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之遠兩頭陀——八大山人與方以智的相交

八大山人與方以智的相交,

因有這種家庭背景淵源,

於大明亡國後,

兩人除了“抱殘守缺”、同為守志“餘孽”,

亢直不仕、甘願在江湖做一個方外逸民,

憂國、憂君的情懷、政治觀點和藝術同好,

是兩人不斷交往的基礎。

江湖之遠兩頭陀——八大山人與方以智的相交

八大山人(1626—1705),明王孫; 方以智(1611—1671),明大臣。自1644年明亡,兩人先後遁入佛門,是我國明末清初著名高僧和書畫家。其交往的故實,研究界及今人未必不知,但不曾見有人行文論及,借北京畫院《大匠之門》邀約,就此作簡略介紹。

《墨菜圖》

順治十六年(1659),在江西進賢介岡燈社鶴林寺當住持的八大山人,為剛剛擺脫抗清支離之苦、在江西新城(今黎川縣)壽昌寺當住持的方以智,畫了一張《墨菜圖》,方以智題跋曰:

刃庵仿仲圭《墨菜圖》,愚抄大痴跋曰:色本翠而忽幽,根則白麵弗芽。是知達人遊戲乎?萬物之表,豈形似之徒誇;山季子,復寄《破蕉怪石》一幅,懸之浮廬行彰,因臃腫之餘蔭,微風息埃,容膝而坐,按指發光,且令舒掌揮灑,以出支離之氣。

江湖之遠兩頭陀——八大山人與方以智的相交

刃庵 傳綮寫生冊

1659至1660年 臺北“故宮博物院”藏

“刃庵”是八大山人自順治五年(1648)“現比丘身”至康熙十九年(1680)的32年間,一直使用的名號。今所見其遺留在書畫中鈐蓋過的“刃庵”印章,有不同形式四枚。

江湖之遠兩頭陀——八大山人與方以智的相交

刃庵 傳綮寫生冊

1659至1678年 臺北“故宮博物院”藏

八大山人所仿《墨菜圖》原作者“仲圭”,是一位守節、隱逸、不仕異族統治,以“氣節”聲名享譽的元代畫家吳鎮(1280—1354),字仲圭,號梅花道人,浙江嘉興人,與同時代的黃公望(1269—1354)、倪瓚(1301—1374)、王蒙(1308—1385)合稱為“元四家”。

江湖之遠兩頭陀——八大山人與方以智的相交

刃庵 個山小像

1671至1678年 臺北“故宮博物院”藏

方以智跋文中的“大痴”,即黃公望,號大痴道人,是八大山人與方以智共同追慕的大藝術家。在有記載的畫學類書中,吳鎮這幅《墨菜圖》,全名為《梅花道人墨菜圖並題卷》,卞永譽(1645—1712)《式古堂書畫匯考》:

梅花道人《墨菜圖》並題卷。……淡中滋味吾所便。元修元修今幾年?一笑不直東坡前。梅花道人因食菜糜戲而作,友人過廬索墨戲,因書而遺之聊發同志一笑也。至正己丑。

江湖之遠兩頭陀——八大山人與方以智的相交

釋傳綮印 傳綮寫生冊

1672年前後 臺北“故宮博物院”藏

吳鎮作此《墨菜圖》的時間,在元至正九年(1349),是其69歲時所作。該畫完成並自題後,先後有倪瓚、黃玠、邵貫、黃公望等30人再題。黃公望的跋文,在拖尾《墨菜銘》第三段,是黃公望對吳鎮淡泊名利、高潔品行的讚賞,也是黃公望對元代繪畫題材將平民意識灌注於該作品的一次重大思想突破的評論。文曰:

其甲可食,既老而查;其子可膏,未實而葩。色本翠而忽幽,根則槁乎弗芽。是知達人遊戲於萬物之表,豈形似之徒誇。或者寓興於此,其有所謂而然耶?大痴學人平陽黃公望書於雲間客舍,時年八秩有一。

八大山人所仿《墨菜圖》,與吳仲圭原繪一樣是用“墨”而非彩;所呈表象,有濃淡之“忽幽”。其“幽”者,在此指晦暗,即黑色。方以智的“根則白麵弗芽”與黃公望的“根則槁乎弗芽”,均指該無根之“墨菜”的白嫩。是吳鎮被蒙元、八大山人與方以智被清朝奪去江山,無土、無根之意。

