人,

如今,由於大霧瀰漫,

再也看不到任何人。

確實,不認識黑暗的人,

決不能稱為明智之士,

難擺脫的黑暗悄悄地

把他跟一切人隔離。

在霧中散步真是奇妙!

人生就是孑然獨處。

沒一個人瞭解別人,

人人都很孤獨。

(錢春綺 譯)

傳說

國王和他的侍從坐在筵席上,

一隻膽大的小鳥飛過殿堂。

“朋友,你們告訴我,”國王言語,

“難道這隻小鳥不是個譬喻?

來自黑暗隨即又隱入黑暗,

它只在光亮中呆了一瞬間。

也這樣來而復去不留痕跡,

我們在光明中沒有多少日子。”

有人回答:“自己安息的地方

小鳥都知道,就在它的故鄉。

人生如夢如黑夜,虛幻又蹉跎,

我們是可憐的眠者。但上帝醒著。”

(林克 譯)

哈瑞·馬丁鬆(HarryMartlnson,1904-1978)瑞典詩人。1974年獲諾貝爾文學獎。

黃昏三月

冬末春初,夜幕初垂,冰雪剛溶。

男童們在他們雪砌的屋子燃一根蠟燭,

對一個在隆隆過往的黃昏列車內的旅客來說,

這是一段迴繞著灰暗時光的鮮紅記憶,

不斷地召喚著,自那剛甦醒了的死沉沉樹林。

從前的遊子一直沒有還鄉,

他被那些漁火與時光拖住,

一生漂流在外。

(張錯 譯)

諾貝爾獎詩人詩選(上)

風景

蒼翠的野地上一座石橋。

一個孩子站著。他望著流水。

遠處:一匹馬,背拖一抹夕陽。

它靜靜地飲水,

鬃毛散落在河中,

好似印第安人的頭髮。

(李笠 譯)

尺蠖

在開滿花朵的樹上

飄蕩著蜜蜂悠揚的合唱。

瓢蟲,一顆裝飾樹葉的活的珠寶,

分開緋紅的背脊飛去,

把自己的命運

交給含著花蕊清香的空氣。

尺蠖爬到葉子邊緣,像一個疑問,

支起兩隻嫩黃的短足:向葉外蕩去,

向空茫的宇宙尋找棲處。

風聽見了,讓樹枝靠近它,

伸出樹葉的手,接它過來。

(李笠 譯)

俯身看吧!井裡有星星。

璀璨的金星

在倒映著的羊齒葉間靜閃。

這是一個發綠的大地之夜。

星星紛紛露臉,何等清晰!

好像從地球的一扇窗戶出現。

(李笠 譯)

在邊界

沙和海,

朝下看的眼睛。

目光追隨著螞蟻,

思想同它在沙灘上游戲。

海邊的黑麥磨著自己的小刀。

螞蟻爬著,悄悄遠離了大海。

袒露的日子,濤聲也重了。

(李笠 譯)

維斯瓦娃·辛波絲卡(Wislawa Szymborska,1923年7月2日—2012年2月1日),波蘭詩人、翻譯家,是第三位獲得諾貝爾文學獎(1996年)的女詩人、第五位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波蘭作家,美稱“詩歌界的莫扎特”。2012年2月1日,維斯瓦娃·辛波絲卡在克拉科夫逝世,享年89歲。

三個最奇怪的詞

當我說出“未來”一詞時

第一個音節便已經過去

當我說出“寂靜”一詞時

我打破了它。

當我說出“虛無”一詞時

我就創造抓住了一些不存在的事物

(馮默諶 譯)

布魯爾的兩隻猴子

我是這麼想象期終考試的:

在窗口邊,坐著兩隻拴在一起的猴子

窗外的遠處,天空飄浮著,

海水也飛濺著。

我正參加人類歷史學的考試:

我結結巴巴,不知所措。

一隻猴子注視著我,說來具有諷刺意味的是,

另一隻猴子似乎已經睡著——

可一直沉默著是個問題,

他提醒我

用一連串清脆的鎖鏈的當啷聲。

(馮默諶 譯)

