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鹿原上的何冰

十來個人坐在一起看《白鹿原》,有一段兒,我們的眼睛全都溼了——

鹿子霖去探監,兒子鹿兆鵬血肉模糊,輕聲叫了一聲“大!”

鹿子霖摟住兒子撲簇簇掉眼淚:“別叫我大,我下輩子不給你當大,我還不如給你當孫……共產黨給你吃了啥了麼,你就不回頭了……你們在原上一跑,你爺抽著菸袋,廊底下一坐,多好……你還不如孝文呢,你抽大煙都行,賣房賣地都行……”

白鹿原上的何冰

▲電視劇《白鹿原》 劇照

這段臺詞異乎尋常地流暢,提著一口氣從頭貫到底,不像是說念或者背誦,更像是即興發揮。演員在掏自己的心窩,鮮紅的心,砰砰砰在你眼前跳著呢。

鹿子霖這個男人,原上幹娃一串串,村村都有丈母孃。爭房換地挑撥離間,賭博偷情淫風浪曲,哪裡沒他?你本來討厭他。可是他抱著孩子這麼一哭啊,你的眼睛就紅了。

這場戲何冰一定演的很舒服。他以前欽佩林連昆和朱旭的表演,說這二人鬆弛準確,不把自己擺在角色前面去表演。鹿子霖探監這場戲,何冰鬆弛有度。

白鹿原上的何冰

▲左一左二為林連崑劇照,右一右二為朱旭劇照,圖片來源:北京人藝戲劇博物館

影視表演的方法分為很多種,有方法派有技術派有間離派。何冰所在的“北京人藝”推崇斯坦尼斯拉夫斯基“方法派”理論,強調演員內心感受,由內而外產生表演。方法派相信,演員只要找準對應自己內心的一個點,就會自然而然地釋放。

何冰在一次採訪中說,不要以為技術能幫助演員,你要了解你內心是怎樣構成的,敢碰哪塊不敢碰哪塊,那個角色真的把你用上了,或者你把這個角色用上了,二者合二為一,狀態就來了。

何冰的說法和斯坦尼斯拉夫斯基是一個意思。

白鹿原上的何冰

▲斯坦尼斯拉夫斯基最出名的作品《演員的自我修養》

“老婆孩子熱炕頭”,對何冰來說倍兒重要。他戀家,最盼望在北京拍戲,可以每天回家。他說以前沒孩子時,他和妻子的生活就是兩個孩子的逗鬧,“如果有個攝像機把我們的生活拍下來的話,你會發現我們的生活就像兩個孩子在‘過家家’。”

《浪漫的事》裡何冰演一個和媳婦掐掐鬧鬧的男人,那是他的本色。凡是你打一下我擰一下,嬉鬧著過日子的戲,他都演的自然。

《大宋提刑官》裡他扮演宋慈,辦案嚴肅睿智不苟言笑。夾在妻子和英姑中間時卻目光溫柔,左一眼右一眼,好像是亂了陣腳的尷尬,又好像是心照不宣的幸福。他似乎故意在等,拍嚴肅戲的間隙等著拍一點情感戲。有那份夾在兩個女人之間的小機敏,他就能放開手腳過過癮,把自己的本色性格伸張伸張。這個嚴肅主題的電視劇被他這麼一潤,也活泛了。

網友覺察到這份有趣,將他和妻子、英姑相處的所有片段剪輯在一起,組成一版眉來眼去的《大宋提刑官》,讓我們看足了他兒女情長的模樣。

白鹿原上的何冰

▲B站上網友剪輯的《大宋提刑官》的溫情版截圖

《白鹿原》開場不久,鹿子霖和白嘉軒在監獄裡針鋒相對。

白嘉軒說:“人有比命還重要的東西。”

鹿子霖說:“人要是死了,媳婦馬上就改嫁。娃要受多大苦?”

白嘉軒沉聲:“有比地更重的事。”

鹿子霖啐他:“尋財尋色尋長生不老,沒見過你這尋死的。你不想你老婆孩子,我還想回家抱我那兒子呢!呸!”

白嘉軒心裡,兒子不是第一位的,命和地也不是。除了這些,還有更重要的“仁義”“氣節”。鹿子霖只在乎實實在在的東西:財、色、老婆、孩子、長生不老……他倆做人處事完全兩樣,因此就生出許多衝突。

何冰和張嘉譯對戲好看,像是在搶節奏,又不完全搶過來。你給我一下,我給你一下。你再厲害一下,我立刻慫了跑了。冰面上哧溜哧溜滑出去,過兩天又大搖大擺走回來。

白鹿原上的何冰

▲電視劇《白鹿原》劇照

有幾處很有喜感。

一處是鹿子霖裝病,躺在炕上呻喚。白嘉軒背過身給他弄“偏方”,一碗童子尿灌進他嘴裡。

另一處是白鹿二人剛攀上親家,喝酒談心摟著肩頭說話。鹿子霖喝的興起,給親家掏心窩,一不留神,哎喲,掏多了。他醉醺醺地說小娥和孝文的事是他攛掇的,白嘉軒馬上翻臉。

動畫片《貓和老鼠》為什麼好看?一個逗著,一個攆著。誰也死不了,就這麼一直打打鬧鬧。

白鹿原上的何冰

▲電視劇《白鹿原》 劇照,紅字是網友分析的鹿子霖心理

鹿子霖的圓滑,走到邪路是見風使舵落井下石。

交農起事,他埋怨白嘉軒。聽父親說交農被上面肯定,又破涕為笑:“爸!我這命……咋又讓我趕上哩!”