江湖之遠兩頭陀——八大山人與方以智的相交

八大山人繪如此高潔、清雅的《墨菜圖》相贈,這讓方以智有了大出“支離”之氣、抒發流落禪門的慨嘆,而使其將黃公望跋吳鎮原跋的前段,幾乎是照“抄大痴跋”於這件《墨菜圖》。方以智對八大山人“是知達人遊戲於萬物之表,豈形似之徒誇”,讚賞不以“形似”而得之於“形”的可心之處評價,足見其喜愛與賞識這件《墨菜圖》的程度。

自此,方以智嘗將《墨菜圖》掛於黎川壽昌寺方丈室“以出支離之氣”,並在十餘年中由黎川西進泰和、青原山的禪門羈旅歲月中“懸之浮廬行彰”。

八大山人這件《墨菜圖》,在現存的八大山人作品中,尚未得見公佈。但以該年八大山人所創作舉世聞名的十五開《傳綮寫生冊》風格論,《墨菜圖》與該冊第九開《墨菜》酷似;方以智所稱八大山人“刃庵”名號,也與該冊款署、鈐印完全吻合;文中描述的“支離”風格,亦與該《傳綮寫生冊》如出一轍。是八大山人在進賢介岡燈社鶴林寺期間的一件代表性作品。

江湖之遠兩頭陀——八大山人與方以智的相交

(明)八大山人 傳綮寫生冊 (之九)

紙本墨筆 縱24.5釐米 橫31.5釐米

臺北“故宮博物院”藏

“神交”與訂交

八大山人與方以智的“神交”,在順治九年(1652)。該年,八大山人自順治五年“戊子之難”後“妻、子具死”,被迫“破面門”在南昌府城贛江以西“石頭口”禪門臨濟宗派下“石頭廟”或“太子廟”剃度出家,僧名刃庵,號雪個,為禪門“空觀五年”的“剃染僧”第4年。

此際,“贏贏然若喪家之狗”的八大山人,南奔至贛南寧都縣,與順治二年(1645)已在此避難的堂侄、瑞昌郡王支十世王孫、輔國中尉林時益(朱議)(1618—1678)“共晨夕”,並於此間獲悉方以智在廣西、蒼梧等地抗清的事蹟。自此,叔侄二人與這位永曆朝的“大學士”(相當宰相)方以智“神交”。林時益《己亥季夏郭家山呈別木大師》詩說:

聞師自止山,八載藏胸臆。憶我歸西江,師從南粵出……我時過翠巖,雪公共晨夕……今師返壽昌,籃輿郭山入。力疾寫長歌,離憂那堪畢。

宣統二年(1910)記載南明事蹟的《南天痕》一書,對林時益與八大山人在寧都“共晨夕”予以了佐證:

朱議……依寧都魏禧結廬翠微峰,變姓名為林確齋……時有八大山人者,亦南昌宗室也……中尉獨能以禮自持……山人之佯狂,其行愈詭,而其志愈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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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衲 傳綮寫生冊

1659至1660年 臺北“故宮博物院”藏

八大山人雖小林時益8歲,但他卻是寧藩王孫的長輩。《南天痕》所說“中尉獨能以禮自持”,即指此間艱難寄居於寧都的林時益,尚能奉尊於“雪公”堂叔八大山人。

八大山人流離寧都期間,還與素有“怪才”之稱的蔡受(約1628—1678後)相識並訂交,蔡受《贈雪師》:

人言我怪怪不足,我眼底見惟一禿。

師奇奇若入水礬,才磨缸角塵不頑。

辟易而奔結作山,巉峨突兀缸心間。

清天濁地維南北,爾我茫茫元不識。

忽然誰泛白蓮花,結跏趺坐到吾家。

蔡受在與八大山人的交往中,始終尊八大山人為“雪師”“個師”,並於康熙十七年(1678)來在奉新耕香院為《個山小像》作跋;又有《雪師為徂徠葉子作扇畫》。

同年,方以智的好友陳恭尹(1631—1700)“自閩而入匡廬”。秋,在建昌府南城、宜春等地相繼與魏禧、林時益等往來。此際,雪公(八大山人)與林時益有欲“候至寒釜紅,掀翻眾手疾”投奔南明永曆朝抗清之意。陳恭尹《送雪公歸耕蒼梧歌》說:

蒼鷹六翮不上天,化為春鳩啄人田。壯士有力不搏虎,兩角肥牛耕瘠土。毛摧羽落君莫嘆,龍屈蛇伸自終古。送君耕,耕何所?上有蒼梧之深山,下有牂牁之長浦。浦下山田田上墅,荷鍤來歸日當午。曲枕右肱樹左股,萬事不理望膏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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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個 墨花圖卷

1660至1674年 臺北“故宮博物院”藏

“蒼梧”在湖南,與永曆皇帝的“行在”近在咫尺。是時,“上之立也,承隆武之敝,祿位積輕,事權解散。及居武岡……江楚間塾師、遊客、卜筮、胥史皆冒舉貢,自稱全發起義,赴行在求仕”者多往。方以智的堂叔方文(1612—1669)“蠻方此日正兵戈,君去蒼梧意若何”,說的正是“蒼梧”兵戈正盛,時有人投奔的情況。陳恭尹“送雪公歸耕蒼梧”語,即指其有投奔、相從,欲為“曲枕右肱樹左股”之“耕”意。這是八大山人在四處逃亡的“剃染僧”期間,可能有欲往“蒼梧”參與抗清的間接證據。是否成行,以《個山小像》八大山人自題“道絕韶陽”論,可能迫於當時的情勢,並未如願。

順治十年,八大山人禪門“空觀五年”期滿,在進賢介岡燈社鶴林寺住持穎學弘敏(1606—1672)座下“得正法”,成為曹洞宗青原下三十八世,黎川壽昌寺無明慧經“壽昌派”下“博山”支第五世“傳”字輩嫡裔弟子,法名:傳綮。

江湖之遠兩頭陀——八大山人與方以智的相交

康熙《進賢縣誌》:

弘敏字穎學……嗣博山雪關和尚法。天界浪杖人以祖席屬師提唱,師堅謝不就,種田博飯,隱居介岡之燈社及奉新蘆田,字庵老人……法嗣傳綮,號刃庵,能紹師法,尤為禪林拔萃之器。

順治十三年五月,金陵天界覺浪道盛(1592—1659)偕徒方以智等眾弟子,介岡燈社穎學弘敏攜弟子傳綮(八大山人)等,同至江西宜黃曹山祖庭,為本寂禪師靈骨修墓塔、祭祖。在此同殿一堂、共祭一祖時,方以智得以結識穎學弘敏,八大山人亦在“神交”4年後,得與方以智相識。

順治十五年(1658)秋,方以智在前往黎川壽昌寺赴任“住持”途中,特往進賢介岡燈社鶴林寺,拜謁了曹洞宗“壽昌派”大頭陀穎學弘敏,在這位禪門耆宿的耕庵老人座下,“易號木立”。穎學弘敏的俗家弟子、《個山小像》正堂跋文作者饒宇樸(1629—1689),在其所著《菊莊集》中記載:

藥地和尚訪耕,易號木立……歸介岡手志相贈。

方以智在耕庵老人面前“易號”後,與八大山人“訂交”,併成為禪門曹洞宗“壽昌派”下“博山”支的同門嫡派兄弟和好友。在以後的15年僧侶生涯中,兩人惺惺相惜,論書論畫、談禪議《莊》、下棋博弈黑白,往來不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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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 黃安平 個山小像(局部) 紙本墨筆

縱97釐米 橫60.4釐米 南昌八大山人紀念館藏

交誼淵源

八大山人與方以智交往,是建立在深厚的家庭背景和淵源基礎上的。

明崇禎四年(1631)冬,八大山人親堂兄朱仲韶(1596—1681左右)攜祖父朱多炡(1541—1589)《絕命帖》“遊四方”,交方以智於南都金陵(今南京),方以智作《朱貞吉王孫絕命帖題辭》:

絕命帖,宗侯朱貞吉先生所書也。先生工時賦,多著作,旁及臨池,莫不盡善。時爭購其字千金,先生之以為傳久矣!於世矣,其孫仲韶又手持《絕命帖》遊四方,豈惟欲以傳其書法耶?手澤存焉,焉敢忘乎!餘觀其帖,先生易簀時,書以示子若孫者。夫人多通負材,豈無所以發憤於世,稍稍自矜?乃先生則皆溫溫仁孝言也,遺戒後人,古訓是式,蓋其厚與!天下之傳《絕命帖》者,又豈惟傳其書法邪?餘從眉生聞仲韶其人,又多通,如其王父。餘雖未嘗見,然手持先人之手澤不敢忘,毋念爾祖,其有焉。有孫如此,蓋以想見先生之風。