用一粒沙觀看

我們叫它一粒沙。

但它不叫自己粒或沙。

它沒有名字也過得很好,

不管是籠統、特別、

短暫、永久、不確切

或恰當的名字。

它不需要我們的顧盼,我們的碰觸。

它不感到自己被看見和碰觸。

它掉落在窗沿這一事實

只是我們的經驗,而非它的。

這跟它掉落在任何事物上沒有分別,

它並不知道已經完成掉落

或仍在掉落。

從窗口可以觀看到美妙的湖景,

但湖景本身不觀看自己。

它存在於這個世界,沒有顏色和形狀,

沒有聲音,沒有氣味,沒有痛苦。

湖底無底地存在著,

湖岸無岸地存在著。

湖水不感到自己是溼是幹。

波浪也不感到自己是單數或眾數,

它們掀起,聽不到自己濺在

不大不小的卵石上的聲音。

而這一切發生在原本沒有天空的天空下,

太陽在那裡不是沉落地沉落

不是隱藏地隱藏在一朵不覺得自己隱藏什麼的雲團背後。

風吹它,其理由

只不過是吹罷了。

一秒過去,

另一秒,

第三秒。

但它們只是我們的三秒。

時間像一個帶著急件的信使飛馳而過。

但這只是我們的比喻。

一個人物被創造出來,他的慌忙是假裝的,

他的消息不含人性。

(黃燦然譯)

寫作的喜悅

被書寫的母鹿穿過被書寫的森林奔向何方?

是到複寫紙般複印她那溫馴小嘴的

被書寫的水邊飲水嗎?

她為何抬起頭來,聽到了什麼聲音嗎?

她用向真理借來的四隻脆弱的腿平衡著身子,

在我手指下方豎起耳朵。

寂靜——這個詞也沙沙作響行過紙張

並且分開

“森林”這個詞所萌生的枝椏。

埋伏在白紙上方伺機而躍的

是那些隨意組合的字母,

團團相圍的句子,

使之慾逃無路。

一滴墨水裡包藏著為數甚夥的

獵人,眯著眼睛,

準備撲向傾斜的筆,

包圍母鹿,瞄準好他們的槍。

他們忘了這幷非真實人生。

另有法令,白紙黑字,統領此地。

一瞬間可以隨我所願盡情延續,

可以,如果我願意,切分成許多微小的永恆

佈滿暫停飛行的子彈。

除非我發號施令,這裡永不會有事情發生。

沒有葉子會違揹我的旨意飄落,

沒有草葉敢在蹄的句點下自行彎身。

那麼是否真有這麼一個

由我統治、唯我獨尊的世界?

真有讓我以符號的鎖鏈捆住的時間?

真有永遠聽命於我的存在?

寫作的喜悅。

保存的力量。

人類之手的復仇。

(陳黎、張芬齡譯)

墓誌銘

這裡躺著,像逗點般,一個

舊派的人。她寫過幾首詩,

大地賜她長眠,雖然她生前

不曾加入任何文學派系。

她墓上除了這首小詩,牛蒡

和貓頭鷹外,別無其它珍物。

路人啊,拿出你提包裡的計算機,

思索一下辛波絲卡的命運。

(陳黎、張芬齡譯)

諾貝爾獎詩人詩選(上)

鑰匙

有鑰匙,但突然丟失,

我們該如何走進家門?

也許有人會把那鑰匙拾起,

他看了看——這對他又有何用?

於是他走了,又把鑰匙拋棄,

像拋棄一塊廢銅爛鐵。

我對你的愛情,

如果也遭到這樣的命運,

對於我們,對於全世界,

這種愛情都會令人悲痛萬分。

即使被別人的手撿起,

也無法打開任何一扇家門,

只不過是一件有形的東西,

那就讓鐵鏽去把它毀掉。

不是書本,也不是星星,

更不是孔雀的鳴叫,

安排了這樣的命運。

(林洪亮 譯)

謝默斯·希尼(Seamus Heaney 1939-2013)愛爾蘭詩人,詩學家。生於愛爾蘭北部德里郡毛斯邦縣一個虔信天主教、世代務農的家庭。1995年獲得諾貝爾文學獎。。

遠方

當我回答說我來自"遠方"

關卡那個警察厲聲說:"哪個遠方?"