這圓滑走到正路又成了優點:轉彎兒快。

鹿子霖田福賢白嘉軒三人吵吵嚷嚷到書院請朱先生評理。鹿子霖進屋看見兆海白靈躲藏在裡面,立即換副模樣,說笑著把田福賢推搡走,瞬間救了倆孩子的命,不留一點破綻。

相似的事,嶽維山到白鹿原搜索白靈時也發生過。鹿子霖一開始幸災樂禍說風涼話,突然得知白靈和鹿兆鵬已結婚,馬上暗中派人去扎嶽維山車胎。嘖嘖,這原上只有他轉彎兒這麼利索。

白鹿原上的何冰

▲電視劇《白鹿原》劇照

何冰說,哈維、梅西、齊達內不是拼速度,拼的是核心理解。表演也拼的不是技術,而是核心理解。對著劇本沒有理解,就只能是一個“表情發生器”。劇本寫哭就哭,劇本寫笑就笑,劇本寫喊就發脾氣。這是“頭疼醫頭,腳疼醫腳”。

演員演人容易概念化,比如好人和壞蛋,老想用典型的方法演,那不對。而是應該琢磨一個人,研究一個人,體現一個人,這個人壞事做盡,為什麼呢?你得去研究。

鹿子霖這個人物,何冰應該仔細琢磨過。他讓鹿子霖壞,但是不壞到底。他拎出鹿子霖“老婆孩子熱炕頭”的一面,正好合上自己的本色,一層一層暈染,人物性格就豐富多了。

白嘉軒管教嚴格對錯分明,不準小孩吃零嘴,也給兒子施過鞭刑。村裡頑皮孩子怕他,黑娃也嫌他腰桿太直。

可鹿子霖能說會道,跟村裡孩子逗個樂吃個糖,和寡婦打情罵俏。黑娃夜裡拿刀進來,鹿子霖對著媳婦說“快去燒茶,咱老侄兒回來了!”陳忠實說鹿子霖“舌頭軟和”。還真是,刀架脖子還能一口一個“老侄兒”,確實軟和。

白鹿原上的何冰

▲電視劇《白鹿原》劇照

鹿子霖身上的人間煙火是一體的。於自己,要財要色要當官;於家人,要兒子穩當、後代滿堂。你可以說他胸無大志,也可以說他平庸世俗。

他有“惡”的一面,陰險狡詐、過河拆橋;也有“柔”的一面,愛子如命、舌頭軟和。何冰抓準他“柔”的一面凝聚放大,頓時出彩。

放大,其實不容易,很是考驗演技。鬆是有界限的,好了是鬆弛,壞了就是鬆懈。許多演員“演技浮誇”,就是跌在了“放大”上。這就像足球運動員,精力充沛時腳力適度,疲憊時射門往往用力過猛,射不中,蠻力的背後是匱乏。又要放大又要準確,不能跑偏,那你這個演員必須元氣充沛。

最近的電視節目《見字如面》,何冰在裡面讀過幾封信。有一封郁達夫的信,何冰用文人書生式的音色緩緩朗讀,到了結尾幾個字“放聲大哭起來”,他的感情往出衝,卻只是輕輕顫動了一下。他轉身快步跑下臺,而不是走下臺,有一丁點羞澀,像是少年。

白鹿原上的何冰

▲《見字如面》截圖

電影《十二公民》,他演的男主角理性嚴肅。聽到一個家長和幹閨女的緋聞,他忍住笑,嘴角的戲恰到好處。

《白鹿原》劇組拍“定妝照”,別的演員端莊正式,只有何冰往地上一蹲,斜乜著眼睛摳指甲。絕了,他是怎麼想出來的?

這動作表面看著鬆垮,實際卻是貼著人物在走——摳指甲,表現鹿子霖內心的不屑和玩世不恭;蹲著,又是典型的陝西老漢姿勢(陝西八大怪裡其中一怪是“不坐蹲起來”)。何冰確實能把“鬆”拿捏好,能動人。

鹿子霖“柔”的一面——愛子如命、舌頭軟和,這正好是何冰真實性格的投射。《白鹿原》裡一演到鹿子霖的柔軟處,何冰的好戲就來了。這個性格特點的人,他剛剛在別處演過。

話劇《窩頭會館》曾創造北京人藝的票房紀錄。何冰飾演男主角苑國鍾,獨自撫養癆病兒子。這兒子和鹿兆鵬一樣,一心讀書革命。苑國鐘不操心革命,只操心兒子的身體性命。為了兒子他不怕丟人,厚著臉皮說吉祥話兒,低三下四求藥求人求結婚沖喜,街坊鄰居之間和稀泥。他一輩子就圍著兒子轉,吃苦受冤都無所謂。苑國鍾愛子如命,整部話劇的戲劇衝突都攢在這兒。