江湖之遠兩頭陀——八大山人與方以智的相交

方以智《題辭》所涉話題,可知以下諸多事實:

1.方以智讚揚朱多“時賦”與“著作”的“莫不盡善”表達,說明其一定是曾經看過朱多的詩文與著作,才可能有這樣的評論;

2.方以智對朱多“臨池”書法,儘管用了“旁及”,並非言其“主業”來概括,但在“莫不盡善”的評論中,則以“時爭購其字千金,先生之以為傳久矣”予以實質上的高度肯定。這種態度,代表的不僅僅是方以智見到的這件《絕命帖》,而是在此之前,還看到過朱多的其他作品;

3.方以智與朱仲韶相交,並從其身上看見“手持先人之手澤不敢忘,毋望爾祖”的王孫家風。由此才有了“有孫如此,蓋以想見先生之風”的感嘆;

4.方以智的評價,不僅說明了大明“宗侯”朱多,在去世42年後仍然在社會上具有很大影響力,更說明方以智在21歲左右,是以一種仰慕大明“宗侯”的心理,得知南昌寧藩弋陽王孫“朱多”的名聲,並在見到朱多書法的同時,與朱仲韶有實質性的來往。

彭士望(1610—1683)是寧藩瑞昌郡王支十世“議”字輩王孫女的夫婿,也是林時益的姐夫。其所著《恥躬堂詩鈔》中有《題朱仲韶自怡軒(名就鍥,工畫,尤精大西數學)》:

古之四聖人,理與數為一……吾友朱仲子,高朗負奇質。西洋來異書,牙頗曲佶。寓目如夙誦,心畫手已悉。思悟互相長,著作遂盈帙。以此足自怡,隨處皆衡泌。豈為更生經,不屑子昂筆。立雨臨交衢,朔風吹瑟瑟。

方以智是明末清初“泰西學”的魁首,朱仲韶年長方以智15歲,對“太西”之學有同好。彭士望對朱仲韶精書畫、喜“西洋來異書”、懂西洋外語大加讚歎,是方以智與朱仲韶交好的另一個基礎。

江湖之遠兩頭陀——八大山人與方以智的相交

在方以智的朋友圈中,朱仲韶是一個常被提及的人物。方以智與八大山人的共同好友陳允衡(約1605—1672),在崇禎三年(1630)有《庚午九日朱仲韶先生招登漫園新樓,分得河字,餘即以翌日南歸》:

北海尊前又和歌,南州有客愧羊何。人心自向層樓遠,秋色偏於九日多。帶旭看花寒欲破,隨雲度雁影相和。將離不及園亭水,迢遞潺潺到御河(遍似歷下)。

徐世溥(1608—1658)在順治八年(1651)與朱仲韶共集於寧藩石城王孫朱容重·子莊(1622—1708)寓樓,其《榆溪逸稿·友評序》說:

舊客他山……昨見仲韶,握談竟日……幸子莊寓樓可坐,時來憩語,華墨之事……為子莊一笑。十七日見仲韶以後,故友新交,漸遇多矣……辛卯秋為子莊書。

……朱仲韶,本自僻奧,理性孤危,涉亂貌瘁而神益淵,乍見如卜肆中所畫鬼谷子,初似頑拙,然愈傳愈怪,古意終不可磨損也。

江湖之遠兩頭陀——八大山人與方以智的相交

方以智的摯友陳子升(1611—1671後),在其《中洲草堂遺蹟》中有三首寫與朱仲韶相善事:

《朱王孫仲韶(統鍥)》王孫耽歷學,要豈汝洩。一遊忽思歸,得微合明哲。索我先輩書,蒿廬用編綴。寶君梅花筆,至今香不滅。

《月夜遲朱王孫不至》臨風孤玉樹,明月七星臺。清夜一何永,碧雲殊未來。虛空忘障闥,圖畫入莓苔。一室皆如水,將予漫溯洄。

《展觀朱仲韶所畫梅花作詩寄懷》梅花開棐案,嶺路未曾知。偏是南州士,孤芳勞我思。青山無半畝,白眼亦多時。君解軒轅歷,崆峒何處期。

朱仲韶明亡後也出家為僧,人稱雲心頭陀,擅畫梅花。饒宇樸《菊莊集》中有涉及他與兄弟八大山人的《題八大山人畫荷(仲韶晚號雲心頭陀)》詩:

沖天荷柱憶頭陀,

三筆參差十指拖。

令弟晚年殊潑墨,

荷花荷葉法如何。

江湖之遠兩頭陀——八大山人與方以智的相交

朱仲韶的畫,北京故宮博物院今藏《調鼎和梅圖》扇頁一幀,金箋墨筆,署年“丙子”,是崇禎九年(1636)朱仲韶40歲時所作。

八大山人與方以智的相交,因有這種家庭背景淵源,於大明亡國後,兩人除了“抱殘守缺”、同為守志“餘孽”,亢直不仕、甘願在江湖做一個方外逸民,憂國、憂君的情懷、政治觀點和藝術同好,是兩人不斷交往的基礎。其所往來,乃是一種以“家國”天下為紐帶,以朱明王朝延續下來的祖一輩、孫一輩世交關係。

江湖之遠兩頭陀——八大山人與方以智的相交

(明)八大山人 花鳥冊 (局部) 紙本墨筆

縱36.5釐米 橫30.5釐米 臺北“故宮博物院”藏

禪門“兄弟”

方以智的《墨菜圖》跋文,沒有用八大山人的法名“傳綮”,而是以“刃庵”題署,這裡面隱藏了一個禪門的祕密,至今在“八大山人研究”和“方以智研究”兩個領域,均無人知曉。鴻鳴在《方以智黎川壽昌寺四年》和《方以智“惶恐灘”殉節詩證考》二拙著中給予了披露。

方以智年長八大山人15歲,在禪門中原本是兩個不同“輩”分的關係。但是,方以智在順治九年(1652)於梧州冰井寺落髮出家,成為一名具有“空觀”身份的“剃染僧”,時間比八大山人在順治五年(1648)“戊子現比丘身”晚了4年。

按照禪門的清規戒律,僧人從“剃染”到“圓具”,須“先修空觀五年”,但方以智僅在年餘後的順治十一年(1654),即獲覺浪道盛特例“圓具”,且在“閉關”期間的順治十二年(1655)秋,“破關”回桐城為父親方孔(1591—1655)奔喪,並廬墓3年。方以智在與八大山人“訂交”的順治十五年,雖在禪門前後有7年,但真正在禪門“修行”的時間,僅有3年稍多一點,是一個實實在在的“半路”和尚。道光《南城縣誌》對方以智初來黎川壽昌寺的表現說“方以智……嘗往來程山講學旬日,至儒禪吃緊處,輒託他事起”,這一記載所拿捏的痛處,正是方以智早期在禪門的“軟腳”。

曹洞宗黎川“壽昌派”,以無明慧經(1548—1618)為祖師,遵“慧”字為開山法號,後緒弟子世系、輩分、字派,以28字世襲罔替:

慧元道大興慈濟,悟本傳燈繼祖光;性海洞朗彰法,廣弘行願證真常。

無明慧經的首座大弟子無異元來(1575—1630),於無明慧經生前,在江西廣豐博山能仁寺弘揚“壽昌”學說最顯著,開“博山”一派。無異元來親製法派、世系、輩分20字世代傳緒:

元道弘傳一,忞光普照通。祖師隆法眼,永播壽昌宗。

穎學弘敏是無異元來首座雪道(1584—1637)的嫡傳弟子,為“壽昌派”嫡傳第四世、“博山”嫡派第三代“弘”字輩,法名“弘敏”。

方以智的業師覺浪道盛,是無明慧經另一門徒晦臺元鏡(1577—1630)的弟子,晦臺元鏡後在福建武夷開“東莞”一支,因其未建立自己的字派,遂始終沿襲黎川壽昌寺祖庭字輩,覺浪道盛為“東莞”支第三世“道”字輩。方以智投其門下後,是“壽昌派”下“東莞”支第四代,為“大”字輩,法名“大智”。

康熙《五燈全書》卷第一百十八 曹洞宗 青原下三十七世隨錄:

大智禪師……別號藥地,壽昌上堂……覺浪盛嗣。

光緒《江西通志》卷一百十九 仙釋 吉安 七五 方以智:

大智……國變披髮歷滇黔……得法浪丈……

《禪宗宗派源流》第十二章 曹洞法系(下)方以智:

大智……先後執掌新城天峰寺、廩山寺、壽昌寺、南谷寺……等處法席。

這些記載,均是方以智“壽昌派”下“東莞”支弟子的身份標記。

順治十二年,禪門對覺浪道盛的身份提出了質疑,併為之訴訟。陳垣先生的《清初僧諍記》卷一《五燈嚴統諍》記載甚詳:

《五燈嚴統》……著無明慧經、無異元來等於其中……列無明慧經於未詳法嗣……覺浪盛……為無明之孫……遂為原告……而掀起禪宗史上所謂甲乙兩宗……之諍……

江湖之遠兩頭陀——八大山人與方以智的相交

同年秋,廣豐博山祖庭能仁寺因住持元錫弘恩(1598—1646)圓寂虛位已久,覺浪道盛在金陵“命人走千五百里,書幣踵至”介岡燈社鶴林寺,“越派”委任穎學弘敏為能仁寺“住持”,被穎學弘敏並不認同的“兄終弟及”承襲指派“卻而不就,斷如也”拒絕。兩位禪門大頭陀,因此發生嚴重的衝突和齟齬,成為當時轟動僧、俗兩界的一個重大事件。

順治十三年(1656)五月,方以智禪門“空觀五年”期滿。覺浪道盛偕尚在桐城“破關”為父廬墓的弟子方以智,前往江西宜黃曹洞宗祖庭曹山重修本寂靈骨塔。由此,方以智得以認祖歸宗,獲“博山”派第四世“弘”字輩身份,法名“弘智”。

方以智弟子兼好友、時任江西布政司參議、分守湖西道的施閏章(1618—1683)《青原毗盧閣記》:

今藥地弘智,又同公受學天界者也。

康熙《浮山志》卷之五:

釋弘智《遠祖塔院齋僧田記》。

順治十八年(1661),方以智在黎川廩山為好友歸莊和尚(1613—1673)作《山水冊》署款:

辛丑春日畫……弘智。

這些記載,均是方以智在獲得了“博山”派弟子身份後的標記。

方以智在黎川“壽昌派”下的“博山”與“東莞”雙重身份,與穎學弘敏為同一世,是禪門的兄弟輩。但穎學弘敏為“壽昌派”嫡出,又為“博山”嫡嗣。

順治十五年,方以智前往黎川壽昌寺接任“住持”的途中,特往進賢介岡燈社鶴林寺拜謁穎學弘敏,在這位“博山”嫡派大頭陀座下“正法”並“易號”,得曹洞宗青原下三十八世、黎川壽昌寺無明慧經“壽昌派”下“博山”支第四世“傳”字輩平輩的名號“木立”。

方以智主黎川壽昌寺法席後,始終以“木立”名號對外自稱,將“木立”與“弘智”並列,以彰顯自己在“壽昌派”嫡、庶兩支當中的身份與地位。

方以智的好友徐芳(1617—1670)《愚者大師傳》:

愚者大師……囗更為木立雲。

康熙《新城縣誌》:

僧弘智,字木立……住壽昌。

金峰寺……國朝順治庚子秋……僧木立銳然奮興……煥然成一大觀矣。

方以智為了避免門下的弟子傳澥、傳古、傳中等“博山”派“傳”字輩,“東莞”派“興”字輩弟子興賢、興斧、興蠱等產生誤會,故在跋《墨菜圖》時,以八大山人的“刃庵”名號題之。

黎元寬(1597—1676)與穎學弘敏和方以智兩人都交好,是方以智禪門事蹟的知情人。其在《讀〈炮莊〉寄青原尊者》詩中,既說方以智“兩戒存”,又嗔怪其“竟不言”。詩曰:

大率人生兩戒存,敢於無佛處稱尊。

蓮花社裡還求友,星宿河邊別問源。

屏下泉聲流日影,關前顏字漏雲痕。

冬雷夏電知多少,千里披帷竟不言。

至康熙元年(1662),穎學弘敏在給方以智的《讀〈青原炮莊〉》詩中,既將自己與覺浪道盛之間的“磊塊千古釋”說了出來,又將方以智“所貴識經脈”作了交代。詩曰:

四洲睹晦明,晝夜為地隔。心天南北冥,磊塊千古釋。大地皆藥病,所貴識經脈。雜而炮製之,應症惟所適。偶舉曹山墮,聊塞青原責。尚有緩急在,摺合煮湯液。

明末清初世人讚譽方以智為“忠孝節義”第一完人,其一生對大明王朝忠貞不貳,感恩於崇禎皇帝對自己的“知己”與對父親的牢獄寬釋而涕零。

面對這位比自己小15歲、但在崇禎皇帝朱由檢面前,尚能獲得一聲恭恭敬敬“祖爺”稱呼的八大山人來說,方以智能在禪門與之稱兄道弟,實在是隻能在這個王朝更替的“天崩地坼”時代,才會發生的事情。

江湖之遠兩頭陀——八大山人與方以智的相交

(明) 八大山人 河上花圖卷 (局部) 紙本墨筆

縱47釐米 橫1292.5釐米

1697年 天津博物館藏

同遊金溪

道光《金溪縣誌》卷十八 寓賢 二,記載了八大山人與方以智兩人曾於順治十八年“辛丑秋”同遊鄰縣金溪丁坊碧溪裡“蕭復遠家”和彭家的史實。

八大山人……人愛其筆墨……嘗與方密之往來於丁坊蕭復遠家,今其子孫藏山人書畫甚多。

金溪丁坊的“蕭復遠家”,是泰和縣與方以智有“三世情誼深”的明大臣太常寺卿蕭士瑋(1584—1651)後裔,金溪丁坊《蘭陵蕭氏宗譜》二冊 卷尾 世系 一號:

仁壽公諱克,號德源,系出吉安府吉水縣螺坡裡……授金溪儒學教諭,泣任十有二年……後遂家於此。

蕭復遠的父親蕭文忠(1625—1688),《蘭陵蕭氏宗譜》:

諱文忠,字敬元,號景燕,贈儒林郎……子五。

按照《泰和蕭氏族譜·輩分字》“孔孟文章族”世系,蕭文忠是泰和蕭氏“萬合田志善世次87”“文”字輩嗣孫,與蕭士瑋孫“文鼎”“文英”同輩。光緒《撫州府志·善士》:

蕭文忠,字敬元,丁坊人……喜為義舉,不吝於財。康熙十三年閩寇蹂躪,男婦被掠,裒金贖數十人,歲飢出粟活人以百數。人皆誦其能施雲。

《蘭陵蕭氏宗譜》載蕭文忠:“子五……鴻二、鴻七、鴻十、鴻十七、鴻二十”,鴻二為蕭復(1648—1710),鴻七為蕭復雲(1662—1733),鴻十為蕭復傑(1664—1740),鴻十七為蕭復遠(1667—1725)。“鴻二十”未見譜中記載。五子均以《泰和蕭氏族譜·輩分字》中的世系與吊系輩分“復”字取名。

該年,方以智在金溪丁坊蕭復遠家,又在二十八都碧溪裡彭家,寫“砥中閣”牌匾(現藏金溪疏山寺)。《彭氏族譜》收載雍正四年(1726)彭家秀才象晉所寫《砥中閣記》說:

國朝辛丑秋……值有避世之藥地愚者屐適至。愚者誰?明進士以智方先生也,擅大書,餘家鼎、秀兩公,爰得奉幣請題其額,此則易額‘砥中閣’之所由來也。

以《彭氏族譜》《金溪縣誌》《撫州府志》的不斷記載,方以智為圓通閣書寫“砥中閣”三字的事實計,方以智與八大山人前來金溪丁坊蕭家、彭家逗留,還有一個重要的因素,即方以智交好的法弟觀濤大奇(1625—1678),乃是“彭氏子”的淵源,後觀濤大奇為黎川壽昌寺住持。

蕭文忠後來在康熙十三年(1674)四月“三藩之亂”時“樂善好施”,與方以智的弟子兼好友蕭孟昉(1619—1678)在吳三桂反清大將韓大任到達江西之際,給予糧餉援助之事如出一轍。這或許正是方以智、八大山人兩人該年同往“蕭復遠家”,隱藏在彭家“砥中閣”背後的故事。