他還沒完全聽清楚我說些什麼就以為

那是這個國家北部某地的名字。

而現在它——既是我居住過又是我

離開了的地方——仍然有很長距離要走

像花了很多光年從遠方而來

又要花很多光年才抵達的星光。

(黃燦然譯)

如果我沒有醒著

如果我沒有醒著,我會錯過

那飆升、飛旋而來的風

讓屋頂與懸鈴木跳脫的落葉

共此蕭瑟,並讓我走下床,全神蕭瑟

生鮮、嗶啵作響猶如電網:

如果我沒有醒著,就會錯過

它的來去都在意料之外,

幾乎透著危險,

返回房屋的時候像個動物,

一個信使的呼嘯在那裡,在那時

逝入凡常。但並不是從此

逝去。現在也不是。

(王熬 譯)

在我的食指與拇指間,

蹲著的筆在休息,安逸如一杆槍。

在我的窗下,一陣酸心利骨的聲音

那是鐵鍬深入礫石地;

我的父親,在挖。我朝下一看

看到那在花圃間奮力挺進的屁股

彎下,又從二十年之外站起

弓彎著踏著節奏走過馬鈴薯壟溝

他在那邊挖。

粗糙的鞋子靠掛在馬具上,

他拔起出地的高苗,深埋起閃光的邊角

播散新的馬鈴薯;我們採摘

並喜歡它們清涼堅實的手感。

天哪,這老頭真能擺弄鐵鍬,

就像他的大爺。

我的祖父每天打那麼多草皮

冬勒沼的人誰都趕不上他。

有一次我裝了一瓶牛奶給他送去

瓶蓋用的是髒兮兮的紙卷。他直起身

一口飲盡,回頭便

又刻又砍.舉起頭塊

扛到肩上,一路走過去

找好的草皮。挖。

馬鈴薯樣品冰涼的氣味,被拍打得

吱咯直響的泥煤,刀鋒急促的飛舞

通過活著的草根在我腦中醒過來。

但我沒有鐵鍬來追隨他們那類人。

在我的食指和拇指間

蹲著的筆在休息。

我用它來挖。

(張棗 譯)

期中休假

整個上午我坐在學校校醫室裡,

數著宣告下課的一下下鐘聲。

兩點鐘,我的鄰居用車送我回家。

在門廊裡.我遇見父親在哭泣——

平常遇到喪事,他總能從容對付——

大個子伊文斯說這是個嚴重打擊。

我進屋時嬰兒咕咕叫著,笑著

擺動搖籃,我感到窘迫

當老年人站起來和我握手,

告訴我他們“為我受苦而難過”,

有人低聲對陌生人說,我是老大,

在學校做事,我母親握著我的手

邊咳嗽邊發出無淚的氣憤的嘆息。

十點鐘,救護車到了,運來

護士們止了血、包紮好了的屍體。

第二天早晨我走進屋去,雪花蓮

和蠟燭使床榻得到慰藉。六週來

我還是第一次見到他。如今,臉蒼白,

他左太陽穴上有紫色的血塊,

他躺在四尺長的木箱裡就像躺在兒童床裡,

並無血淋淋的傷痕,汽車的保險桿利索地把他擊

倒了。

一隻四尺長的木箱,每年一尺長。

(袁可嘉譯)

警察來訪

他的摩托車立在窗下,

一圈橡皮像帽鬥

圍住了前面的擋泥板,

兩隻粗大的手把

在陽光裡發著熱氣,摩托的

拉桿閃閃有光,但已關住了,

腳蹬子的鏈條空懸著,

剛卸下法律的皮靴。

他的警帽倒放在地板上,

靠著他坐的椅子,

帽子壓過的一道溝

出現在他那微有汗水的頭髮上。

他解開皮帶,卸下

那本沉重的帳簿,我父親

在算我家的田產收入,

用畝、碼、英尺做單位。

算學和恐懼。

我坐著注視他那發亮的手槍皮套,

蓋子緊扣著,有繩子

連結著槍托。

“有什麼別的作物?