白鹿原上的何冰

▲電視劇《白鹿原》 劇照

《白鹿原》裡的鹿子霖,對孩子百般誇耀,袒護心疼,就好像是《窩頭會館》苑國鐘的放大版。《窩頭會館》篇幅有限,在那裡面沒演過癮的,何冰儘可以在《白鹿原》裡掄圓了演。

  • 小兆鵬念四書五經,鹿子霖自豪。

  • 小兆鵬救了父親,鹿子霖說:“打仗上陣父子兵,我兆鵬跟我一條心。”鹿兆海:“爸,還有我哩。”鹿子霖將兆海也摟過:“對,還有你!”

  • 鹿子霖為兒子的事罵人:“得罪的就是他們!從今往後我鹿子霖眼裡只有兒子!我關起門來過!”

  • 他也為兒子樂呵:“就我兒子好!到頭來還得仰仗兒子!”

你可以說鹿子霖千錯萬錯,但就寵孩子這一點上,白鹿原上誰都比不過他。

鹿子霖異樣心疼孩子,這一點,小說裡不明顯,劇本里也不明顯,我敢說,這是何冰的大膽演繹。

何冰自述自己和兒子關係特別好,還是院子裡的孩子頭。何冰一進小區,鄰居小孩全都湧上來和他衝鋒打仗做遊戲。也正因為此,他這幾年演父親演的很出彩。

斯坦尼斯拉夫斯基有一本名著《演員的自我修養》,何冰作為斯坦尼表演體系的擁躉,大概可以好好講一番“父親的自我修養”。他揪出一朵棉花來,說,你們不著急啊,我慢慢紡線給你看。一點一點,這個父親的樣子就顯現出來了。

白鹿原上的何冰

鹿子霖的“軟和”不分場合。

  • 他問兒子是不是外面有人,狡黠地笑:“你弄不了,大給你弄。”

  • 他和田小娥幽會,甜言蜜語哄著小娥“把炕上鋪得軟和些兒。”田小娥生氣,鹿子霖抓住她的手腕:“甭摳甭抓。留下大這一張臉還有用場。”

  • 他在牢房裡快被折磨死,白嘉軒來接他出獄,他還說笑話:“三年屎尿放到這,沒澆自己家地,賠了。”

俏皮自嘲,這是鹿子霖的有趣一面。

這個“軟和”,何冰用自己特別熟悉的“貧嘴”來處理。何冰是北京人,在《甲方乙方》裡飾演過京油子,其他電視劇裡也陸續演過貧嘴角色,油嘴滑舌對他來說不難。但在《白鹿原》裡他需要演一個陝西人,京片子的油變成“陝普”的油,口音是一個挑戰。

我要盛讚何冰的臺詞功力,長達85集的表演中,聽不出來一丁點北京口音。他說的不是普通話,也不是陝西話,就是“陝普”。

以前我們見識過何冰講方言的本事,《閒人馬大姐》裡他講上海方言,《東北一家人》裡又講東北方言,都不賴。

這一次的《白鹿原》,他是所有外籍演員裡腔調最像陝西人的一個。甚至有人說,他比陝西籍演員的口音還要正宗。聽著他說話,看著他吃油潑面,觀眾很容易入戲。

據說畫家梵高口袋裡總放著彩色毛線。他走路時拿出毛線反覆搭配,研究什麼樣的色彩組合起來最好看。梵高畫過星空、麥田、臥室、咖啡館……有各種各樣的色彩,但最惹眼的總是畫面中的一抹兩抹黃色。那種黃色被稱作“梵高黃”,只有他能調配得出,現代人難以模仿。他的椅子的顏色,向日葵的顏色。

演戲和畫畫是相通的吧。演員也可能拿出口袋裡的性格色彩,反覆琢磨。何冰這次接這個戲,用他的話說,就是“把自己用著了”。

白鹿原上的何冰

▲知乎上“如何評價何冰的演技?”問題的回答截圖

小時候我讀到辛棄疾“最喜小兒無賴,溪頭臥剝蓮蓬”,有些驚訝。辛棄疾有這麼柔情嗎?他不是金戈鐵馬闌干拍遍嗎?讀杜甫,我總記得他的“遙憐小兒女,香霧雲鬟溼。”後來知道,李白思念兒女時筆觸也變得柔軟:“嬌女字平陽,折花倚桃邊。折花不見我,淚下如流泉。小兒名伯禽,與姊亦齊肩。雙行桃樹下,撫背復誰憐。”大丈夫總有一寸柔腸。

何冰那麼戀家,讓他來演鹿子霖,就演出了別人演不出的動人。他用他顏料盒裡的梵高黃,盡情地畫了一次向日葵。

作者:楊素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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