江湖之遠兩頭陀——八大山人與方以智的相交

(明)八大山人 行草個山傳綮題畫詩軸

紙本墨筆 縱123釐米 橫38.5釐米

青山白社夢歸時

八大山人的書畫藝術,孤高、冷逸,白眼向青天,開一代新風,作品遍傳天下而享譽世界,無需贅言。

方以智的書畫藝術,上承五世家學,“清四僧”大畫家中所交為三:八大山人、漸江弘仁(1610—1664)、髡殘石溪(1612—1673)均與其往來不斷。髡殘是黎川“壽昌派”下的弟子,法名“大杲”,不僅與方以智同侍一師於覺浪道盛,更同授一徒於興斧山足(1635—1688)。史載方以智作畫“純用禿筆,意興所到,不求甚似,細鈐皴,免渲染,而生趣天然”,與八大山人習性極為相同。其嘗言:

畫家六法,山水以意為之,人物為難,佛像尤屬上乘,李龍眠以此畫馬身,脫之;吳道子最後一筆圓光,且道“從何處脫稿耶?”相傳至今,有以方折見勢者,有以鐵線白描見微細者,有以蘭葉描見風流者,或雲飽筆淋漓,或用渴筆寫生,或用渲染淡沁。要之精入神主,則豈區區筆路矩步之所能拘乎?神而明之,存乎其人。胸中必有數百卷書,其筆乃不俗。

江湖之遠兩頭陀——八大山人與方以智的相交

(明) 方以智 溪山鬆居圖 紙本墨筆

縱125.6釐米 橫47.3釐米 安徽博物館藏

方以智的作品風格,以“鄭千里所謂法、鄭超宗所謂熟、楊龍友所謂鬆、魏子一所謂埃幹”兼而有之,自成一家,與八大山人的冷逸、峻峭,灑脫是一致的。陳師曾在《中國繪畫史》中,目其為“神品”。髡殘題方以智的作品《寄青原》說:

悟即易,迷即難;青原冷眼惟旁觀;偶然一紙付丘壑,崖邊雪浪西風寒。

方以智在中國思想史、哲學史、科學與學術史等方面所做出的成就,使其“惟意興所至或詩或畫偶一為之”的書畫藝術,淹沒在這些“經世”與“致用”的巨大貢獻中,而未能得以世人“並論”的彰顯。

康熙十年(1671)三月二十三日,方以智因抗清“粵案”被清廷逮捕,在押解廣東歸案的囚船途中,於十月七日在萬安贛江“惶恐灘”頭赴水殉節。該年“臘盡”,八大山人來到泰和“首山”憑弔,特書大條幅書法贈“首山”盟主“辭宗”蕭孟昉(伯升),以此作為對方以智這位禪門兄長的“百日祭”緬懷。條幅詩曰:

青山白社夢歸時,可但前身是畫師。記得西陵煙雨後,最堪圖取大蘇詩。題畫之作,為孟伯辭宗書,個山傳綮,辛亥臘盡。

康熙十八年(1679),蕭孟昉因參與“三藩”起事抗清,被清廷捉拿死於獄中;八大山人在臨川“遂發狂疾,忽大笑,忽痛哭竟日”,年餘後“裂其浮屠服焚之”,從臨川癲狂“走還會城”南昌還俗。自此,八大山人再不使用“刃庵”名號。

康熙二十四年(1685),八大山人60歲,禪門好友中洲海嶽(1650—1729)《寄八大山人》詩說:

閱殘鯨海起黃塵,石爛鬆枯不計春。絳縣尚能存甲子,首山端可驗精神。煙霞半抹癲狂態,虞夏長歌自在身。五老峰頭每相見,拍肩話情深。

中洲海嶽將八大山人與方以智的“兄弟”之交,定義於首陽山上不食周粟、不持清朝“正朔”,避之於江湖之遠的“首山精神”。

江湖之遠兩頭陀——八大山人與方以智的相交

(明) 八大山人 河上花圖卷 (局部) 紙本墨筆

縱47釐米 橫1292.5釐米

1697年 天津博物館藏

八大山人的晚年,嘗至安徽桐城方以智墓葬浮山“金谷巖”和“芝山”祭奠,遺留的作品有:“一杯金谷贈,舊事老人之”對聯、天津藝術博物館藏《河上花歌圖》等,這兩件作品,前者是頌揚方以智一生對大明王朝的“不二”精神,後者題“至今想見芝山人”長詩,是八大山人對方以智這位禪門兄長兼精神領袖的思念與緬懷。

文 | 蕭鴻鳴

來源 | 北京畫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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