有沒有甜菜、豌豆之類?”

“沒有。”可不是明明有一壟

蘿蔔,在那邊沒種上

土豆的地裡?我料到會有

小作弊,默默坐著想

軍營裡的黑牢的樣子。

他站起來,整了整

他皮帶上的警棍鉤子,

蓋上了那本大帳簿,

用雙手戴好了警帽,

一邊說再見,一邊瞧著我。

窗外閃過一個影子。

他把後底架的鐵條

壓上帳簿。他的皮靴踢了一下,

摩托車就嘟克、嘟克地響起來。

(王佐良 譯)

來自寫作的邊境

籠罩在那片空間的是緊張和警覺

當小車停在路當中,軍人們檢查

車型和車號;有人彎下臉

朝向你的窗口;你看見更多人

在小山丘那邊,支撐著槍

目不轉睛地注視,暗中使你不敢動彈

而一切不過是純粹的盤問

直到一杆長槍移開,你才

啟動,小心而無動於無衷地加速

添了幾分空虛,幾分疲憊

似乎總是因為那來自體內的顫慄

被迫屈服,是呀,被迫俯首聽命

於是你驅車駛向寫作的邊境

那兒再發生一次。槍枝在三腳架上

那位中士用一開一關的步話機複述

有關你的材料,等著那鴉聒般的

核對和證實;那射擊手瞄準你

從太陽的角度像一隻老鷹

突然你可以通行了,被提審又被釋放

似乎你是穿過了一道瀑布

回到瀝青路的黑色波浪之上

經過裝甲車,經過兩邊

哨位上流動的士兵,他們

倒退著湧向擋風屏像樹木的影子

(張棗 譯)

榿木手杖

他將再也不能起來可是他準備好了。

清晨前像一面鏡子般進來,

他盯著大窗戶外,出神,

不在意這天是晴還是陰。

從樓上展望整個鄉野。

第一輛牛奶車,第一道炊煙,牛,樹木

在溼潤的樹籬上空豐裕的溼潤中——

把這給他自己,就像一個被遺忘的哨兵

記不起來他高大的位置

為什麼出於何故,

解脫般清醒過來但還堅守崗位,

一道擊碎的拍岸浪般如釋重負。

當光使得他的頭腦變得清明,

他無用的手

絕望地摸索著找到了他抓住的榿木手杖

幽靈般的肢體,讓他穩住。

現在他找到了觸覺能夠

自己站立

或揮舞著一根銀色枝條般的棍

並又來到我們中間走動起來:被引述的法官。

“我本可以從樹籬割出一個更好的人!”

上帝也可能會說同樣的話,

想想亞當。

(周琰譯)

聖-瓊·佩斯(Saint-John Perse,1887—1975),法國詩人。出生於加勒比海法屬瓜德羅普島,自幼熱愛自然、喜歡航海。1960年,因其作品 “凌空飛躍及豐富聯想的意象,以夢幻的形式,反映出我們時代的境況”,被授予諾貝爾文學獎。他的詩歌跨越時代,將敘事、抒情、幻象、冥思融為一體,趨向於一種史詩性的磅礴。

兩手空空,

今又置身於人群中的老人,魯濱孫!

當群鐘的嗚咽如潮湧,從修道院的鐘樓上注入城中,我設想那時候你哭了……

剝落殆盡的人呵

你哭了,當你想到月光下衝擊在礁石上的浪花,想到遠而又遠的水岸風聲,想到在黑

夜的閉翼下產生的隆隆的奇音,

有如海螺的聲浪連續不斷,一圈復一圈,有如海底的轟鳴不斷擴展……

面前是一堵牆,防止你夢的圈。

但形象發出一聲叫喊。

頭部倚靠在椅背上,椅背油膩的枕上。

你用舌頭試你的牙:脂肪與沙司汙染了牙齦,散發臭味。

你卻懷念島上的淨雲,那時碧色的黎明愈加澄清,在奧祕的水心。

……是活力的液流排洩的汗珠,

是長角植物滲出的苦汁,

是肥滿的紅樹裡辛味的暗竄,

是莢殼中的黑色生存飽含酸性的幸福。

是枯樹的洞穴裡螞蟻的赤蜜。

是生果的滋味,你飲啜的晨風因而帶些酸意;

是由信風之鹽所豐富的乳白的空氣……

快樂!藍天深處解絆的快樂呵,

逍遙!白幔明耀輝煌,肉眼看不見的天程鋪滿草茵,

而土地上綠色的無比歡欣,顯露在永年的長日中……

青石磚片,或是長滿蘚苔的瓦片,覆益他們的屋頂。

從煙囪裡,流出他們的氣息。

油脂!

人海的臭氣,像是屠宰場的惡味!衣裙內婦女的酸肉體!

面天的“城”呵!

油脂!來回吞吐的氣息,還有極為可疑的一幫人的煙毒——因為一切城市必有汙垢。

在小小木屋的天窗上——救濟院的垃圾桶上——水手區濁酒的氣味上——警察局院子

裡嗚咽的水盤上——爛石的像上喪家的犬上——吹口哨的小孩身上,面頰在頜間顫動的乞丐身上,

額頭有三條皺紋的病貓上

日暮降落了,在人煙中……

——“城市”像是瘡膿,順著河水流入海……

魯濱孫!——在你的島邊,今晚,越來越接近的天空將要讚美洋海,

而寂靜將要增添一顆顆孤星的感嘆。

放了簾子吧;不要點燈:

是夜晚在你的島上,或近或遠在島的四周,

在沒有缺口圓圓的海盆各處,

是眼皮色的黃昏,在海天交織的路上。

一切都含有鹽味,一切像生命的血漿,濃厚粘稠。

鳥兒在羽毛中,在油一般潤滑的夢下搖晃,自我催眠;

空果藏蟲暗含聲,落入小灣時,自追其音。

島在無邊的寰誨中沉睡,常和肥泥接觸,被暖流與粘稠的魚所沖洗。

在廷伸海島的紅樹下,

緩慢的魚兒用平扁的頭撞破泥土中間的水泡;

另外一些緩慢的魚兒,滿身斑點如爬蟲,它們醒著守護。——淤泥懷孕了——你聽貝介軋軋的響聲—— —塊青

天,上有急追的一縷煙,乃是蚊虻的亂舞——葉下螽斯柔聲相喚——尚有其他溫柔的動物,

關注黃昏,唱著一曲比雨意還純潔的歌:

是也吞下填塞黃咽的雙珠,珠喉婉轉……

明耀而回旋的波浪聲!

花瓣,波紋閃閃的口:萌芽又開放的陰暗!

是大朵浮動的遊花,

永遠活著的花,全球不斷生長的花……

靜水上流風的顏色呵,搖曳擺動的棕樹枝!

遠處不聞大吠聲,標誌那裡有茅屋,

有茅屋與炊煙,秦椒香味下還有三塊黑石。

而蝙蝠以微細的聲音剪碎溫軟的黃昏。

快樂!藍天深處解絆的快樂呵,逍遙!

……魯濱孫!你就在那個地方!

臉兒呈獻於夜的徵象!

一如仰天之掌。

星期五

陽光中的笑,

象牙!膽怯的跪拜,手撫大地物……

星期五!樹葉一向綠,你的影一向新,

你垂地的手,如此長,

當你在沉默寡言的人身邊,明輝中移動你肢體,青光閃閃。

——如今有人送給你一領破舊的紅衣。

你飲燈油,還在食廚裡偷竊;

你垂涎豐滿而帶魚腥的廚娘的下衣;

似在奴僕裝的銅光中照看你自己的眼已變為欺詐,

你自己的笑已變為邪惡。

鸚鵡

是與前不同的一頭了。

有位口吃的水手把它贈送結老婦,那個老婦後來又把它賣了。

如今它在樓梯平臺上,傍近天窗;

天窗邊的日光濁霧,色如小街陋巷,混入黑暗。

它夜間叫了兩聲,向你致敬,魯濱孫,

當你升自庭穴,推啟走廊的門,

並且在你自己面前,

舉起你的燈,短暫的星星。

它轉過頭去轉移視線,掌燈的人!

你要它怎麼樣呢?……你望著眼皮敗粉下的圓睛;

你望著它第二道圈象是液已枯竭的一環。

而染病的毛羽沉浸在糞水中。

災難呵!吹滅你的燈吧。鳥兒發出一聲號叫。

羊皮傘

它在塵埃的灰暗的氣息中,頂屋層的閣樓中。

它在一張三足的桌子下,

是在木箱與酒桶間,木箱內放著為貓兒準備的沙土,脫箍的酒桶裡盛著羽毛。

伊凡·亞歷克塞維奇·蒲寧(1870~1953)俄國作家。1933年,作品《米佳的愛情》獲諾貝爾文學獎。獲獎理由: “他嚴謹的藝術才能,使俄羅斯古典傳統在散文中得到繼承”。是俄羅斯第一位獲諾貝爾文學獎的作家。出版的詩集有《落葉》等。

灰濛濛的天穹在我的頭頂

灰濛濛的天穹在我的頭頂,

樹葉凋落,樹林一片空曠。

而在我腳下的林間小道邊,

檸檬樹葉沾滿了漆黑的泥漿。

我的頭頂是凜冽的喧響,

我的腳下是枯萎的沉默......

我整個的青春是一次流浪,

伴隨著孤獨沉思的快樂。

(汪劍釗 譯)

晚霞頓時收斂了餘光

晚霞頓時收斂了餘光。

我遙望四處,心f中悵惘

面前已經收割的田野,

只剩下一片暮色蒼茫。

仲向遠方的廣闊的平原,

籠蓋著一層秋天的夜色;

只有西天略紅的背景上,

光線膝脆.樹影蕭瑟。

四周靜悄悄,全無聲息,

心中充滿了莫名的憂愁……

是由於投宿的地方太遠?

還是由於這漆黑的田疇?

或者由於秋天的降臨

帶來了熟稔而親切的氣息——

鄉村間靜默無聲的愁思,

草原上荒無人煙的悽寂?

(張蘋紉譯)

松樹一天天更見清新蒼翠

松樹一天天更見清新蒼翠,

森林濃密了.田野露出了綠色,

二月終於降服於潮溼的春風,

溝谷裡的積雪失去了鮮明的光澤。

打穀場和花園還像冬天一樣,

祖父的房子裡籠翠著一片寧靜;

但陰冷的、空蕩蕩的大廳裡已有了春意,

好像有什麼東西在吸引人來臨。

透過門上霧氣騰騰的玻璃.

我望著積雪尚未融化的陽臺,

光禿禿的、潮溼的花園不再使我憂傷,

我待椴樹枝頭寒鴉重來。

像獄中等待渴望已久的自由,

我等待三月的晨霧,蔥鬱的山岡,

等待白雲帶來光亮和溫暖,

等待田野裡先來的百靈鳥的歌唱!

(張蘋紉譯)

節奏

鍾,在隔壁,黑而空的廳裡,

沙沙作響.敲了十二下噹噹;

無數瞬息,排成一列奔忙,

奔向不可知,奔向沉睡和墓地,

它們奔忙暫停了片時,

又重新嘀嗒,編織金色花樣;

而我,被惑於節奏感的幻想,

交出了自己,妊這股力量追逼。

我睜著雙眼,望著光之流,

聽著自己均勻的心搏,

聽著這首詩的節奏之歌,

聽行星交響曲在想象中演奏,——

全是節奏,奔忙、無目的的追求!

但可怕的.卻是放棄追求的時刻。

(飛白譯)

《中國草根詩社》頭條號網刊大量徵稿,先鋒,前衛,新穎、另類。

與情感有關的散文、詩歌、小說等,體裁不限,有打賞就有稿費。

無姓名、無簡介不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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